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頓飯吃得不歡而散,擱下碗筷的盛欣迅速被母親趕去房間做那些壓抑的功課。盛欣離開的時候,看見的依舊是小姨臉上閃爍不定的表情,眼神明亮,在昏黃燈光下的房間裏有著晦澀不明的光明。
暗夜裏,盛欣躲在門後聽著母親和小姨的爭吵。那幾乎是母親一個人的天下,她咄咄逼人得仿佛詛咒一般的聲音道:“你憑什麼這樣?當年你差點毀了盛欣她爸,你是不是不夠甘心,如今又來毀滅我的女兒!”
小姨辯解道:“姐。你想哪去了?我隻是看小欣確實有這方麵的天分,如果不給她機會去發展未免可惜了。”
“啪”的一個耳光打在了小姨的臉上,母親的臉如同暗夜裏的鬼魅一般,她怒聲道:“你給我滾!明天就搬離這裏,我不會讓你毀了我的家的。”
盛欣就是這個時候出來的,她跑到小姨的身邊拉著她的手朝母親說:“我不要小姨走!你不能讓小姨走!”
盛欣看到母親那一刻眼睛裏幾乎能夠冒出火來,她的內心幾乎畏縮得想要哭泣,可是一摸到手心裏小姨的手掌的力量,內心似乎就有了堅定的信仰一般。
在課堂上最為絕望的時候,每每想起小姨的畫來,那些華麗繁複的天空,純淨的藍色、憂鬱的月光、輕盈的白雲,都像是有了輕盈的翅膀一樣,循著那些青春的印記,總有一天能夠抵達信仰的雲端。
小姨說:“姐,我不會走的,我還有任務沒有完成。”
一次小測驗成績下來,盛欣出人意外地考了曆史的最低點,老師異常緊張地將她迎進辦公室,教育半天後批了她半天的假,讓她回家請父母過來一趟。
盛欣帶著歡欣的表情離開,應付這樣的差事除了小姨似乎沒有更好的人選。她很快抵達了家裏。
客廳裏依舊亮著昏暗的燈光,盛欣推開門,便朝小姨的房間走去。
剛走到門口要推門,她忽然聽見父親的聲音傳來:“當年我托了人給你寫信,可是你還是失了約。我在洛雲澗等了你整整一個晚上,你沒有去。”
小姨的聲音略帶了顫抖,她說:“我沒有收到信。我沒有拿到任何有關你的東西。”
父親陡然吸了一口氣,然後他問:“那麼,信呢?”
小姨也問:“信呢?”
沉默的時光一路蔓延,輾轉成為光陰中一段明朗的真實。
他們全部都想到了事實的真相,連盛欣都因著這些簡單的鏈接想到了那個她不熟悉的年代的那個荒唐的情事。小姨和父親相愛,母親也愛上了父親,然後她扣押了他們相互約定私奔的信件,最後父親遵從家中意願娶了母親,而小姨成為這個事件最無辜的失利者。
盛欣的內心一陣顫抖,她輕微地推開門,露出一道縫隙,看見擁抱相對的父親和小姨,用最微弱的歎息回首往事的荒唐。
盛欣那一刻被顫抖填充了所有的憤怒,她還年幼,尚不能自如地應付這樣盛大的場麵,去充斥成年世界裏的圓滑抑或愛恨嗔癡。
恰在此刻,背後突然伸出一雙手來捂住了盛欣的嘴,然後拉著她往後拖。盛欣一個不防,被拉至僻靜的角落,連掙紮都顯得悄無聲息。她抬起淚眼模糊的眼睛,看見那個長年充滿詛咒的臉色的母親此時臉上是隱忍的可悲,像那些憂鬱的詩人,唱著生命中最悲涼的曲調。
小姨搬家的那天是周日,盛欣站在房中,聽見客廳裏傳來的母親的惡毒詛咒,女人尖厲的聲音,還有父親粗魯的咒罵。母親把盛欣買給小姨的百合向父親扔過去,不知道是不是刻意,那些花束帶著盛欣早上剛剛澆過的水,悉數地砸到了小姨的身上,花朵發出嘩啦啦的聲音,那些水珠仿佛有些閃爍的光芒一般,撒落在了小姨的一幅畫上。那些曾經在盛欣心中純淨的色澤,此刻暈染上略帶汙泥的水點,迅速地被玷汙,然後隻剩下盲點一片。
小姨麵無表情地走過,高跟鞋踩過那束花的花瓣。她沒有聽到花朵的呻吟,它們發出抵抗一般的破碎而尖厲的聲音,仿佛那些天空之上被禁錮的雲朵的哭泣。
