整個遊玩的過程,隻有關荷能夠沒心沒肺地大笑出聲,她不斷地試圖尋找話題想讓氣氛活躍起來,卻因著沉默的兩個人,而變得略有些尷尬。
後來他們找到一家飯店吃飯,點完菜後,夏川離開座位去洗手間,關荷趁機在包裏翻來翻去,阮荷綠冷眼看她。片刻後,關荷拿出份通知書來,朝阮荷綠晃了晃,安靜地開口:“九月份一到,夏川就要遠赴北京去讀名牌大學。我的成績沒有他的好,不過我父親已經幫我安排好了北京的大學。”
阮荷綠這個時刻才露出這個晚上的第一個笑容:“你想說什麼?”
沉默的夜晚終於要過去,阮荷綠帶著一身的疲憊朝他們揮手作別,去了自己的酒店房間。
在房間裏,她再次收拾好行裝,預備著第二日的離開。
然而,一夜未眠後,她收拾好殘妝,背上背包,拉開酒店的門,卻差點尖叫出聲。一個身體順著打開的門滾了進來,阮荷綠這才看見是睡意迷蒙的夏川。
她有些意外地扶住夏川,卻被醒過來的夏川一把攬入懷中:“我怕你再像上次那樣不辭而別。除了守著你,我別無他法。”
阮荷綠冷凝得過久的心,在這個讓人動容的時刻,忽然就變得柔軟了起來。她不知道在他們的青春年少,有個少年以如此固執的姿態等待過自己,是否真的就已經無憾?
她在這個城市再次逗留了一天,繼續他們未竟的旅程。第二日的早晨,夏川醒來,伸手要擁抱阿綠,卻隻擁抱住了空氣和一張紙條。
秀氣的筆跡在紙條上娓娓闡述:夏川,我是一個寫作者,需要采風豐富生活,感激你成為我沿途最美麗的風景。
阮荷綠背著背包離開,想起關荷說:“我並非他的女友,但他一直是我的夢,我怎麼能放任他自己去飛?”
夏川的急於辯解:“我和她沒有任何關係。”
阮荷綠笑,他們之間從來與外人無關,是他的未來太遙遠。而她守著一份沉重的過去,根本無從參與。
她想起以前看李碧華的劇本時看到的一句話:“太愛一個人,怎會有尊嚴可言?——總是某人欠了某人。”轉過身離夏川漸行漸遠的那一刻,她的眼前終於霧氣朦朧。
五、數之不盡的歲月的沉澱,你我長大了,成熟了,或者看透了,淡漠了,沒什麼大不了。
火車汽笛鳴響,如同撕心裂肺的怒吼在耳旁轟鳴,仿佛昔日父親的那些令人戰栗的狂暴,轟炸在她幼年的時光裏,她每每如失了核的動物一般縮在自己的洞裏寂靜地療傷。直到一日,她的世界終於失語,不願再對外界說一句話,整日躲在自己的世界裏戰戰兢兢地生存。惶惶然的生活何其艱難,才迫得她有一日逃離家中,來往外地開始新生活。
她出逃倉皇,沒有備下任何細軟,就帶著一顆破碎得無可縫療的心,探往那未知的未來。起初的時候,做過服務生,也賣過化妝品,生活的艱辛以及心酸將她的心揉磨得千瘡百孔,任何細微的傷害都能迫得她做出逃離的姿態。後來在那個小城市裏,生活漸漸有些穩定,她找到出租的房屋,以極低的價格租下,開始了碼字的生涯。
寫手並不好當,她的精神世界並不富裕,常常有著困乏的疲倦。寫字的人都敏感如斯,精神便也每況愈下。在寫字的過程中遭遇瓶頸期,她就常常平靜不下來,靠著咖啡和藥物,度過夜晚最寥落的時刻。如此反複,精神幾欲接近崩潰。
等到她的文字被人認可,已是一年以後。也是那一年,她遇見了蘇辭生。
蘇辭生是她的讀者,每月都有兩三封信由編輯部輾轉至她的手中,每月不斷。阮荷綠曆經細碎的人世,對於這樣的熾熱總不免有著輕微的歎息,於是便將信放在書桌之上,偶爾想起了,便抽出一封來粗略看過。那些濃烈的感情,經過異地的輾轉,再經過生命裏有些淡漠的打磨,已經失去了它原本存在的意義。
但是,她卻沒有想到蘇辭生會親身尋找來。當他敲響她房間的門,露出年輕且沒有任何歲月打磨痕跡的臉,以及見到她時臉上露出的驚喜的光芒,都在那個午後讓她略略遲疑。於是,一瞬間,她被他抱入懷中,在原地打轉,並且一時並不懂得抗拒。
那是一個和她一樣年齡的生命,卻因為際遇的不同,被迫走入兩個迥異的生命軌跡。他歡喜地坐在狹小的室內地板上,仰著頭、眼睛裏閃爍著亮光向她講述自己的生活。那些校園內的生活是阮荷綠生命中的空缺,在這個活力四射的男孩子麵前,以前深藏在內心的自卑忽然間就湧現出來。她內心脆弱之際,男孩子忽然說:“阿綠,再過兩日就要高考了,我就是想見見你,圓了自己內心的夢想,否則我內心空缺不安。”阮荷綠內心被觸動,不免感動。
