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遇見他是她的噩夢,可她舍不得這場噩夢
細雨,午後。
合上谘詢室的門,蘇情生坐到了來訪者對麵的沙發上。
沈慕言已經離開了兩天,在這兩天中,她安排了相關的轉診事宜,那位被顧北城選中的女病人今日終於坐到了谘詢室中。
這個女病人名叫裴雪晴,是一位英籍華人,人很瘦,穿著一條白色的裙子,就那樣安靜地坐在寬大的沙發上,低著頭看著地麵,默然不語。
見到裴雪晴之前,蘇情生仔細地研究了一遍她的病例,說起來這個姑娘年紀輕輕卻也算是經曆了人世浮沉。
裴家是英國傳媒界有名的華人家族,裴雪晴是裴家這一代的獨女,從小萬千寵愛,二十四歲訂婚,對方是一位年紀輕輕的商界新貴,但這位新貴腿有殘疾,坐在輪椅上。
很多人並不看好這段姻緣,如他們所料,這段姻緣也的確沒有得到善終,但他們料到了結果卻沒有料到過程。不會有人想到,就在他們訂婚三個月後,裴家垮了,垮在了這位“輪椅新貴”的手上。
裴雪晴與這位新貴——鄭紹廷的婚約成了最諷刺的笑話,鄭紹廷的傳媒集團Solo在一夜間取締了裴氏傳媒Peis的地位,而裴雪晴的生活從雲端跌落至穀底,此後,鄭紹廷很快與她解除了婚約,這位曾經的裴家千金被這位“輪椅新貴”拋棄了!
經曆了這樣重大的打擊,裴雪晴患上了驚恐症,前一位治療師治療無果,驚恐症發作越來越頻繁,因而轉診到了這裏。
沙發裏,年輕的女子麵色蒼白,看得出狀態很差,但還是揚唇笑了笑,竭力做出友善的樣子:“你好。”
蘇情生點頭致意:“你好,我姓蘇,是一名心理治療師。在讓你見催眠師前,我會先了解你的情況。”
裴雪晴倒是配合,開門見山地問:“你想了解什麼?”
蘇情生想了想:“不如說一說你是怎麼遇到鄭紹廷的吧。”
蒼白的麵上悄悄爬上了一絲和暖笑意,裴雪晴陷入了回憶。
她與鄭紹廷的初見是在裴氏的一場晚宴上,她剛完成大學的學業,裴父想借這個機會讓她認識些圈中的人。
裴雪晴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在晚宴上端著酒杯走了一圈下來也認識了不少貴人,她摸了摸臉,大概是因為一直在笑,已經有點僵,因而想尋一個角落休息一下,就在這個時候,她看到了鄭紹廷。
這個男人身著藏藍色的襯衫,坐在輪椅上,燈光並不明亮的角落裏,他旁觀著會場中的熱絡,整個人有些陰冷的感覺。
連詢問都是多餘,那架輪椅就是他最好的名片,這就是傳媒新貴鄭紹廷。
裴雪晴聽說過這個男人,不止一次。
傳媒圈裏對這個男人的評價其實並不是很好,因為這個男人做事的手段讓人難以想象,那些自詡正人君子的看不起這樣的手段,而那些不擇手段的則是害怕鄭紹廷的手段。
裴雪晴看著鄭紹廷的時候對方剛好也抬起頭來看到了她,有片刻的遲疑,裴雪晴還是走了過去。
她說到這,蘇情生不由得問道:“你有沒有想過是他引誘你過去的?”
裴雪晴搖了搖頭:“我很希望是他引我過去的,這樣我就可以告訴自己所有的痛苦都不是我的錯,是他早就布好的局,可不是,是我自己向他走去的。”
是她自己走向了萬丈懸崖。
可說出這句話時,裴雪晴微揚起的唇中竟奇怪地帶著一份安寧。
蘇情生看在眼中,心中已然明了,鄭紹廷——裴雪晴的未婚夫,並非是她驚恐症的觸發點。
那又會是什麼呢?
蘇情生換了話題:“你現在的生活怎麼樣?”
富家千金一夜落魄,從雲端跌落粉身碎骨的痛感或許就是她驚恐的來源。
她試探著問,沒想到得到的卻是裴雪晴淡然的一笑:“不用再活在那麼多人的目光中,也算安然。”
對於家族落敗,裴雪晴看得很開,輕描淡寫的幾個詞帶過:“利益之爭,勝負難免,也怨不得誰。”
不對,這種感覺不對,驚恐症患者麵對壓力怎麼會這樣鎮定自若?
如果連被未婚夫害得家族落敗都能承受,那隻能說明她隱瞞了更關鍵的事實,在這一場豪門落敗的事件中,又有什麼是連消息靈敏的新聞界都沒能挖掘出來的?
蘇情生索性換一個方式詢問:“上一次驚恐症發作是什麼時候?”
“今天早上。”
“當時你在做什麼?”
先前一直淡然的裴雪晴此刻的表情終於有了變化,她的眸光一凝,有片刻的停頓,她低了頭:“在吃飯吧……”
有大約半分鍾的靜默,裴雪晴似在回想著什麼,卻突然整個人身子一僵,她的雙手突然扶上自己的脖頸,猛地仰起頭大口地喘起了粗氣,她的雙眼瞪得大大的,空洞地看著前方,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驚恐症發作。
也顧不得那麼許多,蘇情生趕快放下手中的東西去拿藥喂給裴雪晴吃,靠近裴雪晴的時候,蘇情生沒防備,險些被她一手推翻在地上,很難想象這樣瘦弱的人會有這樣大的力量。
“走開!走開!”
“我求求你放開我……”
裴雪晴大聲驚叫,可從她的眼睛裏,蘇情生看得出她並非是在看自己,強行喂裴雪晴吃下了藥,過了一會兒,裴雪晴終於漸漸平靜了下來。
這麼長時間瀕死般的掙紮已經讓她筋疲力盡,她瑟縮在沙發上,雙手環抱著膝蓋,將頭埋了下去,整個人蜷在一起,若非肩頭的輕顫,幾乎要讓人以為她睡著了。
蘇情生沒有打擾,隻是安靜地等。
難怪前一位心理治療師那麼長時間沒有一點進展,驚恐症是一種逃避的心理防禦機製,裴雪晴的心理防禦著實很強,一旦稍一觸及敏感點,驚恐症就會發作,接下來的一切都無法再進行,這或許就是裴雪晴被轉診給催眠師的原因。
從剛剛裴雪晴的話中,蘇情生聽得出裴雪晴驚恐的觸發點是一個人。
求他放開,又求他留下……
這樣矛盾的心情,如果是對鄭紹廷,為什麼方才聊起他的時候裴雪晴能夠那麼平靜?
如果不是鄭紹廷,那又會是誰呢?
