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上官想和宋意天以一種和平的方式心照不宣地消弭了這場衝突。而之後,兩人對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彼此說出過的話,卻隻字不提。
宋意天決定留在上官府照顧上官想,她說什麼也不肯,又氣衝衝地下了逐客令。這次把他推出門後,就把自己鎖死在屋子裏,說什麼也不開門。宋意天也不好意思再拿斧頭破一次門,於是厚著臉皮在隔壁房間住下,方便照顧她。
桐音看到姑爺主動提出照顧小姐,心裏自然是感激得一塌糊塗,立刻下去準備他要用的東西。宋意天也不跟桐音客氣,隻是她退下時,他叫她準備好東西後,順便找一些彩紙來。
桐音心裏稀裏糊塗,卻也沒多問,不多時,就把東西都準備好了。宋意天先去換了一身衣服,等從門內出來,又從貴氣嬌媚、別扭魁梧的狐狸精變回眉目疏朗、英姿勃發的俏公子。
這時又恰巧遇到下人給上官想送來了藥,宋意天二話不說接過盤子,親自效勞。
原本上官想吃飯喝藥都是應付了事,這下有宋意天在一旁監督,守著她把碗端進去,再守著她把空碗退出來,上官想也不得不認真起來。雖然兩人之間還隔著一道門,可上官想想動什麼歪腦筋,都被宋意天扼殺在繈褓之中。
世人都說國舅一笑,陽光普照,看來不是沒有道理。
她雖然覺得現在喝藥吃飯都是白費功夫,但若是宋意天在門外溫柔相勸,她也有種抵不住的壓力,隻得依從。當然,看到上官想這種變化最開心的是桐音,至少在宋姑爺出現後,上官想不再消極地等待死亡降臨,而是努力地爭取著時間和機會。
夏遊聽說上官想病了,先是十分震驚,然後是壓根兒不相信。
他看到病得有些模樣陌生的上官想,臉上沒有一絲生氣。原本活蹦亂跳一個漂亮小姑娘,現在已經麵目全非,連喘氣都費力。
在經過了良久的沉默之後,他苦著一張臉,捶打著床沿,哭喊著:“妹子,是大哥害了你,當時就不該讓你照顧你爹的!”因為他平日都是老不正經,所以偶爾正經起來,讓人覺得十分不適。
上官想因為夏遊的突然出現,胸口劇烈起伏,情緒激動。
宋意天為了安撫上官想的情緒,按住夏遊的肩:“夏大哥,事已至此,你先別難過了,你要是難過,想想心裏也難受。”
這話夏遊聽進了耳朵裏,用力抹了把臉,抬起頭時,臉上依稀可見淚痕。
“這個事發現多久了?我看這痘瘡發展速度,怕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你早知道想想妹子出事,你怎麼不告訴我?”
宋意天不知該如何回答,上官想伸手握住夏遊的手:“不怪他,是我忍了很久沒說,他也是才知道的,知道了馬上就通知你了。”
宋意天有些慚愧,又問夏遊:“夏大俠,你平日裏最是見多識廣,這個病,你看有沒有辦法?”
夏遊遺憾地搖了搖頭:“天花這病還沒有徹底醫治的法子,能否存活除了看大夫吃藥外,更決定於個人身體狀況和毅力。我若是有辦法,想想妹子的爹也不會去世了。”
原本宋意天還把希望寄托在夏遊身上,看到他也是無能為力的樣子,頓時覺得一瓢涼水從頭頂澆了下來,渾身涼透。
“不過,我會想盡一切辦法救她的。這件事交給我,我一定會讓想想妹子活下來的。”夏遊一拍桌子,又變了臉色,是發狠的神色。
上官想本就不抱什麼希望了,勸他不用在意。
“說什麼呢?有大哥在,什麼時候讓你受過委屈?”夏遊拍了拍她的手。
然而,他像突然發現了什麼似的,抓起上官想的手臂,又認真看了看,臉上露出古怪的神色。
宋意天問:“怎麼了?”
“嗯,沒什麼,就仔細看看。”夏遊把上官想的手放回被子裏,扭頭對宋意天笑道,“我以前得過天花,我沒事,倒是你小心一點,平時離她遠一點。”
說完,又囑咐了兩人幾句,似乎心中揣著什麼事,飛快地離開了。
之後,夏遊也經常來探望上官想,雖然每次來,都沒帶來他們期盼的消息,但上官想還是很樂意見到他來。
一日,夏遊又來探望上官想。她剛好吃了藥睡去了,於是夏遊把宋意天拉出了房間。
宋意天開門見山:“還是沒找到解決的方法嗎?”隨著時間推移,上官想的病卻不見起色,甚至越拖越重,他對上官想的擔憂就更甚。
夏遊臉色瞬間就黑了,宋意天知道他心裏也不好受,便拍了拍他的肩:“沒事,看天意吧。”
“嗯。”夏遊也是十分疲憊。
兩人沉默了一陣,夏遊對宋意天傳達了有關傲劍山莊的消息。
“近日傲劍山莊的情況也是岌岌可危,看來真是有幕後黑手在操縱,導致各方勢力將矛頭齊齊對準傲劍山莊。好在你師父他運籌帷幄,英勇智慧,雖沒把危機完全解除,卻也沒讓有心人的陰謀得逞。現在那邊正是水深火熱的情況,隻怕他說錯一個字踏錯一步,都會給傲劍山莊帶來滅頂之災。”
宋意天聽得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恨不能立刻生出分身飛到益州。
夏遊按下他的衝動:“我想,你應該相信你師父,他能安然處理好這件事。當務之急,是照顧好想想妹子。”
宋意天也是進退難舍,想了想還是夏遊說得有道理,便暫且將傲劍山莊的事置於一邊,靜心照顧上官想。
對上官想而言,等待死亡的日子固然可怕,但她並不畏懼。
即便是明顯感覺到自己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但就連看著窗台上日漸枯萎的花,她的目光都是帶著溫暖的。
“要是就這麼死去,我也不害怕。因為有爹和娘在下麵等著我,因為遇到了你師父、夏遊大哥、餘姑娘、風姑娘……那麼多人,我都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認識這麼多有趣的朋友……回想這一生,嫁過人,打過架,有過一次說走就走的遠行,已經足夠精彩了。”
“說什麼胡話!”宋意天直接坐在地上,背對著門,他手上動作不停,語氣卻很生氣,“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怎麼就能斷言現在就足夠精彩?你不是答應和師父再重逢,你不是要看雪山神女的真麵目……你還有那麼多事沒做完,怎麼好意思說已經活夠了?”