在這個薄涼的世間,尚有人以執著的心記得自己並且不遠萬裏奔赴而來,已是她內心深處莫大的感激。
最後離開的時候,他環顧四周,狹隘的房間裏,有著清冷的氣息,還有濃烈的煙酒味道,他忽然心酸得落淚。那是阮荷綠此生第一次見到一個男生的眼淚,轟然砸向大地,帶著某些斷裂的情感。男孩的頭偏過來,嘴裏有著清涼的薄荷香氣,將柔軟的嘴唇貼在她冰涼的嘴唇之上。然後他在她耳邊說:“等我高考過後,收到通知書那一天,我一定帶你走。等我。”
然後他走了,阮荷綠微笑著送走他。站在陽光裏,看著那越來越小背影,她想起他說“我一定帶你走。”內心轟然坍塌。
他還在童話裏。
而她即將離此遠行。
蘇辭生從那間小屋離開後去參加高考,阮荷綠就開始準備行囊。與房東結清租金,她就背著自己的背包帶著幾本雜誌開始了釋放抑鬱的漫長的旅行。
以後的幾個月,她的生命開始進入顛沛流離的狀態,不停地在走,不停地往複生命離別與相遇的輪回。月台上的等待,轟鳴鐵軌上的飛馳,車上陌生人與陌生氣息交雜,偶爾善意的交談,聽著別人的故事在歲月的慢行中逐漸變涼,心也越來越失去安全感,仿佛生命由來的狀態即在顛沛流離中循環往複。
抵達一個城市,阮荷綠終於決定暫時安定下來,不再往前奔赴。那個光怪陸離的城市,有著夢想的光環,也就有著悲涼的困頓。在暮色時分,阮荷綠出門,去往附近的一個酒吧。
她並非太過喜歡喧囂的場景,站在那些浮華裏也不過無端回憶起往昔,然而這種感覺比喝醉酒還要折磨人。她前去,無非是念起蘇辭生以前的信件中常常提起酒吧這兩個字,且說自己擅調酒,會偶爾在酒吧裏幫忙。
她不是沒有暗笑過自己,像是鬼迷心竅的盲人,在心底某個角落竟也曾暗暗期許過,也許,真的,命運會疼惜她,與她一秒奇跡。這迫得她莫名地會在抵達每個城市的第一件事便是前往各處酒吧,虔誠地遵守著這個虛幻的約定。
於是,在“前塵”酒吧吧台前看見蘇辭生陡然睜大的雙眼之時,她隻覺腦中轟鳴不已,仿佛有滿天星光披散而至,帶著紅塵滾滾的寥落茫然。
蘇辭生一杯酒潑灑過來,帶著氤氳的怒氣,在酒吧裏那些迷幻的燈光之下有著詭異的氣息。阮荷綠還未綻放出完整的笑容,下一刻便跌進一個起伏的懷抱裏,伴隨著激烈的吻而來的,還有周圍此起彼伏的尖叫及口哨聲中。
那是生平第一次,阮荷綠被置於人群之前,接受眾人的檢閱。
蘇辭生拉著她的手在霓虹燈下散步,路燈投射的刺白燈光,像是時光的歎息。他感歎:“光是等待你,就已經用盡我一生的情誼深長。”
但他們的美好青春並沒有延續過久的時間,蘇辭生的殘酷青春卻至此開始。父親生意的失敗,迫得蘇辭生過早地踏入到成人世界的另一麵。以前調酒的工作隻為娛樂與興趣使然,自此卻成為糊口的工作。
事情急轉直下是第二年,蘇辭生的父親重病,送入醫院卻因為缺乏醫藥費被醫院一再耽誤治療,病情終於日複一日地加重。阮荷綠將幾年稿費的存款拿出,然而於昂貴的醫藥費而言,卻不過是九牛一毛。
過早嚐盡人世滄桑而鬱積起來的沉默,讓昔日陽光的少年終於變得冷漠而寡言。戀人的幸福大多大同小異,然而痛苦卻不是。他們之間陷入最沉重的漠然。
又過了幾日,蘇辭生背著她不斷地接觸各類人群,一直到某一日事發。
他為了父親的醫藥費,不惜鋌而走險,和幾個人合夥做生意,最後中間使詐,騙了對方全部家當,逼得對方從十層高樓跳下。血濺了潔淨的公路,也沾染了他的全部夢境。
被警方通緝後,蘇辭生開始亡命生涯,自此從她生命中消失不見。
他們之間並非沒有過激烈的,是他選擇逃離之時,阮荷綠欲將自己也做行李打包給他,讓他帶她逃命天涯,尋找更為遙遠的明天。然而她第二日醒來,卻發現自己的手被幾條手鏈緊緊縛住,勒出了幾條青痕,手鏈之上飲泣著蘇辭生尚溫熱的血液,而地上隻有行簡短的話:“如果有日安好,我自會聯係你。”
六、生死茫茫的悲涼是致命一擊
關荷在大學開學前的幾天,帶著夏川去找了姑父。這個男人看見夏川,點著煙,眯著眼睛問他:“你真想報仇?”