屋裏的安靜將時光拖得綿長。
不知過了多久,夕陽的餘暉從格子窗照了進來,蘇情生對麵沙發上的姑娘終於深吸了一口氣抬起了頭,抹了把臉,看向蘇情生時眼中滿是歉意:“不好意思,嚇到你了吧?”
蘇情生搖了搖頭,合上手中的資料夾,她站起身來:“回去好好休息下吧,下周二我們再談。”
目送著裴雪晴出了大門,蘇情生才轉身回了辦公室,前腳剛踏進門,就聽裏麵的電話響了起來,她快步走過去接起,電話那邊卻一點聲音都沒有。
她覺得有些奇怪:“喂?”
“晚飯呢?”
男人的聲音富有磁性,低沉悅耳,此時卻帶著幾分不耐煩。
蘇情生遲了半拍,終於明白這是她樓上的Boss。
她看了一眼表,已經是下午五點半,超出顧北城定下的飯點整整三十分鍾。
催眠師大人生氣了!
街角,一輛黑色的捷豹已經在此等候多時。
剛從老樓中出來的裴雪晴一抬頭就看到這輛車,整個人一僵。
副駕駛位置上的車門在這個時候被打開了,從車上下來一名身穿管家服的中年男子,他走到裴雪晴的麵前,單手指著車的方向,躬身道:“小姐,先生已經在此等候多時了,請吧。”
裴雪晴下意識地咬住了下唇,原本就沒什麼血色的唇上更是泛白。
她輕點了下頭,跟在鄭宅管家陳伯的身後走向了那輛車,陳伯為她拉開車右側的車門,她就看到鄭紹廷此刻半張臉隱在陰影裏,眸光冰冷地望向她。
裴雪晴刻意避開目光不去看他,人雖然坐到了車裏,身體卻是盡可能緊貼著車門,刻意和鄭紹廷保持著距離。
車開了。
車廂裏安靜到近乎詭異,在鄭紹廷的身邊總會讓人感覺到一種莫名的壓力,裴雪晴從前並不覺得,而今卻懂了。
一路無話,車直接駛進了鄭家的院子,在別墅的大門前停了下來。
陳伯是第一個下車的,快步走到後麵,熟練地將鄭紹廷的輪椅推下了車。
裴雪晴緊跟著下了車,就算與鄭紹廷之間的關係再不和睦,她不會傻到去耍什麼脾氣,惹急了鄭紹廷,後果她承擔不起。
陳伯將鄭紹廷推進屋內,裴雪晴跟在他們後麵進去。偌大的宅子裏並沒有什麼人,冷清得很。
鄭紹廷示意讓陳伯停了下來,陳伯鬆開手,向後退了一步,淺鞠躬後轉身就離開了。
客廳裏隻剩下了裴雪晴和他兩個人,他不出聲,裴雪晴也不想與他耗下去,輕描淡寫一句:“我回屋了。”轉身就要離開。
輪椅上的男人微偏頭,一聲略帶譏諷的輕笑:“一個人在屋裏,不怕驚恐症再發作?”
他瘦而長的指用力抓住她的右臂,強迫她向他俯下身來。
裴雪晴慌亂地想要避開:“我看了醫生,已經好多了……”
她的話沒說完,就被鄭紹廷一聲冷笑打斷:“是嗎,好多了?”他不屑地輕嗤了一聲,“這還真是位神醫,不知道症結卻能治好病人!”
鄭紹廷突然伸出手去扼住了她的下顎,她覺得疼,也再無法躲閃開目光,四目相對,他們之間的距離很近,她甚至可以感受到他鼻翼處呼出的溫熱氣息。
就聽鄭紹廷嘲諷道:“讓我猜猜看,你一定沒有告訴過你的醫生你現在還同我住在一起,是不是,我親愛的……未婚妻?”
話音一落,裴雪晴的眸光一凝,後背僵直。
看到她這個反應,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終於露出了一個滿意的笑容,他探身,輕輕吻在了裴雪晴的唇上。
(2)吃完糖舔一舔手心的小動作
廚房。
準備晚餐的整個過程蘇情生的動作飛快,一方麵是不敢讓樓上的那位多等,另一方麵是還有十多分鍾,她約的另一位病人就要到了,就是之前被顧北城篩掉的那個自閉症男孩。
她違背了顧北城的意思私自聯係了那個男孩的新父母,讓他們將孩子送來。一個災難創傷造成的自閉症患者,沒必要驚動樓上的顧北城,她相信她自己有這個能力。
把手中的醬汁澆在麵條上,晚飯大功告成,蘇情生用嘴嘬了嘬手指上沾到的醬汁,看著自己的作品滿意地一笑,隻是笑意還未來得及舒展開,門鈴忽然響了起來。
她心中一緊,快步走到門前借貓眼向外看,是一位大人帶著一個小男孩,大概就是她的病人了。
她打開門,與那個大人簡單地交涉了幾句,將孩子單獨留下,帶到了谘詢室。
大概是因為自閉的原因,小男孩坐到沙發上後一動不動,看向她的眼神帶著些許戒備。
她找了些糖出來給他,在他麵前蹲下身哄他道:“Johnson,姐姐在外麵還有點事,等我五分鍾好不好?”
小男孩看著她,依舊一動不動,沉默著。
蘇情生起身出了房間,輕輕地將門關上,她回到了廚房,正想著將顧北城的那份晚飯端到二樓去,然而視線落在櫥櫃的桌麵上,整個人卻是一驚,少了一份晚餐!
她的心一涼,幾乎是下意識地環視四周找尋,但沒有,就是沒有。
如果不是這裏發生了靈異事件,就是……
顧北城下來過!
可她剛剛的注意力全在那個小男孩的身上,根本不知道顧北城是什麼時候下來的,更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看到那個小男孩……
剛來這裏工作一個星期就自作主張違反了上司的要求,私自留下了一個病人,若是被發現……
說起來,她帶小男孩進屋前後也不過隻有五分多鍾的時間,怎麼會這麼巧?
她的心一點點下沉。
“叮鈴鈴——”
兜裏的手機在這個時候忽然響了起來,她飛快地拿出來一看,是樓上顧北城屋內的電話。
她有些許忐忑,不知道顧北城這通電話是為的什麼,接通了電話試探地出聲:“喂?”
電話那邊的人語氣淡漠道:“沒有蛋黃醬了。”
沒料到他會說這個,蘇情生一怔。
顧北城頓了一下繼續道:“街角便利店第三排貨架第二層,牌子是Missa。”
“嘟嘟嘟——”
還沒等蘇情生回話,顧北城已經收了線,不給蘇情生找借口推拒的機會。
顧北城沒有催她晚餐,就說明剛剛是他下來取的晚餐,那他到底有沒有看到Johnson?
電話裏他對剛才下來的事半個字也沒提,反倒讓蘇情生愈發覺得不安,如果此刻再打電話回去推拒說去不了便利店,隻會讓顧北城更起疑心。
便利店是一定要去了,把Johnson留在這裏是肯定不行的,她進屋,微笑著輕聲哄他道:“和姐姐出去一下好嗎?”
