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欣這個時候總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後說:“我想和我小姨一樣,背著畫夾然後走過很多城市,像一個流浪畫手一樣。小久,你呢?”
年小久的眼神變得悠遠,她說:“我想離開這個家,離得遠遠的。”
盛欣每每這個時候都會覺得不安。
偶爾盛欣也會聽到年小久講一個男孩子的事情,他在隔壁的那所大學裏念書,主修工程管理,個人傾向於濃墨重彩的繪畫。盛欣沒有見過陸和平,隻是聽著年小久的講述,然後任由她描繪出少年美好的樣子。
在一個晚自習的時候,忽然停電,教室安靜片刻後,便有巨大的歡呼聲響徹。正在這個時刻,天空忽然一個閃電,繼而是轟隆隆的雷雨聲,夾雜著男孩子們的歡呼聲,像是一場海嘯襲擊著她的心扉。正在這個時候,她在所有的嘈雜的聲音中,忽然辨別出年小久那種特有的糯粘的江南女童音,有著聲嘶力竭的哽咽聲像是利刃一般劃入到她的心扉。
她朝門口衝過去,然後撞上一個人。那個人扶住她,顫抖著聲音說:“小欣,小欣,是我,我是小久。”
盛欣急忙拉住她。她隻聽到小久顫抖的聲音說:“小欣,我要走了。我要回家了。我家裏邊有事,我得回去。我怕我媽出事。”
盛欣說:“我陪你去。”
正在這個時候,一個閃電閃過來,年小久忽然笑了,整張臉明媚得不可思議。她朝盛欣笑,然後說:“不用,和平可以陪我的。”
盛欣聽到那個男孩子的名字,頹然地放開了她的手,然後看著她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清冷的空氣中。
年小久回到家裏的時候,看見的正是母親與蘇辭生的激烈爭吵,蘇辭生異常溫和的麵容在麵對母親滿是抱怨的麵容時,也是一臉的隱忍。年小久曾經試圖了解他們之間的矛盾。然後,她知曉蘇辭生這個家世良好的男子,有著標準的未婚妻,與母親也不過是露水情緣。他們之間時刻麵臨生離,那比死別更讓母親難以隱忍。
年小久打開門的時候,母親將觸手可及的一個花瓶狠狠地摔在了地上,蘇辭生沒有說話,冷哼一聲,然後轉身推開門。看見站在門口的年小久,他稍稍地愣了一下,緩緩地搖搖頭,沒有說話,便轉身疾走。年小久追出去,然後看著他的背影漸漸地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中。
等她回到房間的時候,才看見母親的身體開始不對,開始微微地喘氣,忽然凳子一個趔趄,整個人跌坐在地上,年小久急忙奔過去,看見母親跪倒在地上,呼吸困難,她一隻手鉗住脖子,另一隻手緊緊抓住衣襟,整張臉幾乎扭曲。
年小久內心恐慌不已,急忙奔過去,扶住她的手,問道:“藥,藥,媽,藥在哪裏?”
母親一指包,顫抖著想要觸碰到,年小久連忙抓住了包。母親的症狀越來越明顯,她嚐試著去探觸年小久手中的包,去探觸那散發著唯一希望之光的事物,與人。
年小久在那一刻陡然轉了身,順手將包狠狠地扔在了一個沒有人可以碰到的地方。
那一刻,包像是一朵凋零的花,劃出了一道弧線,完美地落在房間的一個地方。
“解脫,解脫。”在某個瞬間,年小久的腦子中總是閃現著這個詞,它像一個惡魔纏繞住年小久的靈魂,令得她長久地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無論是對於蘇辭生,抑或是自己。
然後,她看著母親的身體在地上蜷縮成一個難看的形狀,顫抖,痙攣,然後終於無聲無響。
可是等房間裏真正陷於寂靜無聲,隻剩下自己的心跳的時候,年小久內心忽然湧現出刻骨的悔恨。它像是毒藥一般,狠狠地扼住了她的咽喉,她忽然覺得呼吸也開始困難起來。
正在這時,背後忽然有人擁抱住了她。那一刻,她內心忽然驚恐到了極點,幾乎要尖叫起來。這時,一隻手伸出來捂住她的嘴,然後輕聲說:“小久,是我。是我。別害怕。”
此時的陸和平像是一位長者一般,出現在年小久最無望的時刻。他把她擁抱起身,把她扶到沙發上坐下,遞給她一杯水,然後小心翼翼地從口袋裏拿出一疊紙,走到母親的包那兒,動作細致地擦拭,將年小久觸到的地方都細細地擦幹淨。然後,他走到年小久的身前,蹲下去,手捧著她的臉,說:“親愛的,你什麼也沒做,你記住你什麼也沒做。你現在跟我走,然後什麼都不要說,聽到沒?”