可是盛欣聽見了,她站在那裏,看著被碾碎的花束,想起初上高三的時候,小姨念給她一句詩:“我看到那些歲月如何奔馳,挨過了冬季,便迎來春天。”
盛欣覺得自己一直在計劃著一場盛大的逃離,去滌蕩她無措而茫然的靈魂。否則,她知道,她的生命將被母親禁錮在這樣一片大地上,沒有出路,沒有歸途。
盛欣在大街上奔跑著,陽光燦爛,塵土飛揚。她去了一個網吧,茫然無措地開機,然後又茫然無措地隨意點擊,進入到了一個聊天室中,不停地試圖用麻木的手指向網絡那邊的陌生人講述著身邊發生的生離卻像死別,然而傾訴卻讓自己的內心變得更加麻木與空洞。
然後她遇見一個男孩子,男孩子的聲音在視頻裏有些空泛的沙啞,仿佛哽咽一般,卻莫名其妙地牽扯了盛欣的心髒。他說:“小姑娘,我給你唱首歌吧。”
他唱:“這個世界孤單得很需要有一個同類。”是孫燕姿的《同類》。
一個男孩子唱著孫燕姿的歌,聽來未免可笑,可是當時過境遷,許多年後的某一天,盛欣看著年小久的時候,想起他的歌曲,忽然就微微濕了眼眶。
誰能把命運的爪牙伸到那些遙遠的未來,延展成命運的一幀隱喻清明的清明上河圖?
男孩子說:“小姑娘,那些擅自逃離的人,真主將剪斷他的翅膀。聽話,回去吧,否則你母親會傷心。不要逃離,要勇敢走下去,你要相信有一天你會飛翔的。”
盛欣關了電腦,然後起身,沿著牆腳走路。走到網吧門口的時候,盛欣聽到一個女孩子冷靜而自持的聲音,她說:“我下次會還你錢的,這次我沒有帶而已。”
盛欣好奇地探過頭去,看見的是女孩子繁盛的頭發在空氣中放肆地蕩漾著,就像那些瀲灩千陽一般,時光深處彌漫過倉皇。
那一天盛欣的口袋裏剛好裝了很多錢,幫她還了欠網吧老板的錢,然後牽走了這個糾纏自己未來的靈魂。
年小久在監獄裏不需要勞動閑暇無事的時候,總是喜歡坐在窗戶底下,那裏有細碎的陽光透過窗扉射進來,端著一杯水,就當是泡著一杯橘子汽水,有柔軟的橙色氤氳在迷茫的水汽之中。然後,她皺著眉頭看一張隱約泛黃的舊相片。
在陳舊的校園裏,巨大的香樟樹下,散發著離別氣息的巨大天空,有著清冽的芬芳肆意地散發,他們彼此擁抱,然後微笑。鏡頭定格,經年的氣息恍然如夢地浮動在夢境裏,如昨日一般清晰。
男孩子身體瘦弱,側影頎長,前額的頭發略微細長,一低頭,就有陰影遮擋在霧氣繚繞的眼睛前,讓人看不到深處。
高三那年,年小久已經很少再見到他,她穿著時尚,嘴角泛著迷人的微笑,腳步漫不經心地走在校園裏,偶爾會有男孩子上前來搭訕——男孩子們無一例外眉眼明媚,眼神清澈,像極了年小久過往的青春。這個時候,年小久總是沉靜地對著他們微笑,然後伸出手,嫵媚地一笑道:“我是有男朋友的人,你看他這麼愛我。”
年小久這個時候總是輕輕地笑起來,她把視線稍稍往上抬,然後看見了細致的手腕處戴著一個同樣泛著冷瑟光芒的手鐲。那一年的夏天,陸和平生日,他把手鐲戴到她的手腕處,然後親吻她的手指,微微一笑說:“我終於套牢你了。”
年小久這個時候在幹什麼呢?她微微笑起來,眼神滿含柔情安定的光芒。在這個春天裏,處處都是花香的味道。
後來的後來,年小久再也沒有拿掉過那一隻手鐲,任由它散發著腐爛的氣息糜爛在她的身體裏。如果你細心,稍稍地把手鐲往上推過去,就會看見有一道醜陋而觸目驚心的疤痕矗立在那裏,提醒著過往經年裏腐爛過的一些事實。