小男孩依舊不說話,但從他的表情中蘇情生可以看得出,對於這個提議他並不反感。
她這才起身,牽著他小心地走了出去。
到了便利店,蘇情生不想多耽誤時間,直接找到了第三排貨架第二層,果然看到了帶著Missa標識的蛋黃醬,他的記性果然夠好。
正是晚餐的點,這家便利店裏的人不少,蘇情生一麵走到收銀台前排隊,一麵從身上翻了些零錢出來準備付款,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後麵的貨架那邊傳來“嘩啦”“咣當”的幾聲,動靜很大,店裏的人都將目光投向了那邊。
很快就有店員工大聲地用英語問道:“這是誰家的孩子?”
蘇情生的視線下意識地在身邊尋找跟她一起來的Johnson,忽然間,她的心一沉,Johnson不見了!
她剛剛為了找零錢放開了Johnson的手,不過轉眼的工夫,這孩子就跑走了!
她也顧不上那麼多,趕忙向方才動靜的來源跑去,還好,Johnson在這裏,隻是他麵前的地上橫躺著很多罐同樣的奶粉。
蘇情生幾步走到Johnson的麵前蹲下身來,一麵仔細地檢查他的身體,一麵有些擔憂地問:“有沒有受傷?”她偏頭向一旁的店員詢問,“發生了什麼?”
一旁的店員表情奇怪,指了指對麵的位置答道:“我在那邊看到你的孩子突然把架子上的這些奶粉都推了下來。”
是Johnson把奶粉碰掉的?
蘇情生衝那個店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可能孩子無意碰到了貨架。”
哪知那店員堅決地搖了搖頭,否定道:“No!No!That’s not true!(這不是真相!)”她的語氣篤定,“他是故意的,而且他似乎非常生氣的樣子!”
生氣?
蘇情生蹙眉。
Johnson是自閉症,自閉症的孩子孤獨、內向,在大腦中往往有微小缺陷,有的時候的確會發脾氣。
可為什麼是這一種奶粉?
蘇情生看了看貨架,又看了看Johnson,按高度,他隻能勉強夠到這些奶粉,若隻是簡單的發脾氣,選擇下麵貨架的其他奶粉豈不是更好?
為什麼偏偏是這個牌子的這種奶粉?難道Johnson的火氣就是針對這些奶粉的?
為什麼?
這種奶粉對他一定有特別的意義,這麼大的火氣也一定有特別的原因,現在向Johnson發問肯定什麼都問不出。蘇情生沒有立即追問什麼,隻是邊撿起奶粉罐邊對店員充滿歉意道:“很抱歉,孩子淘氣,給你們添麻煩了。”
店員倒也沒有多計較,點了點頭道:“沒關係的。”
牽著Johnson重新去排隊結賬,等了一會兒,終於輪到他們,蘇情生將錢遞給收銀員正等著找零,餘光中忽然看到有一隻小手飛快地從旁邊的糖盒子中拿了些什麼,又飛快地縮了回去。
蘇情生看向Johnson,隻見他一雙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正盯著她,右手幾乎是下意識地向身後藏去。
蘇情生一怔,這當真出乎了她的意料,Johnson在偷東西!
這麼小的孩子偷東西並非主要是道德的問題,偷這個舉動表明他想要得到大人許可外的一些東西,可他偷的隻是幾塊糖……
Johnson很小的時候是孤兒,被一對亞裔夫婦領養,在Johnson六歲的時候這對夫婦為Johnson添了一個小妹妹。資料上寫他們家庭生活一直很幸福美滿,母親一直很關心她的孩子們。可如果真的是這樣,Johnson此刻的表現又該作何解釋?
Johnson剛剛推掉的那些奶粉是奶粉中最貴的,他對那些奶粉有怨氣,而他想得到的不過是一些很小的糖果……
Johnson真的隻是普通的自閉症嗎?如果說那場火災給他帶來了創傷,那火災之前的Johnson呢?
他此刻的行為並不像是沉浸於失去親人痛苦中的孩子,他的火氣、攻擊性來得突然而又讓人詫異。如果那奶粉是從前他養父母買給親生女兒吃的,觸景生情,想起逝去的親人,他應該是抱住那奶粉不肯撒手,可事實上……
他討厭他的小妹妹!
這個念頭在蘇情生的腦海中飛快地閃過,許多被收養的孩子在養父母有了自己的孩子後都會出現的心理變化……
她不敢再想下去,索性蹲下身去掰開了Johnson的小手,她注視著他那雙寶藍色的大眼睛柔聲道:“告訴姐姐,是想要這些糖嗎?”
Johnson死死地盯著她,沒有說話。
蘇情生繼續道:“那姐姐買給你吃好不好?”
她試圖從Johnson的手中將糖拿出給收銀員結賬,卻沒想到Johnson突然握緊了小拳頭怎麼也不肯放!
後麵排隊的人已經有些不耐煩,她不好意思地對店員道:“抱歉,小孩子鬧了點脾氣,可以直接把錢給你嗎?”
店員點了點頭同意了。
出了便利店,蘇情生沒有再問Johnson什麼,大概是由於緊張,蘇情生感覺到被她牽著的小手的手心裏出了許多汗。他大概以為她會責罵他,但等了許久也沒等到她發火,他覺得奇怪,不禁偷偷地用餘光瞄她。
天已經黑了,夜風起。
回到老樓前,蘇情生俯下身去揉了揉Johnson的頭,語氣輕柔地問道:“等會進了屋乖一點可以嗎?樓上有一位叔叔脾氣很壞,不喜歡被人打擾,所以我們不要打擾他好不好?”
蘇情生看著他,耐心地等,也不知過了多久,Johnson終於點了一下頭,很輕的一下,但這是整晚他給她的第一個回應。
起身,蘇情生莞爾。
樓上,某個據稱脾氣很壞的“叔叔”的額角莫名地跳了幾跳。
開門進了樓,蘇情生一抬眼,忽然一愣,壁爐裏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人燒上了火。
這棟二層老樓裏留有幾個老式壁爐,她之前一直以為不過是擺設,沒想到還能用。她記得天氣預報說今晚降溫,莫不是顧北城因此特意下來燒上的火吧?
