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噩夢
江南煙雨,他和她在人群洶湧的街邊初相逢。他眉清目朗,身穿月白色僧衣,托著食缽,沿街化緣。而她在山上修行多年,初入凡塵,做男子打扮,恰遇他向自己化緣,從此結下了解不開的孽緣。
紫竹林中,瀑布之下,他和她相約賭鬥,他默念靜心咒,她以身色誘,令他破情色之戒。他事後怒極而走,從此和她避而不見,但心底卻互生情愫。
金山寺前,她隨白蛇前來討要許仙,她們二人化作本體與他相鬥,白蛇纏住了他,由青蛇向他發動致命的一擊,然後,她終是心軟,本該咬向他的脖頸最終隻咬住了胳膊,留下生生世世去不掉的印記。
……
那枚胎記與他如影隨形,記憶著他生生世世的一切。直到如今遇到種下胎記的人,在這一刻被解封,曾被遺忘的記憶在這一刻被釋放。
張雲流鬆開了捂住腦袋的雙手,如同失了神一般茫然地站立著。
“哥哥……哥哥……”耳邊傳來一聲聲的呼喚,張雲流抬起了頭,眸子像是霧氣迷漫般茫然,霧氣散去,失散的焦距終於凝聚在一起,他才看清眼前這個焦急叫著他的是他的弟弟。他略略移動目光,看到了一旁緊張地注視著他一舉一動的小青。
“法海……”她試探地喊道。
“小青。”明明是個少年,然而從他口中吐出的這個名字卻是千回百轉,無限低沉,低沉而又深情,“我都想起來了,也記起了你。”
小青破涕為笑,恍若雲破月來,幽暗的小巷在勃然綻放的笑容下光亮了許多。她伸出雙手托住了張雲流的麵龐,目光溫柔如風拂花朵,細細地將他打量,想要深深地鐫刻在腦海中。她看著眼前少年模樣的他,柔聲道:“你現在還小,但我會等著你,等你長到我們初次相遇的年紀,等你長到可以言愛的年紀。我已經等待了那麼久,再等十年又有何妨?”
“你以為年幼就不懂何為愛嗎?現在的小孩在幼兒園時都開始談戀愛了。年齡不是距離,再說,現在也挺流行姐弟戀。”張雲流握住了小青的雙手,笑容溫柔,“小青,我們曾被世俗所羈絆,但現在什麼都不能阻擋我們了,即便我是天師你是妖,即便你是姐姐我是少年,我隻知道,我再也不想失去你,一刻都不能。”
小青怔怔地聽著他的話,千年的尋覓終於得到最真切的回應。時間是最好的良藥,前世所不能跨過的隔閡和恩怨,在物是人非之後成全了她。她張開雙臂,將瘦弱的少年擁在懷中。
張雲逸呆呆地看著眼前的情景,這段戲碼有點突然,他無法搞清狀況。關鍵是一個成熟的美女和十幾歲的少年擁抱,他大腦都要錯亂了。
小青完全沉浸在擁抱中,張雲流的嘴角忽然浮起一抹冷笑,一道劍光一閃而沒,三五斬邪雌雄劍穿透了她的身體。此劍是天下第一的斬邪寶,劍身由曆代天師加注的精力構造而成,是一件魂器,它在對肉體造成傷害的同時對魂魄也會造成傷害,對妖魔鬼怪具有天生的克製作用。劍刺入身體,劍芒如日光消融陰晦一樣消融身體以及魂魄。
小青低著頭看著沒入身體的劍,他竟然趁她敞開心懷完全信任的時刻親手將劍刃刺入她的身體。
——這是人生最痛的意外吧!
——前一秒還在慶幸所求終有所得,下一秒卻從雲端跌落深淵。
——體內是萬針攢刺的疼痛,肉體摧枯拉朽地衰敗下來,而曆經千年無比強大的靈魂也在哀鳴,一顆心碎成千萬片。
“為……什麼?”小青手握劍柄,雙手沾染了鮮血,隻是輕微一動便痛徹心扉。
張雲流一擊得逞,欣喜狂笑:“前世的情緣於如今的我而言毫無意義,你仍一直是你,而我卻不是法海,如今我是少天師!第一次下山曆練就能殺死千年青蛇,必能揚名天下,更加奠定我將來的天師之位!”
小青如遭雷擊,愣了片刻之後也仰天長笑,笑聲漸至淒厲,似有幡然醒悟之意,更有自嘲自怨自憐之意,她突然再次張開雙臂抱住了張雲流:“生不能同行,死則同死!”
張雲流見到她肌膚鼓動,暴走的力量似要撐裂身體,麵如死灰——她是要自爆!張雲流拚命地想要掙脫,然而她的手臂卻如同鐵鉗般緊緊箍住了他,張雲流奮力掙紮,“哢嚓——”骨節斷裂的聲音傳來,她依然沒有鬆開!
“快救我!”生死一瞬間,張雲流並未催促張雲逸趕快走,而是呼救!