一直沒有男孩子願意推開這一道門,然後細心探觸裏麵的真實。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她遇見了一個男人——他的眉心散發著那個年紀總有的溫和、自信、繁盛的光芒,看著她的時候,眉梢總有隱約的笑意,然後他牽起她的手,目光銳利地發現了那一隻手鐲,再然後他推開那隻手鐲,裏麵藏著的繁華七裏事件的隱秘輕易地暴露在他的麵前。他說:“孩子,你過得不快樂。”
每每此時,年小久總是想要潸然淚下。
年小久知道,她一直讓陸和平覺得慌亂並且沒有安全感,陸和平看著她的眼神總是專注但是卻茫然一片,透過她望向極遙遠的某處。年小久像個閣樓公主,居住在一棟大房子裏,喜歡激烈而奢靡的搖滾樂,臉上總是綻放著奇異的光芒,像是個暗夜裏的香草環,散發著芬芳的光芒,喜歡一個人獨坐,然後翻看一些繁複華麗的雜誌。那些晦澀難懂的句子偶爾從她的嘴裏釋放出來,詭異得讓人心寒。
陸和平沉溺在這樣的神色裏,寂靜地守候。
他第一次見到年小久是在公選課的大教室裏,年小久從高中部逃課到這個大學裏來聽課。她坐在最後一排,塞著耳麥,拿著一本繁複華麗的書本,趴在桌子上把書放在腿上神情細致地翻看著。這個時候,正是清晨八九點,太陽剛剛伸出懶腰,從山的另一麵緩緩地步行出來,帶著慵懶卻光芒四射的神情出現在了這個教室的上空,它透過窗戶將光芒綻放在這一角桌麵之上。女孩子在那一刻輕柔地微笑,然後有盛夏的光芒放肆地綻放在了年小久的嘴角。
陸和平被這個時刻的盛世華情吸引,竟然情不自禁地動容。
他走過去,然後拍拍女孩子的頭,微微笑,說:“你好。”
在年小久的眼裏,陸和平是那種極其幹淨的男孩子,喜歡幹淨的音樂,喜歡一切健康的生活方式,喜歡吃正餐;阻止年小久每日隻吃盒飯或者那些不太營養的地攤小吃,給年小久買胃藥,每日準時囑咐她按時吃藥。
隻有當他討論起畫的時候,眉梢處才會出現一絲狂妄的神情,略帶著不可一世的傲然,有著不安定的神色。此時的他,就如同沉迷於那些炫麗、激烈的音樂裏的年小久一般,眼睛裏是不可觸犯的狂熱。
他喜歡拉圖爾。他的畫總是有著黑暗中的一點燭火,白上衣紅裙子的女人們,長長的頭發,並且凝望著燭火,雙手以一種悲涼的姿勢撫摩著一隻光滑的骷髏。
年小久總是用冷靜的神色看著陸和平的狂熱,然後淡漠地微笑著聽他講那些她根本沒有聽說過名字的畫家。
然而,她是喜歡這個時候的陸和平的,他的幹淨和高貴的生活都是她向往卻不可得的。他第一次擁抱她的時候,是在那棵巨大的香樟樹下,有清涼卻曖昧的清香散發在這個夜晚的空氣中,有細碎的落葉緩緩地落在他們的身上、肩上和頭上。陸和平幹淨的氣息緩緩地靠近她,然後在擁抱住她的瞬間,他能聽到他內心激烈的心跳聲,像夢境一般恍惚。
陸和平在她的耳邊說道:“你這個桀驁不馴的女孩子。”
年小久那一刻幾乎要歡呼,找到一個能夠看透自己的人多麼不容易。何況這個人還是自己的愛人。他似俯瞰眾生的神龕一般,以仰望的姿態將她的流離失所看到盡頭。
年小久幾乎落淚。
此時的她在陸和平的寵溺之下像是盛世太平之下的驕陽公主,放肆地過著狂妄的生活,走著凜冽的路,帶起清冽的風。然後,再回到她的現實的時候,她在無限卑微的生活裏仰望那些美好的生活。
年小久的母親像是一株腐爛的植物,越發喜歡那些暗夜裏發出腐爛光芒的夜生活。每天晚上年小久開門接到醉醺醺的母親,總是一臉麵無表情,然後將她丟入到浴室裏打開花灑將滾燙的水悉數澆灑到她的身上。一直到她開始破口大罵之際,年小久便扔下花灑轉身離開。
偶爾的晚上,年小久安靜地沉睡在自己的房間,聽著隔壁那個女人和帶回家的男人合歡的聲音,深夜裏更加淒冷孤涼的燈,越發沒有了光亮。