可Johnson剛剛經曆了一場災難性的火災,現在看見火一定會讓他受到刺激回憶起當時可怕的場麵。
想到這裏,蘇情生隻想趕快將Johnson帶進屋,不要讓他再看到火焰,然而當她低頭看清Johnson的表情時,她不由再一次訝然。
沒有一絲痛苦,甚至連任何不適感都沒有,Johnson的臉上盡是淡然,他是那樣平靜地注視著壁爐裏的火焰,平靜到讓蘇情生愕然。他寶藍色的眸中映出火焰跳躍的模樣,他就那樣定定地看,看得近乎出神。
心中那種異樣的感覺愈發強烈,蘇情生遲疑片刻,終究還是放下了手,她想看看麵對火,Johnson還會有什麼令她意想不到的表現。
使用壁爐時壁爐周圍意外起火……
這是警方對Johnson家火災現場初步勘查後給出的結論,可此刻,蘇情生愈發覺得這件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唯一的目擊證人Johnson被診斷為自閉症無法為警方破案提供幫助,但現場沒有外人闖入縱火的痕跡,因而定論為意外,但如果……
蘇情生不敢再想下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隻見Johnson幾步走到了壁爐前,正當蘇情生擔心他伸手進去燙到自己的時候,隻見他拐了個彎,將一旁不算太遠的白色窗簾布扯了過來……
糟糕!
蘇情生心中一凜,趕忙衝過去從Johnson的手中搶過窗簾,將火星撲滅,所幸這裏是大理石的地麵,周圍也比較空曠,沒什麼易燃物,還有她在旁邊看著,不然……
不然就會釀成一場……
火災!
她的心一寸一寸地涼了下去,作為一個因為火災導致心理創傷而患有自閉症的小男孩,Johnson對火不僅沒有一絲恐懼,而且能夠從容地……
如果她沒有攔住他,這恐怕就是縱火了吧?
Johnson站在壁爐前,就那樣憤怒地瞪著她,那樣的表情在火光的照映下顯得甚至有幾分扭曲。他像是在看著她,卻又像是在透過她看另外一個人。蘇情生猛然間領悟到,或許是她長得像他之前的亞裔養母。
蘇情生緩步走到他的身前蹲下,雙手放在他的肩上控製住他,她看著他的眼睛輕聲問:“Johnson,家裏起火的那晚,你是不是……做了和剛才相似的動作?”
Johnson雙眼睜得大大的,看著她,依舊沒有出聲,可那種眼神,蘇情生懂得,她說中了。
之前的火災並非什麼意外起火,而是Johnson引起的!
此刻的Johnson已不是簡單的自閉症。
他甚至無法完全理解什麼叫作火災、什麼叫作死亡,但他選擇用火毀滅一切,毀滅他討厭的小妹妹、毀滅對他不夠疼愛的養父母。
但蘇情生明白,他對他的養父母還是有依戀的,她牽著他的時候他會覺得就好像是他的養母在牽著他一樣,所以他剛剛才會給她一點點回應,可在火的刺激下,他又回到了那個偏執又憎惡被家庭忽視的自己。
蘇情生先前萬萬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個樣子,麵對著Johnson,她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她近乎本能地將Johnson帶回了谘詢室,看著Johnson坐在沙發上仔細地吃著剛剛買回來的兩塊糖。蘇情生把門從外鎖上了,出來打了電話報警。
這是她從小到大第一次給警察局打電話,心中也說不清是什麼滋味,掛了電話,她想起剛剛Johnson吃糖時專注的樣子,想起他吃完一顆糖還舔了舔手心的小動作,她忽然覺得有些心疼。
她想再去給他買些糖回來,她能做的不多,隻能將他最喜愛的糖當作給他的臨別禮物。
她飛快地跑向了便利店。
這一路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橫穿馬路、闖紅燈,她一刻也沒有停下來,進了店裏她直接跑到收銀台前,喊著“緊急事件”插了隊,將台麵上一盒糖果都抱走了。
不敢做稍微的停頓歇息,她大口喘著粗氣,趕忙往回跑,可還是遲了一步。
(3)他是傳說中的催眠師
警察已經到了。
老樓的門前圍了許多附近的居民,這座曾被當作鬼屋的老樓大概已經很多年沒這麼熱鬧過了。警燈發出紅藍色的光芒交織旋轉,圍觀的人群裏議論聲四起。
蘇情生在外麵根本看不清裏麵發生了什麼,就聽到周圍的人胡亂猜測著,她也顧不上那麼許多,從人群中推搡著擠了進去,好不容易到了人群的最裏層,她就看到隔著兩輛警車,老樓的門口,Johnson被一名穿著警服的男子牽了出來。
這麼多人中,蘇情生隻覺得Johnson似乎一眼就看到了她,寶藍色的眼中不知是驚還是怒。
老樓中隨後出來了一名男子,他的眉目俊朗,身形頎長,一身筆挺的黑色西裝,剪裁得體,在人群中更顯氣質卓然。
他正在與警長在交談著些什麼,眸光淡漠、目不斜視,對門外的圍觀者仿若未見。
蘇情生看著,蹙眉,這就是顧北城了吧。
不知道他說了什麼,警長聽著連連點頭,態度客氣的顯而易見,沒多久,蘇情生就聽旁邊的人小聲道:“原來這個人就是催眠師A.G啊!”語氣中滿滿的難以置信。
另一個人問:“就是幾年前在一個節目裏大火的那位亞裔催眠師?不是被大學聘請去當教授了嗎?”
……
聽到周圍人的話,原本正要向門那邊走去的蘇情生像是突然被人定住了一般。
對麵,警燈的光芒閃爍,映在那個人的身上,格外奪目。
A.G……
顧北城……
她很早就知道雇她的人絕不簡單,能讓Dr.Murray對他格外遷就、能隨意挑選自己的病人不計報酬、能對一個新助理開出格外高的高薪,可她從沒有想過自己的雇主竟然會是他!
A.G——近幾年英國心理界大概沒有人不知道這個名字,神秘而天賦異稟的亞裔催眠師。六七年前曾出現在英國一個很小的TV Show中,短短兩周使得這個節目成為英國收視冠軍,名噪一時。但他選擇了急流勇退,自那之後再未公開表演過,轉而做了更多的學術研究,發表了多篇重量級文章。牛津大學曾公開表明想破格聘他為心理係教授,但竟然被他拒絕,他自此成了更多人眼中的異類。
很多慕名想找他做催眠治療的病人想盡各種辦法查詢他的地址都一無所獲,蘇情生怎麼也想不到她當初不過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來應聘的助理職位,老板竟然是……
竟然是A.G!
在這棟樓裏待了一周的時間,而今這個人卻像是腳踏五彩祥雲突然從天而降,在混亂的人群中,他們第一次麵對麵,竟然是這種情況。
她看著顧北城側臉冷峻的線條,還有周圍一團亂的情況,心知自己惹了禍,剛來這裏就自以為是地破了規矩,估計立刻就得被炒魷魚,可總歸還是要麵對的。
她默默地走過去,有些滑稽地抱著一盒糖站到顧北城的身邊,滿是歉意地想要開口解釋些什麼,可剛要開口,卻被顧北城搶先一步開口。
他用眸光淡淡掃過她,對警長道:“這位是我的助理,蘇情生小姐,剛剛就是我讓她報的警。”
蘇情生的心裏微動,忍不住側眼偷偷地看他。
他是想……保護她嗎?