張雲逸提劍上前正待砍斷她的胳膊。
轟的一聲巨響,她拚盡最後的餘力自爆,千年修為的餘威仍然駭人,如同一個重磅炸彈爆炸,核心的二人直接碎為粉末,小巷及周邊的建築在巨大的衝擊波下被夷為平地。巨大的衝擊波在衝向張雲逸時,他自知必死無疑,然而感受到危險的小色鳥從契約之印中飛出,張開了翅膀將張雲逸護在了身後。
青蛇強橫的精力撞擊在小色鳥的身上,爆炸引發的火焰瞬間吞噬了它。
張雲逸倒地之後毫發無傷,他看見為了救他而毫不猶豫承受一切傷害的鳥兒,發出撕心裂肺的長吼:“小色鳥——”
然而,令他驚奇的一幕出現了,那隻小色鳥沒有死,它還在張嘴吞噬著空中四處亂舞的火焰,自爆造成的危害因此大幅減少,而它身上亂糟糟、毛茸茸的羽毛燃盡之後竟然開始長出了新的羽毛,當它吸收完混雜了精力的火焰之後,取而代之的卻是一身烈焰般的紅色羽毛,長嘴細喙,成了一隻漂亮而又帥氣的鳥兒。
“叫什麼?我又沒有死?”小色鳥瞪了張雲逸一眼。
“你……”張雲逸指著它身上的變化,發出疑問。
小色鳥看了看自身的變化想了想說:“我覺得可能因為我在寵物蛋的時候被放得太久,生命力不斷地削弱受損,所以我才會在孵化時不停地吸收你的精力。但你的能力太弱這還不足以修複我的創傷,導致我出生的時候成了畸形。剛剛青蛇自爆的時候我無意間吸收了她的精力,修複好了創傷,因此我得以恢複成為我本來的麵貌。”
“那你……本來是什麼啊?”張雲逸問道。
“我哪裏知道我是什麼?你們人類應該怎麼稱呼我?反正我就是我啦!”小色鳥很有個性地回答道。
火焰熄滅之後,張雲逸衝向戰場中,尋找張雲流,原先的街道牆壁已經被夷為平地,麵目全非,周圍的一切都成了粉末狀。
“哥哥!哥哥……”張雲逸在廢墟中不停地尋找和呼喊。
小色鳥歎了一口氣,在一個隱王高手自爆的威力下,根本沒有活命的可能。
遍尋無果,張雲逸最終從一片灰燼中撿到了一把雪亮的長劍。三五斬邪雌雄劍之雄劍,作為第一代天師張道陵傳下的神器,萬物不侵,水火不浸,所以並未損壞,成為爆炸中心唯一留下的東西。張雲逸捧著這把劍淚水滾滾而落:哥哥,你既已身死,斬殺青蛇是你留下的唯一榮譽,這不光彩的一戰,我會為你保守其中的秘密。
他回山複命,卻未想到遭遇了惡意的懷疑——謀害少天師,意圖取而代之!他百口莫辯,隻能默默地承受,若講出事實的真相,隻會令哥哥蒙羞——而他至死所求的都不過是聲名二字。哥哥既然以命相搏,那麼他也會以命相守。
所以,盡管他被世人誤解為“弑兄奪位”,眾叛親離,身陷追殺中,但依然決意默默承受這一切,隻為守護哥哥的榮譽。
回首漫長的往事,如同在記憶的長途中跋涉,越行越遠,淚水模糊間,他呢喃地呼喚著“哥哥”,陷入了夢境中。
空。空白。一切都是虛空的空白。
張雲逸呆立著四處張望,周圍是一片空蒙如霧的白。好像整個世界被無限地虛化成無盡的白霧一樣,連自己的存在他都感到懷疑。他向前努力地奔跑,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精疲力竭跌倒在路上,依然沒有走出這一片白。他大聲地呼喚,回應他的隻有死一樣的寂靜,這個世界似乎隻有他一個人存在,而其他的人全部都消失了。想到這裏,他驟然覺得不寒而栗,深深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心。恐懼過後是無盡的孤獨,他仿佛被遺棄在這個世界,隻有他一個人在這永無止境的時間與空間中,無論哭與笑,言語或沉默都不會有任何人回應。
他伏在冰涼的地麵上,手指緊握泥土,這是唯一的真實存在,唯一的接觸,唯一的依靠,讓他忘記了跌倒在地上的疼痛。忽然,有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了過來,他猛然抬頭又是驚駭又是驚喜地直直看向前方——是誰?
白霧中出現了一個模糊的身影,向著他筆直地走來,模糊的身影漸漸地清晰,最終停在他的身前。那是一個與他極為相似的麵容,狂喜的神情驅散了他的憂鬱:“張雲逸,你終於來了。”
張雲逸震驚良久,語音顫抖:“哥哥……”
被喚作“哥哥”的男生低著頭看他,仿如俯視一粒塵埃。他的眼睛裏麵浮現出歡喜,狂熱得如同野火燎原般將憂傷燃燒殆盡。
“我在這裏等了很久很久,終於等到你來了。”
“哥哥,你沒有死去,一直在這裏嗎?”
他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領,笑意殘忍,聲音冷酷:“你很希望我死嗎?”他將張雲逸重重地摔在地上,一隻腳重重地踏在他的胸膛上,“我沒有死,你不能成為少天師,很不甘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