夏川點點頭。姑父看了一眼關荷,然後說:“以後好好對荷荷,算我幫你的回報。”
然而,事成之後,關荷卻主動和夏川分了手。她也沒有隨他遠赴北京,而是一個人背了背包,打了耳洞,穿上了綠色T恤,開始了漫長的旅途。
她在從麗江轉車去西藏的途中遇見了阮荷綠。彼時,阮荷綠正和旅途中遇到的一個男孩子相談甚歡,一身碧色,閃閃發亮,頭發漂了幾縷綠色,戴著大大的耳環,穿著誇張的服飾,卻依舊是素顏。明明是最惡俗的裝扮,卻依舊讓她穿出了一身清爽幹淨的妖冶。
關荷惱怒之下想起遠在他鄉忍受相思煎熬的夏川,一時忍不住,將一杯酒潑在了阮荷綠的臉上。聲淚泣下之際,她卻無意中講出了恍惚經年的那場糾纏。
阮荷綠當即臉色蒼白。
她離開麗江前去了景陽城,然後給夏川打電話。夾雜著電流聲和喧鬧聲,他們之間的對話如同夢中囈語。阮荷綠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歉疚、牽掛以及憤怒,他們之間的愛情被人世糾纏,最後終於麵目全非。
她說:“夏川,我想念你,我很想念你,你來見我好不好?”
夏川閉上眼,眼前浮現著那個碧色女子,如同輕帆,劃過他的生命,自此成為他生命的全部守望。他說:“阿綠,你在原地等我,我去找你,我現在就去。”
阮荷綠遠遠看見光芒中的少年朝她走過去,如同遠去的青春一般。他們的相見如同生離死別,一次再見,自此各行各戲,各染各眉梢。
夏川越來越靠近他記憶中的阿綠,隻剩下一步他便可以再次擁抱住她,仿佛是全部的生命。
周圍的氣息終於讓敏感的他察覺什麼,然而此刻他卻顧及不到這些,加快腳步迅疾地朝阮荷綠奔過去。觸手可及的溫暖並沒有得到,在夏川伸手要探觸阮荷綠之際,阮荷綠卻忽然彈跳開,繼而他的背後湧出了一堆人,猛地朝他撲了過去。夏川試圖掙紮,卻被一堆人的強力不斷地拉扯和推搡著,繼而離阮荷綠越來越遠。他絕望地呼喊:“阿綠!!!”
此情此景的壯觀,終於令冷然的阮荷綠落下崩潰的眼淚。
夏川直到被警察戴上手銬、回頭看見靠在牆上茫然落淚的阮荷綠之時,才意識到什麼。他不可思議地朝阮荷綠吼:“你出賣我?!阿綠?”表情猶是不信。
阿綠說:“夏川,你不該殺辭生。他犯下的罪自有法律製裁,可你殺了他,我做不到大度地就此原諒你。所以隻好出賣你,也出賣我自己。”
生死茫茫的悲涼是致命一擊,那一刻,夏川終於感覺到了恐懼和痛覺。可是,他卻沒有了眼淚。
關荷再次見到阮荷綠是在去往西藏的路上,她的青春一路順暢,終於在這裏出現了偏差。
後來關荷去監獄裏見夏川,看見英俊的少年此時邋遢不堪,胡子密密麻麻地布了一臉,如同雜草一般。他的頹廢終於擊中關荷。關荷伸出手來試圖觸摸他的臉,卻隔著厚厚的玻璃,猶如隔離一段漫長的青春。
夏川問:“阿綠呢?”
關荷說:“她救了我,然後她死了。”
夏川頹廢的神色終於有了絲動容,問:“怎麼可能?”
關荷說:“救援隊有搶救她,但她沒有求生意誌。”
夏川沉默良久,終於忍不住問:“她是否有話留給我?”
關荷說:“她說,是否她是災星,所有人遇見她都不得善終?”
夏川低低地笑出聲來,心裏兀自柔軟一片。她是綠幽靈,是他青春年少時期撿拾到的最華麗的手鏈。他的橄欖綠少女,終是願賭服輸。
然而,他卻是如此不甘,並因此落下了久違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