他讓她報的警,所以如果事情出現了什麼紕漏,責任由他承擔,的確,這件事她幹得的確冒失,沒有確鑿的證據,沒有和孩子的新父母打招呼,直接報了警。她不過是一個剛畢業的學生,隻是一個助理,萬一有什麼意外情況,她的職業生涯大概就毀在這裏了。
是因為這個嗎?
可是顧北城又怎麼知道究竟都發生了什麼?他為什麼對情況好像很了解的樣子?
難道說……
他一直都知道她在做什麼?
蘇情生的心一沉,然而腦海中卻覺得愈發清明了幾分。
可不是嗎!
她之所以會知道是Johnson引起的火災就是因為發覺Johnson麵對火的時候反應不對,而那壁爐中的火不正是她離開時顧北城燒起的嗎?
那樣的人又怎麼會無緣無故做這樣的舉動?天氣預報說降溫,那樣的人根本就不會看天氣預報吧!
所以他究竟是什麼時候知道的?他又是怎麼知道的?
再一次看向身邊的人,他的喜怒不行於色,言語間滴水不漏,讓人心悅臣服,就如此刻麵對警長所表現的那樣,蘇情生忽然覺得這個人當真是深不可測。
“還請顧先生和蘇小姐跟我們回局裏做一下筆錄。”
談話終於告一段落,警長做出了一個“請”的手勢,蘇情生跟在顧北城的身後上了一輛警車。
警車內的空間不大,蘇情生和顧北城一同坐在後排。不知道是因為顧北城的獨特氣場還是她自己做賊心虛,蘇情生覺得不甚自在。
她禁不住小心地用餘光去看顧北城,這個人即使坐在車上依舊後背挺直,隨之而生的是一種內斂的氣勢,他偏頭望向窗外,似是在看些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在看。蘇情生的心裏忽然生出了一絲恍惚,此刻坐在她身邊的這個人……
就是A.G!
那個在催眠界近幾年傳奇一般的人物,她曾或多或少聽說過一些關於他的事,這個人獨特的行事風格,對於這個人的爭議……
就在幾年前他聲名鵲起、風頭正盛的時候,這位天才催眠師曾為一位大家族出身的名媛做了催眠治療,讓她遺忘了一部分記憶,這次治療並未經過名媛家人的同意,事後引起很大的風波。起初名媛的父親態度強硬,要起訴A.G讓他身敗名裂,但後來不知道A.G用了什麼手段將這件事平息了下去,而且這件事並未對他造成任何影響。
外界的人都猜測說名媛的家人介意名媛失憶是假,他們最在意的是家族內部的事情被A.G了解了,而後來A.G平息事件的手段很可能就是利用了他所掌握的那些秘密。
這位古怪的催眠師似乎對大家族情有獨鍾,蘇情生想起裴雪晴、想起裴家,似乎的確驗證了這一點。
有人指責他勢力、貪財,她曾經也這樣想過,但此刻蘇情生很清楚那根本是無稽之談,牆角高摞的病例、給她開出的高薪,顧北城這樣的人會在意什麼呢?
如果壁爐裏燒起的火真的是為了提示她,他與Johnson之前沒有任何接觸竟比她先發現了真相,顧北城……
她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個人真是太可怕了!
她正想著,身旁的人忽然回了頭,視線掃過她,四目相對,她有些尷尬地別開了眼。
終於到了警局,顧北城先她進去做筆錄,她在外麵等候。
警局裏人來人往,她隔著十米的距離看著Johnson被帶進了另外一間屋子,心也不由得縮緊。
畢竟隻是個孩子。
可他做了非常恐怖的事情。
(4)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還會這樣做,我餓了,去做飯吧
顧北城做筆錄的效率很高,沒過多久就出來了,輪到蘇情生,她臨進屋的時候顧北城看了她一眼,她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將事情的前後經過完整地交代一遍,到了最後,她隻是說:“以我的專業角度來看,建議對之前火災一案再詳查一遍。”
警長坐在寬大的桌後,沒有立即回應什麼,隻是問:“這是你的意見還是顧的意見?”
“我的。”蘇情生說完一默,抿了下唇,隨後還是補充的,“也是顧北城的。”
警長了然地笑了一下,似乎早已猜到,他站起身來對她道:“非常感謝蘇小姐的配合。”
蘇情生明白筆錄結束了,她亦站起身來,禮貌地笑了一下,轉身出了房間。
終於鬆了一口氣。
她出來的時候顧北城正坐在門前的長木椅上看著一份報紙,修長的腿交疊,那樣從容沉穩,全然不似是在警局。
大概是察覺到她的走近,顧北城合上了手中的報紙站起身來,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就在蘇情生以為他會說些什麼的時候,他卻忽然一回身就向門口走去。
蘇情生趕忙跟了上去,出了警局,就見顧北城隨手攔下了一輛出租車坐了上去,她緊跑兩步,自覺地從另一邊也坐上了車。
顧北城沒有說話,她亦沒有開口,她看不出他此刻的喜怒,那樣麵無表情的一張臉似將所有的情緒都深深藏下。
她猜不透,索性不再去猜。
顧北城報了地址,隨後身體靠在後座上閉了目。
那司機隨口問道:“你們住在那裏?”
蘇情生耐心答道:“不,不是的,我在那裏工作。”
那司機愈發覺得奇怪,“工作?這麼晚了你們是還要去工作嗎?”
蘇情生抬手看了眼表,不知不覺竟已經快十點了,果然很晚了,自己租住的公寓怕是回不去了,能在老樓中的沙發上湊合一晚就好。
隻是……
顧北城還會讓她留下嗎?
她覺得有些忐忑,這種感覺並不常造訪她,她並不指望著這份工作掙錢養家,找工作於她而言也算不得什麼難事,最初來這裏的時候也不過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並沒有多在意,但現在,她覺得她是真的想要這份工作。
那棟老樓、她身邊的這個男人,終於與他麵對麵,終於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她卻反而覺得他的身上有了更大的謎團,現在放棄著實可惜。
很快到了老樓,進了門,經過了一番思量的蘇情生還是決定先開口道歉。
她攔下了就要上樓的顧北城,站在他的麵前,低頭認錯道:“很抱歉我沒有聽從你的安排,給你帶來這麼大的麻煩,下次不會了。”
她的聲音有些悶,其實心裏還有些小委屈,但更多的還是擔心。
“不必了。”
整晚第一次,顧北城給了她回應,卻是這三個字,堅決到有些生硬,直紮在蘇情生的心底。
她的心不由一緊,不必了——顧北城是想說她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嗎?
她站在他身前的陰影下,那樣籠罩著她的暗影就如她此刻的心情,她咬住了唇。
就聽顧北城繼續道:“這件事情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你一定還是會這樣做,我餓了,去準備宵夜吧。”
蘇情生猛地抬起頭,心中感覺就像是下樓梯時忽然踩空了一級台階。
就是……這樣了?