然後,他拉著年小久離開了房間。
外麵雨還在猛烈地下著,有龐大的雨點打在臉上,她絲毫感覺不到疼痛。這一切的發生悄無聲息,仿佛塵世中最沉默的罪孽,悄無聲息地被雨聲輕聲撚去。
陸和平抱著微微顫抖的年小久,然後溫聲地問:“你冷嗎?我們找一個地方避避雨吧。明天還要上課,這樣你會感冒的。”
年小久點點頭,然後他們看見附近有一個店還開著門,就順手推開門走了進去。
那裏似乎是一個畫展,裏麵到處陳列著各種圖畫。他們進去的時候,一個女人走了出來。優雅如她,仿佛置身浮雲之上,走起路來整個人瀲灩而優雅,裙擺處仿佛魚尾一般,蕩起層層漣漪。在室內微光之下,她周身有著清雅的飄逸。
那個女人走到他們麵前,微微一笑道:“歡迎二位光臨。這邊有休息室,你們可以先去喝杯咖啡。”然後朝裏麵喊,“小欣,有客人來了,端兩杯咖啡出來。”
小姨的畫展要開辦的時候,盛欣開心得像是考試得了全校第一名一般。她那一段時間常常纏著年小久教她唱歌,天知道,年小久的歌聲美好得讓盛欣難以形容。她第一次聽到年小久的歌聲的時候,如夢一般恍惚。不是滄桑,不是柔和,是帶著靈性的模糊的聲音,伴著她迷離的眼神,曼妙的身姿,在那個令人炫目的夜裏,成為一隻太不真切的有靈性的貓。
盛欣知道自己迷失了,她感覺到有無邊的憂愁輕微地彌漫開來,在心底輕微地震蕩。她看著眼前的年小久,那一刻,仿佛看到了另一個將來的自己,在這個迷幻的舞台上將靈魂扔在了極致空蕩的境地裏,然後嚐試著去看見這些黑暗之下隱藏著的藍天白雲的那些靈性。
她曾想,即使小姨畫展的開幕式不能請年小久來歌唱一曲,自己也能為小姨的畫展增添一些色彩。
父親和母親對於小姨的畫展似乎也展現了一定的興趣,小姨來家裏征求他們的意見,盛欣也看到母親他們認真地坐在台燈下為她挑選畫展的畫,還適當地提出一些建議。雖然大部分的建議都被小姨微笑著否決了,母親也沒有過多的惱怒,臉上有著淡淡的微笑。
盛欣看著這樣的母親,才能從她的一絲微笑中探觸到她對自己這個妹妹的些微感情。盛欣則一麵在學校繼續為高三的生活無望,回到家裏看見小姨總會開心地向她祝福。
有一天晚上,小姨來學校接盛欣,盛欣開心地道:“小姨,還沒當麵恭喜你呢。你畫展開的那天記得邀請我呀,我給你唱歌。”
小姨一笑,道:“喲,沒看出來,你還很會唱歌呢。”
盛欣“哼”了一聲,然後道:“你看,我媽現在對你多好,每天晚上為你的畫展都忙到十二點了。”
小姨半晌沒有吭聲,片刻笑了笑道:“小欣,小姨要結婚了呢。”
盛欣這才徹底地吃了一驚,看著小姨的臉,漫不經心地答道:“哦。姨夫是誰呀?”