那是年小久第一次見到蘇辭生。聽到敲門聲的時候,年小久帶著一臉不耐煩的表情打開門,然後看見了母親一臉熏染的表情,旁邊扶著她的是一個中年男子。他對著年小久微笑,然後道:“你是她的女兒吧。孩子,來扶一下你的母親。”
而年小久則是一臉僵硬地甩開了他攙扶過來的身體。男子稍稍一愣,繼而微微地搖了搖頭,笑了起來。他一個人撐起母親的身體,然後將她扶入房間,將她安置在床上,然後自主地到外麵倒了一杯熱水,進去將水緩緩地送入她的口中。
年小久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然後退出房間,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塞上耳機,將聲音調至最激烈處,拿出放在茶幾上的那本《瓦爾登湖》開始看起來。室內開著一盞昏黃的小台燈,45瓦的燈泡在夜裏散發出柔和的光芒,她的內心越發沉靜起來。
當她讀到一個句子的時候,忽然發現有個人在看她。她抬起頭,看見了他麵帶微笑的凝視。然後,他走過來,拿起她手中的書問道:“在看什麼?”
片刻後,他將書還給她,道:“嗯,這個文章裏我最喜歡那句話,你知道是什麼嗎?”
年小久張了張口,看著他的表情,念道:“我看到那些歲月如何奔馳,挨過了冬季,便迎來春天。”
“我說,我無意寫一首憂鬱的頌歌,而要像黎明時站在高枝上的金銘。”男子開口接道。
年小久似乎一臉震驚和訝異。男子一笑,道:“孩子,別用這樣的神色看我,你會讓我覺得我在你眼裏是那麼粗俗的一個人。”
然後,年小久就笑了起來。
年小久很久都沒有和一個人相談甚歡過。
天色漸明,年小久窩在沙發裏,一整個晚上沒有換過一種姿勢。等到手中的手機鈴聲響起,她才震驚了,仿佛從夢中驚醒一般,看著陸和平熟悉的號碼在手機上閃爍不停——這是陸和平每天早上提醒她起床的鬧鍾。她慌忙地按下掛斷鍵,然後抬起頭來看著他。
他微微一笑道:“小久,我要去教堂做禮拜,你去嗎?”
出門的時候,年小久看見了陸和平,他孤單地站在她家的樓下,瑟瑟縮縮地站在冷風裏。年小久沒有說話,也沒有走過去,她抓住了蘇辭生的胳膊,然後在陸和平的眼皮底下坐上他的車去往了教堂。
年小久忘不了陸和平的眼神,茫然之中帶著強烈的憂傷,似乎瞬間便襲擊了她的心扉。她將車的窗戶打開,冷風瞬間灌入,這個如殿堂一般的迷夢被穿堂而過的冷風所襲擊。那一年她所渴望的所有幸福和憂傷,就這樣煙消雲散了。
後來,年小久跟盛欣說:“我喜歡的日子就是這樣,像暗地裏盛開的花朵。誰能給我溫暖,我便願意一世安定。”
越來越接近期末考的日子,盛欣也越來越覺得生活無望起來。這些絕望埋沒在沉靜的寂寞裏,了無生機。她每日覺得新鮮的事情便是和年小久一起散步,然後討論那些盛世繁花一般荒涼的勝景。在年少的歲月裏,我們都會費盡全身力氣去尋找一個自以為是知己的所謂同類,來給予自己的年少輕狂尋找一個支撐點和借口,來助長自己的頹廢與消沉。她們尋找所謂的青春歲月裏的放縱的天塹,來給予自己人生一次安慰與慰藉。在青春的隧道裏一路奔跑,忘記風疾,在臉上刺上隸屬於那個年代的印記,於是便以為那是一輩子的事實。
年小久就在隔壁班裏讀書,成績和盛欣不相上下。盛欣知道這樣的女孩子總是有著關乎青春的情事刻錄自己的成長,她錯過一些夾縫中的幹淨歲月,因著未來的能夠接近,也覺歡欣。
她們常常於下課時分去學校的小賣鋪買一杯橘子汽水,然後將吸管放在嘴裏,相視而笑。偶爾站在路邊看著過往的車輛,年小久問盛欣:“你的理想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