所以顧北城並不打算怪她了?
她其實已經做好了再道歉幾十遍的準備,卻沒有想到顧北城給她的會是這樣的回應。
“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你一定還是會這樣做……”
顧北城說得還真是一點也沒錯。
雖然她知道不該未經顧北城的允許就將這樣的事惹上身,可如果再給她一次機會回到她當初選擇的那一刻,她還是會想要幫助這個小男孩,還會那樣自以為是。
因為這就是她,這就是蘇情生。
她沒想過他會懂得,她沒想過他會接受。
原先準備了一肚子道歉的話此刻全都卡在喉嚨裏,她就那樣怔怔地看著他。
她看著他墨黑而深邃的眼眸中映出她的模樣,漸漸地、漸漸地,似有溫淺的笑意漫開,隻是未達眼底。
“還有事嗎?”
他的聲音溫潤悅耳,蘇情生回過神來,趕忙向後退開,然而剛一抬腳就磕到了台階上,她一個重心不穩,伸手下意識地一手抓住了顧北城身前的衣服,一手扶住牆穩住自己。
因為事發突然,她手上用的勁有些大,待到站穩放開顧北城的衣角時,蘇情生的臉上滿是尷尬。
“不好意思。”
與她的尷尬相比,顧北城要平靜得太多,他略一頷首,側身從她身旁繞過徑自向樓上走去。
蘇情生隻覺得今天真是太背了,在顧北城的麵前先是惹事又是丟人,她抬起手揉了揉臉,收起了懊惱,走向了廚房。
宵夜,剛剛顧北城說了要吃宵夜。
蘇情生這次格外地用了些心思,她把東西做好之後盛在小碗中,端著上了二樓。
二樓拐角的門沒關,裏麵是一個小走廊,她先前從沒有上來過,猶豫了一下,她敲了敲敞開的門,並沒有人理她。
蘇情生思索了片刻,還是端著手中的東西進去了,走到頭,是一扇虛掩著的門,有些微的光亮自門縫中透出。
她抬起手正要敲門,就聽到門裏傳來顧北城微沉的聲音:“我說過了,當初我接手她的案例隻是覺得她可能與那個人有關!”
過了片刻,不知道對方與他說了些什麼,顧北城的嗓音中有些不悅:“她不是我要找的真相。”語氣堅定,不容置喙。
那個人?什麼人?
不明就裏的蘇情生隻知道自己送宵夜找對了地方,手敲在門板上發出了“咚咚咚”的聲音。
片刻後,屋裏傳來顧北城的聲音:“進。”
蘇情生推開門進去,顧北城已經掛了電話,他用目光示意蘇情生將宵夜放在桌麵上,將手邊的資料遞給她。
蘇情生覺得奇怪,但還是接了過來,視線不經意地掃過,一怔。
照片上的兩個人……
她詫異地問:“這是……”
“今早報社裏的熟人發來的。”
蘇情生凝眉。
照片上,裴雪晴站在鄭紹廷的輪椅後,俯身擁住了他。
右下角,照片的拍攝的日期清晰——2014/4/18,就是昨日。
蘇情生的心一沉,她想起那日裴雪晴的平靜和安寧,還有她說的那句“怨不得誰…… ”
什麼怨不得誰,她分明是恨著的!
如果是真的放下,此刻的裴雪晴該是隻想遠遠地避開這一切,家族覆滅、親人離世,沒有人願意留下來看著舊時的風景重溫傷痛。
鄭紹廷、裴雪晴,一個陰狠冷鷙的男子、一個寧靜瘦弱的女子。
斜陽、西風,麵容蒼白的女子緩緩俯下身,以雙臂擁住輪椅上的男子,身後,長發隨風飛舞。
逆光,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她擁抱著自己生命中僅剩的所有。
無懼、無喜、無悲、無怒,似這一生的情緒都已用盡。
可是這樣一個女子,被驚恐症糾纏,她心底那無法被自己掌控的恐懼究竟是源自哪裏?
她抬起頭,向顧北城尋求答案。
不知何時,顧北城已站起了身,杯中的黑咖啡已盡,他站在咖啡機前,不緊不慢地搖動著手把,不多時,醇香彌漫。
“取消裴雪晴所有的預約。”
顧北城的聲音低沉而堅決。
蘇情生心思一轉,明白了他的意思,應道:“好。”
背對著她,顧北城的身形未動。
蘇情生知道按照顧北城的意思,她該離開了,可偏偏開門時聽到的那句話在她心中似生了根一般,她說不清為什麼,就想著要問清楚。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問道:“剛才……我聽見你在找什麼人……”
突然間,顧北城轉過身來,一雙黑曜石般的眸子緊鎖住她。
蘇情生隻覺得一股巨大的壓力隨之而來。
她多嘴了。
從顧北城的臉上,她分明讀懂了這句話。
可她還是硬著頭皮說了下去:“如果你要找什麼人,或許我能幫你……”
她的目光如炬,帶著期待看著他。
極致的安靜,四目相對,蘇情生隻覺得顧北城的目光似要將她看穿一般,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看到他啟唇,聽到他出聲說:“去忙吧。”
他隨即轉回了身,依然背對著她。
蘇情生在心裏長舒了一口氣,被他審視時那樣巨大的壓力終於沒有了,但同時多了一分失落,他果然不會告訴她。
那該是對他很重要的事,否則他也不會在聽到的第一時間轉過身來,真是很難想象,顧北城這樣的人,也會有這樣在意的事。
她其實很想再說一句:“我不忙,我想幫你,作為你今天幫了我的回報。”
她的家族現在在國內也算是一個比較大的家族了,找一個人自然不是問題,可是觸及顧北城目光的那一刻,她隻覺得自己不由得一窒,墨黑而深邃的瞳眸中,他的拒絕是那樣堅決,她將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又悉數咽了下去。
她不可能改變他的主意。
甚至,她不能違抗他的意思。
他的話很少,但說不清是因為他的氣場太強還是因為他的職業,蘇情生隻覺得他剛才的那一個眼神都讓她覺得恍然。
又或是因為那種異樣的熟悉感……
那個時候,這雙眸恍惚還不似這般深邃,帶著些許清亮的光芒……
不對,蘇情生停下自己的想法,不由暗自在心裏嘲笑自己想得太多,看到自己的師兄沈慕言都沒覺得眼熟,她倒是對這位活在傳說中的催眠師似曾相識,於情於理都不應該。
至於顧北城要找的那個真相,算了,何必急在今日,不如等他自己開口。
多留無益,她還是離開了房間。
她的身後,顧北城搖著手把的動作終於停了下來。
他抬起頭,窗外,月光清朗。
多年前,似也有這樣明亮的月光,隻是這光芒早已被滔天的大火掩蓋。
別致的房屋,修剪平整的草坪,在那一夜,麵目全非。
那是他的家。
多年前風頭正盛的顧家。
他記得那一天到處都是男人和女人慌亂的叫喊聲,精致的妝容、講究的穿著都抵不過對死亡的恐懼,人們在危機的麵前露出了原本的模樣。
而他因為巧合站在了逆風的背麵,因而幸免於難,隻見那片明亮到灼目的火光前赫然站著兩個人,手裏拿著……
顧北城忽然凝眸,思緒回到眼前,視線亦變得清晰。
他看著外麵皎潔的月光,抿唇。
不知不覺間已經過了這麼久,W,別來無恙。
(5)想知道的不惜代價也要知道
從二樓下來,蘇情生站在空空的大廳裏,看著窗外的黑夜,腦海中忽然有一瞬的空白。
她該去哪裏?