小姨道:“嗯,一個家世良好的男子。其實我們已經訂婚很久了,是我一直不願意安定下來,所以一直拖著要等畫展辦好後才結婚。他也等我很久了呢。小欣,今天他請我們吃飯呢。你父母都已經在等了。”
那頓飯吃得相當愉快。蘇辭生表現良好,對每個人都客氣從容,姿態紳士一般高雅。盛欣坐在那裏,時不時地看著蘇辭生。看著這個終結小姨漂泊生涯的男人,然後她內心就略略有了一絲莫名的惆悵。
這一年四月的到來,在每個人的心裏延展了太多的悲涼與荒盛。天氣驟然放晴,真正美好的四月天到來,卻帶著盛世荒涼。
景陽鎮發生了一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情,在酒吧駐唱的歌手離奇死亡,凶手卻被查出是本城新貴蘇辭生。據說這位貴公子就要結婚,卻與歌手糾纏不清,最後因為懼怕歌手阻擋其婚姻因而在一個電閃雷鳴的夜晚下了黑手。
警笛聲響徹景陽城的街道,警車的燈光明明滅滅地閃爍在眾人的目光中,它從小姨的畫展上帶走了蘇辭生,一路伴隨著小姨撕心裂肺的斷腸聲,成為終場熄燈的最後泯滅。
當周圍的人在津津樂道著這件茶前飯後的談資的時候,年小久躲在母親生前駐唱的酒吧裏,臆想著母親當年的傾城風情,裙尾輕擺,回頭便是盛世風情,淚流滿麵。
這一天是整個景陽城所有高三學生最後一次統考。臨考前,班主任將盛欣叫到辦公室,委婉地向她表示了一些學校的意思。比如說,這次考試如果她能夠考到全校第一名的話,學校會考慮將保送北大的名額送給她。換句話說,她還有一個競爭對手,這個名額,最終會在她和年小久中間產生。
盛欣想起母親期待的眼神,內心腫脹一般地痛。
下午第二場考試開始,盛欣拿著筆細致地答題,然而腦中卻不斷地閃現一些莫名其妙的畫麵,這些畫麵導致她的精神始終不能集中到一處。她越發畏懼起來,終於在考試結束前半個小時的提示哨聲響起的時候,思維出現徹底的斷裂。她“啪”的一聲扔下筆,在眾人訝異的目光中,疾步奔出了教室。
盛欣隻看到小姨站在畫展房間的黑暗裏,始終無法抑製火苗的舞蹈。仿佛她早已經預感到了這最後危機時刻的到來,微小的燭火照亮了整個房間的結構,熏染著往事,拂曉一般,沒有來路,沒有去處,然後光線微暗了一下。之後,仿佛是對永久黑暗的一次預演,她在時間裏看到了悲涼得如被水洗滌的往事,於悲鬱處,唱一首挽歌,祭奠那些靈魂流失的歲月。
在生命逝去的最後一刻,盛欣看到了小姨的獨舞。化為灰燼的時刻,才能看見靈魂的輕重,那些沉重的過往,終於在那一刻獲得救贖,然後便如煙霧一般消散,覓無蹤跡。
要知童年的力量,深深地吸一口,會感到快樂瞬間環繞。光所灑下的最後一抹清輝,也真的阻止不了遙望天堂的人唱著悲傷的挽歌,阻止不了她任性卻又倔強地挺立在陽光之下,因為這股強行抓著人走路的力量,太過粗魯。她說她不怕黑夜,她內心光明。
這般美好,讓人真的期待有一天能憑借著空氣縈繞的力量,將身體嵌入庭院的藤椅內,在綠色包圍中,在陽光撫摸下,翻閱童年還未讀完的格林童話;累了,就在小路上等待餘暉將自己的影子拖得好長好長,一直伸向自己夢裏搭建的小木屋,去吐納芬芳。那時,她會俯下身子靜靜地看著小黃花的開放與凋零,撫摸、擁抱她唯一相伴始終的夥伴——雪白的小貓。然後,坦然地認為這是人生遊戲中的一部分。
然而,現實畢竟是現實。
她害怕傷感破壞了這份美好,正於彌補的時候,發現懷舊彙成了一條苦澀的河流,變成了一種會呼吸的痛楚。慌亂的人啊,將回憶暫時擱淺,帶著慢行的靈魂回老家去吧。遠處孩子天真的模樣越來越模糊了。閉上眼,在太陽打盹的瞬間,溜出去;在月亮瞌睡的時刻,跑回家。小姨,今夜您陪伴她長大的孩子還可以安靜地在星空中撒歡嗎?小姨。會吧。
八月份到來的時候,盛欣拿到了北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她在母親喜極而泣的笑臉中,拿到了學校派遣的一筆獎金,然後沒有參加任何表彰性的會議,直接開始了一長段的旅行。