之前夏遊奉勸過宋意天和上官想保持距離,但宋意天並未把他的話放在心上,依然和上官想走得很近。上官想實在是怕自己會傳染了他,所以隻肯與他隔著門說話。
兩個人經常這樣徹夜地靠著門說話說得忘記時間,直到天亮。
此時上官想渾身無力地坐在地上,頭抵著門,身上裹著厚重的毛毯,她對著門縫外說:“對不起,我隻是很擔心……我現在開始怕死了,我以為我會瀟灑從容地麵對死亡,卻沒想到我對這人世間這麼留戀……”
“留戀就對了……”宋意天粲然一笑,從容站起來,手背在身後,輕咳了一聲,然後讓上官想開開門。
上官想當然不肯,即便現在每天隔著門說話,她心裏也是擔驚受怕,生怕他也會染上這病。宋意天再三保證,隻開一個拳頭大的門縫就好,上官想實在是說不過他了,隻得依從。
外麵的月光很亮,照得上官想的麵容十分清楚。其實她心裏是有些忐忑不安的,沒有任何一個姑娘,願意把自己最不好的一麵,展露在自己喜歡的人麵前。
宋意天盯著她看了許久,看得她如芒刺在背,然而她所不知道的是,雖然她的麵容已經被痘瘡侵蝕得幾乎麵目全非,可是宋意天一點都不覺得她醜,甚至覺得她身上有種像梨花般楚楚動人的美。
宋意天朝她伸出了手,還沒搭上,她便敏感地躲開。可是宋意天還是緊緊地拽住了她的手,並沒有放開。
“宋意天,你這是要幹什麼?再這樣,下次我就不開門了。”
宋意天迅速朝她手裏塞了些東西,上官想借著月光一瞧,發現全是用紙折的小動物。
“送你的,雖然我就在隔壁,但還是擔心你晚上一個人會寂寞,我不在的時候,它們會代我照顧好你。”
這是上官想這些年來收到的最便宜的禮物,卻意外地觸動了她的心弦。但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隻是呆呆地看著他。
灑在地板上的悠悠月光,隨著沙漏裏沙礫簌簌地往下掉,由明亮逐漸變得黯淡,一片陰雲遮了過來,卻遮蓋不住兩人之間湧動的奇怪氣息。
宋意天拉了她一會兒,又有些不好意思道:“見到人之後就想拉你的手;拉到你的手後,就想擁抱你;若是擁抱到你,肯定又想吻你了。人心,怎麼會那麼貪婪呢?”
上官想這次紅了臉,緩緩地垂下了頭。
“要不,為了答謝我送你小禮物,你把眼睛閉上,我保證不會對你做什麼事。”
上官想想了想,默不作聲地同意了,她閉上了眼睛。夜風吹得風鈴清脆作響,霎時,她隻感覺到一股軟軟的氣流,從唇上擦過。她恍恍惚惚地睜開眼睛,不解地望向他。恰好宋意天也睜開了眼睛,認真地看著她。
“剛才我在心裏吻了你一下,你感覺到了嗎?”他精神很好,手也暖和極了,耳根、脖頸、胸膛仍泛著紅,眼睛水盈盈亮晶晶的。
那是怎樣一種情生意動?像一道光芒穿透一切迷霧,像一瞬間看完了地老天荒……
上官想眉頭一皺,旋即笑了。她的笑和著幾分迷離,是因為她是含著淚笑的。
幾日後,上官想的身體情況急轉而下,她一日日地虛弱下去,就像她的父親一樣,開始連下地都困難,而一整日大部分時候都是糊塗的。
有時候,上官想會陷入長久的沉睡之中。醒來時,往往有種前塵往事晃眼而過,不知身在何處的恍然,而那樣的沉睡並不能消減她濃濃的睡意,她每每閉上眼,都有種沉下水中,沉到土裏的驚懼。
夏遊和宋意天想盡一切辦法救她,但是似乎都沒起到什麼明顯的效果。
有一天,她睜開眼睛朝窗外望去,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片蒼茫的白。冬天給人的感覺是慘白慘白的,有種粗獷的厚重。她伸出手,寒冬的冷空氣在掌心流動,似乎帶走了什麼,又留下了什麼。
宋意天脫了鞋,坐在床尾,正在看書,沒有注意到她的情況。
“宋意天,你又欺騙我,”上官想突然出聲,聲音像是古潭深水一樣沒有一絲波紋,“明明說好了,可你又進來了。”
宋意天放下書,用手背試了試她的額頭,顧左右而言他:“這會兒燒倒是退了,一點不燙手,你還覺得身體哪裏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