在這裏一周多,除了她的辦公室、谘詢室還有廚房、衛生間,她並沒有進過其他的房間。她猜想那些房間多半是會鎖著的,對於與她無關的地方,蘇情生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好奇心。
她這人就是這樣,想知道的不惜代價也一定要知道,不想知道的她連多看一眼的心思都沒有。
隻是現在這卻成了一個麻煩,谘詢室裏的沙發雖然寬大卻是兩個單人的沙發,不可能躺在上麵過夜,其他的地方更是連沙發都沒有,她要在哪裏睡覺?
蘇情生的心裏“咯噔”一聲。
糟糕,忘了問了!
再上去嗎?
蘇情生抬頭看了看二樓拐角的地方,心裏莫名地一緊。
她覺得自己此刻的感覺類似於恐懼,但她怕的並不是她剛剛初次見麵的Boss,她怕的是他的目光中那種異樣的熟悉感,每每想起,心中驀地會有一種空蕩蕩的感覺,似一個深淵,而她一腳踩了下去。
她一向喜歡對事尋個因果,可偏偏這種感覺無因也無果,她怎麼想也想不出個究竟,就像根植在她腦海中的那場大火,就像是她做的一個夢,夢醒之後,夢裏是什麼也就模糊了。
可那不是夢。
她就是這樣篤定,就算父母曾無數次說那是夢,可她就是堅定地相信,那不是夢。
她重新走上二樓,隻是這一次,顧北城的房門是緊閉的,從門下的縫隙中,蘇情生沒有看到一絲光亮,屋裏熄燈了。
如果顧北城睡了,她現在把他敲醒,以顧大催眠師一貫的挑剔作風,會不會把她轟出去?
蘇情生正想著,忽然聽到身後傳來男人略有些不耐煩的聲音:“你還在這裏做什麼?”
她飛快地轉過身去,果然是顧北城。
他高挑的身形總是帶給人很強的壓迫感,此刻離得更近,蘇情生整個人都在他投下的陰影中,隻是他的眉宇間帶著些許倦意,目光亦不似先前那般銳利。
“我……”蘇情生想了一下措辭,“我是想問一下我今晚可以留宿在這裏嗎?”
顧北城是何其聰明的人,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手伸進兜裏摸出了一把鑰匙遞給她。
蘇情生接過,抬眼看著他,正等著他再交代些什麼,哪知這位大催眠師半個字也沒說,推開一旁的房門走了進去,然後伴隨著“嗒”的一聲,他幹脆利落地把房門鎖上了。
蘇情生看著被關上的門:“……”
樓上樓下這麼多的屋子,她要怎麼知道他顧大催眠師“賞”的是哪間房?
顧北城是故意的!
她不知道這到底是他對她的另一次測試還是對她惹出麻煩的報複,但他一定是故意什麼也不說。
二樓是他的天下,連沈慕言白天都很少上來,他自然不會讓她留在這裏,所以她要找的房間一定在一樓。
從辦公室周邊的房間開始試,第一個,不對,鑰匙太大了,根本塞不進去!
再往右邊一個……
蘇情生原本沒有抱多大的希望,她沒想到鑰匙塞進鎖孔後輕輕一擰,居然……
動了!
轉動了,再一壓把手,門開了,就是這裏!
伸手在牆麵上摸著燈的開關,蘇情生忽然覺得,或許她誤會顧北城了呢?
他並沒有刻意為她製造麻煩,那樣聰明的人若真想讓她費勁,又怎麼會這麼輕鬆讓她找到?
他從兜裏拿出這把鑰匙的時候它是單獨放著的,平時用不到的鑰匙他又怎麼會隨身攜帶?她去找顧北城的時候他該不是剛替她找好了鑰匙吧?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這位平日看起來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大催眠師似乎也並沒有看上去那麼冷漠。
他是A.G……
早些時候剛知道這件事,她覺得震驚,覺得詫異,但又覺得世界之巧合多多,也沒有什麼不可能的,可現在靜下來想一想,隻覺得有幾分不真實感,怎麼會這麼巧,一周前,她怎麼也不會想到她竟然會同A.G在一棟樓裏。
伸手按開房間的燈,屋內瞬間變得明亮,蘇情生看到屋內的家居擺設都被仔細地蒙好了防止灰塵堆積的白布。
她不過是在這裏借宿一晚,倒也沒有必要將它們全部揭開,索性隻把床和床頭櫃上的布取了下來,目光不經意地掃過櫃子,卻發現了點意料之外的東西。
一個相框,裏麵是一張年輕女子的照片。
相片上的女子笑靨如花,望著拍照者所在的方向,表情中滿是甜意。
難道是這間房前任主人的照片?
真是奇怪,莫非這棟樓裏從前除了顧北城和沈慕言以外還有一名女子?
這名女子是什麼身份呢?
不是助理,應該不是助理,如果隻是單純工作上的關係,顧北城和沈慕言應該不會讓她住在樓裏,就像蘇情生現在,初來這座城市正在找合適的公寓租住,沈慕言是她的師兄清楚這點,卻從未提過讓她在樓裏找間房住下。
這名女子該有哪裏是特別的,最起碼對於顧北城或者沈慕言而言是特別的。
她正想著,門外傳來了不輕不重的腳步聲,緊接著是“咚咚咚”敲門的聲音,不緊不慢的節奏。
“進。”
來的是顧北城,來的也隻隻能是顧北城,可看到是他的時候,蘇情生還是吃了一驚。
“有事嗎?”
他並未看她,徑自走近來拿起床頭櫃上她剛還在看的那個相框,看也沒看直接塞進了下麵的抽屜裏。
“晚安。”他說完轉身就要離開。
明明是問候的話語,從他口中說出卻讓人覺得與他的距離被拉得更遠了幾分。
特意下來一趟隻為這一張照片,他對這房間的前主人該是在意的,她遲疑了一下,問道:“要不我還是再找間客房吧?”
得到的是顧北城幹脆的四個字:“沒有客房。”
蘇情生微怔,隨即反應過來,他從不打算留客,自然不會留客房。
這更加證明了原先這位房主的特別,那這位房主又去了哪裏?