在陌生的城市裏,感受著陌生的氣息撲麵而來,因為內心背負深重,竟然始終沒有輕鬆自在的心情。她在九寨溝一停留就是半個月的光陰,在神奇莫測、風吹浪花中去感悟生命盆景的意義。
終於在一個晚上,內心蠢蠢欲動地達到一個城市的酒吧裏。然後看見台上有個少年,抱著一個大大的吉他,淺吟輕唱,片刻,他的聲線通過遙遠的光芒傳過來。
他說:“下麵這首歌我要送給一個女孩子,那個我愛了三年的、永生都不能再忘懷的女孩子。她現在在監獄裏,我唱歌也許她聽不到,可是我希望她能夠快樂,能夠常常微笑,不要在那個牢籠裏丟失掉青春年少的回憶。我們十五歲相識於微時,十八歲的夏天她離開了我的世界。我們共同擁有的隻有一張照片。我很愛她。”
那一晚,盛欣喝得酩酊大醉,她出了酒吧的門,然後遇見了一群小痞子。他們上前來攙扶她,然後嬉笑著將她往小巷拖。盛欣恍惚地看見了側旁有個身影,模糊中她開始唱歌。
那首當年年小久教給她的孫燕姿的《同類》:“這個世界孤單得很需要有一個同類。”當良久的時間過後,她終於學會了年小久的聲音與曲調,音色在暗夜裏漸漸盛開,疼痛不已。
下著大雨的那個夜晚,盛欣因為不放心年小久一個人回家,便在背後跟了她一會兒,然而不過片刻,忽然看見年小久的背後出現另一個身影,她愣然地看著那個背影,心裏如遭電擊。那天在網吧裏那個陌生的聊天室裏,那個略微模糊的視頻裏的男孩子的臉,還有他輕柔的聲線在麥克風裏輕聲地唱著:這個世界孤單得很需要有一個同類。
他說:“小姑娘,那些擅自逃離的人,真主將剪斷他的翅膀。不要逃離,要勇敢走下去,你要相信有一天你會飛翔的。”
她如著了魔一般輕聲地尾隨了上去,然後目睹了那一晚所有的事實。
北大名額下來的前一天晚上,盛欣站在小姨畫展的那間已被燒毀的房前,撥通了公安局的電話。
年小久從學校裏被扣押走的那一天,盛欣正站在校長的辦公室裏,那裏還坐著從省裏來的領導以及教育局的局長,母親站在自己的旁邊。他們微笑著同母親寒暄,然後校長親口告知了母親她的女兒被保送北大的消息。母親站在旁邊,激動得渾身顫抖。
隻有盛欣,日光傾城都是錯。
盛欣歌聲落下的時候,淚眼模糊中一個少年的輪廓漸漸清晰地出現在自己的視野裏。他惡狠狠地在她的耳邊說:“要不是你唱了這首歌,你這個壞姑娘,我不會管你的,任由那些惡少年把你做了。年小久離開我以後,我就成了這樣的人。我再也不能畫畫了,我的生命隻剩下了音樂和等待年小久。剛才的那些人,他們都是我的人,是我指示他們來毀滅你的。你別以為當年的事情隻有你一個人知道。”
可惡,要不是你唱了這首歌。可是,當年唱這首歌的少年已不再。
後記:母親有提及,說懷她之時驚恐度日。偏她又生於夏季。想必這些是她天性敏感而又形於喧鬧的淵源。生命不求甚解,於人於己都是解脫。她刻意回避了那些極致的思考,煩瑣太沉重,隻求簡潔與純淨。能讓她惆悵的,不到她眼前便模糊。
但她深知有兩樣東西如何在她心裏招搖過市,片刻不得安寧。其一偽善,再者虛榮。至於外人,甚或自恃傲物者,如真有才,可以原諒。自身的猥瑣假冒神聖,本身就是對神聖的褻瀆,不可饒恕。雖自知,卻至今未曾改掉。
也有淡定的日子。去教堂聽心靈的鍾聲,常驚訝於那些牧師的境界。不知其真假,懷疑又有愧於上帝,便不去想。他們開口便是賜福與他人,她隻求耶穌眷顧自己。她庸俗、偽善而虛榮。也曾有過懺悔,倫理和道德都是必須的。但自欺的坦白隻是讓她忍受了良心的負重,來消除孤獨與喧鬧的界限。
和你一樣。殊途同歸。
她非寂寞之人,出口常是寂寞之詞,聊以慰藉生活的波瀾不驚。自己的故事樸實無華,別人的無權過問。沉默甚好。誰都會。
有頓悟在心裏。覺舊歲如逝者,讓她想遠離塵囂,獨自追尋。
想去尋古道,聽流泉。
流浪,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