從她剛來的時候看,這房間被空置應該已經有一段時間了,照片上的那位女子是與顧、沈二人分道揚鑣還是……
意外離世?
這個念頭閃過腦海,蘇情生自己亦是一怔,可細想一下卻覺得還是不對,若真是發生了什麼不幸,這個房間對於顧北城或者沈慕言該有更重大的意義才對,又怎麼會容許她一個外人住進來?
想不通,她索性不再去想,顧北城離開後,已經累了一天的她倒頭就睡在了床上。
(6)毀了她的全世界,再為她重建起來,讓她再也無處可逃
一覺醒來已經將近第二天的中午,蘇情生睜開眼,看著窗外照進來明媚的陽光,整個人有一瞬的恍惚。
她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待看清的那一刻下意識地一個激靈,十一點半!
她這才想起定了鬧鍾的手機和包一起被她落在了谘詢室裏,顧北城竟也沒有叫她,任由她曠工到現在,這樣想來該算是個體貼的老板。
梳洗齊整後出了房間,她隻覺得頭還有些沉,伸手揉了揉額角,回憶著昨天發生的事情,似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她走進谘詢室去找自己的手機,剛進屋,一眼就看到沙發旁的茶幾上放著一個新鮮的三明治,今日沒有病人,沈慕言也不在,所以這三明治……
莫不是顧北城給她的早飯吧?
她思來想去,隻怕是自己自作多情,為了謹慎起見還是打了樓上的電話,電話撥出去大約也就過了兩三秒的樣子就被人接通。
“喂。”蘇情生試探地出聲。
電話那邊的人沒有理她,她遲疑了一下繼續道:“請問……谘詢室的三明治是留給我的嗎?”
回應她的是淡淡的一聲:“嗯。”
“嘟嘟嘟——”
隨後是電話被掛斷的聲音。
蘇情生放下電話,不由有些驚訝地輕挑了下眉。
外界盛傳A.G名聲大,架子也大,難相處得很,可如今看來,顧北城似乎並沒有她想象中的那麼高高在上。
顧Boss“欽賜”的早餐自然要格外認真地吃完,蘇情生一麵吃著,一麵想著今天有什麼工作要做,但仔細想了一遍,她意識到顧北城本就隻收了裴雪晴一個病人,還決定取消她的全部預約,也就是說他們這一天……無事可做?
她正想著,一旁的座機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蘇情生接起,聽筒中傳來女子輕柔的聲音:“喂,蘇助理嗎?”
是裴雪晴。
蘇情生應了一聲,問道:“怎麼了?”
“我來了,就在你們樓外。”
蘇情生立即察覺到不對,就算按照之前的預約,她也不該現在來,更何況蘇情生已經短信通知她預約取消了!
蘇情生盡量語氣平靜道:“對不起,我現在有些事情在忙,等排開時間了再通知你可以嗎?”
裴雪晴也不爭辯,隻是問:“我可以進去嗎?”
蘇情生蹙眉:“抱歉。”
原以為這樣裴雪晴就會放棄,卻沒想到短暫的沉寂後,她再開口,簡單的六個字:“我可以等你們。”
那樣堅決。
蘇情生想起昨天那個清瘦的女生,那樣依順地窩在沙發裏,而她此刻就站在老樓門外,堅持著不肯離去。
到底發生了什麼?
裴雪晴瞞著所有的人私下裏依舊同鄭紹廷在一起,這其中必有她的症結所在,可既然她想隱瞞,今日來這裏又要說些什麼?
蘇情生想了下,索性由她去等,沒有人理會,裴雪晴大概也等不了多久。
她從容地吃完了三明治,從容地洗好碟子,從容地打開電腦查看並回複完郵件。她想起前段時間關於裴家鋪天蓋地的新聞,她打開搜索網頁,在輸入框裏寫下了 “裴雪晴” 三個字。
敲下回車鍵,蘇情生端起一旁的咖啡輕抿了一口,視線再掃過電腦屏幕,她不由一怔。
空白。
沒有一條記錄源,這樣的空白就像是這世界上並不存在這三個字。
裴家的敗落絕對是轟動一時的大新聞,裴雪晴與鄭紹廷的婚約更是眾人熱議的焦點,八卦版的記者在這裏下足了功夫隻為博人眼球,可眼前,這一片空白,關於裴雪晴所有的新聞都消失了。
這必定是有人在幕後精心安排,新聞、論壇八卦、貼吧帖子等,所有關於裴雪晴的記錄全部被清空,這樣就沒有人再能對她評頭論足。
能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連最細微的記錄都一條沒有,這個人一定要有足夠強大的實力。
是鄭紹廷嗎?
無論是從關係還是從能力來看,隻有這個人能做出這樣的事,他對裴雪晴又究竟是什麼心思?那樣重地傷過她以後,他是要替她……撫平傷痕?
蘇情生把頁麵截了圖發給了顧北城。
大約過了五分鍾,她收到顧北城的回複,也是一張截圖,上麵寫著許多她看不懂的程序代碼,但有一個數字她看懂了,2109889,應該是被清理之前有關裴雪晴的記錄數。
當真是壯觀,無論是之前的龐大數字,還是現在的一片空白,這些,門外的那個女子又可曾知道?
心裏一片唏噓,蘇情生的目光再一次掃過屏幕上顧北城發來的那張圖,突然間,正要端起咖啡杯的動作一頓。
等等,圖片上的這些程序代碼是顧北城寫的?
這個念頭閃過腦海,蘇情生的心裏隻覺得世界都有些玄幻了,顧北城、顧大神、顧大催眠師居然還會……寫代碼?
大神,你這麼全能,還要我這個助理何用?
這個問題閃過腦海,她很快自己有了答案,莫不是……做飯?
找了些關於催眠的書看,時間一晃,已經臨近晚上。
整整半天的時間,裴雪晴沒有再給她打過電話。這樣安靜讓蘇情生猜想她大概已經走了,她放下手裏的書走到對麵的窗邊,隻為稍作確認。
角度不甚好,並不能看清大門處的全部,蘇情生一眼掃過去,就瞥見半個人影,蜷縮著坐在門前的石板上。
蘇情生一驚,怕是裴雪晴還沒走。裴雪晴的身體本就不太好,還在外麵待了整個中午,若是出了什麼意外……
蘇情生的心微沉,也顧不上那麼多,趕忙過去打開了大門,隨著輕微的“吱吱呀呀”的聲音,大門開了一個縫,她也來不及再等,立即擠了出去。
裴雪晴就坐在地上,靠在一旁的牆上,雙手環膝,頭埋在兩臂裏。
聽到開門的聲音,她緩緩抬起頭,看到麵帶焦急的蘇情生,竟然還能慢慢地、慢慢地露出一絲溫婉笑意。
她沒事。
蘇情生長舒了一口氣。
隻是此刻再裝作自己很忙把裴雪晴關在門外顯然是不可能的了,蘇情生一聲輕歎,對她說道:“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