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聲說著,忽然想起十年前,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黃昏,他同她一起去學校外的飯店吃晚飯,她坐在他的對麵,長發披肩,夕陽在她身上打出一圈光影,她轉過頭來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緩緩低聲道:“從別後、憶相逢,幾度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胡桃伸手在林向嶼麵前晃了晃,林向嶼才回過神來,看著她的臉,努力對她擠出一絲笑容:“突然想到一些過去的事。”
那一刻,林向嶼覺得自己的心已經痛到幾近麻木。
“和我有關係嗎?”她問。
“嗯,”他說,“很多年前了,我們是同班同學,我們一起在學校外邊吃晚飯,你總是點牛肉麵。”
胡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都記不得了。”
林向嶼凝視她,這種感覺很奇特,坐在他麵前的,是他最熟悉的人,可是此時,他們卻又彼此陌生,沒有絲毫幹係。
她忘了一切,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林向嶼說:“醫生讓你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亂想。”
胡桃點點頭,見林向嶼轉身準備離開,忽然問:“你明天還來看我嗎?”
林向嶼愣住,回過頭看她:“你希望我來嗎?”
胡桃想了想:“你是我男朋友嗎?”
“不是。”
“哦,”她繼續問,“那我有男朋友嗎?”
林向嶼搖搖頭。
她有些失望,沒有再說話。
林向嶼安慰她:“我明天來看你。”
胡桃又疑惑地問:“那你喜歡我嗎?”
林向嶼看著她,沒有回答。
“那我們是什麼關係?”她疑惑地問。
“朋友,”他艱難地開口,幾乎要落下淚來,他說,“我們隻是……朋友,認識了許多許多年的朋友。”
林向嶼走出病房,胡琳站在門外,特意在等他。
“她腦震蕩嚴重,腦部有瘀血,導致記憶力受損。”胡琳說完,頓了頓,帶著殘忍的快意說,“林向嶼,或許這就是你們的結局了。”
3.
接下來幾天林向嶼去病房,胡桃大多數時間都在睡覺。她有時會醒來,側著臉埋在枕頭裏,衝林向嶼眨眼睛。
隻有胡琳不在的時候,林向嶼才能多待一會兒。他拉了一張椅子在胡桃床邊坐下來,她很虛弱,口渴的時候也不能喝水太猛,隻能用勺子潤濕她的嘴唇,然後她再慢慢舔掉。
“你不用上班嗎?”胡桃好奇地問。
“我有很多時間,”林向嶼輕聲說,“……很多時間可以陪你。”
“你為什麼總是向我道歉?”
林向嶼欲言又止。
“所以我現在這副樣子,是你造成的嗎?”
林向嶼看著胡桃的眼睛。
回答“是”,是否太看得起自己;回答“不是”,又像是推卸責任。
良久,他才開口:“因為我讓你不快樂。”
你的痛苦,源自於我的殘忍。
屋子裏很安靜,過了許久,胡桃才靜靜地說:“我想恢複記憶。”
她抬頭,看著林向嶼:“你可以幫我嗎?”
你可以幫我嗎?
“不行!”
胡桃和林向嶼一齊側過頭,看到了站在門邊的胡琳,她伸手抓住門把手,情緒激烈地說:“不行!”
然後她死死地盯著林向嶼,盯得林向嶼頭皮發麻,她說:“你出來。”
林向嶼揉了揉鼻子,起身離開病房。他跟著胡琳,兩個人一直走出醫院。外麵停滿了車,醫院門口總是交通擁擠,人流不斷。胡琳走到一棵梧桐樹下,從包裏摸出煙和打火機,嫻熟地點燃。
她一頭亂糟糟的短發,靠在樹幹上,輕輕吐了一個煙圈。
當年那個圓滾滾的小姑娘,如今已經亭亭玉立,看起來無所畏懼,可是又那樣陌生。
胡琳轉過頭,迎著林向嶼的目光,彈了彈煙灰,挑釁地問:“很驚訝?”
然後林向嶼聽到她低低地笑:“林向嶼,你不知道的事,還有很多很多。”
“要被你姐看到,非揍死你不可。”
“現在不會了。”胡琳說。
兩個人一起沉默。
胡琳說:“這幾天我一直在想,就這樣吧,別讓她再想起來了。讓她重新來過吧。”
“不。”林向嶼說,“不,她是胡桃,她永遠都是。”
“林向嶼!”胡琳暴怒,“你沒有資格!你憑什麼?讓她想起自己的身份,讓她想起那些過去?她的母親?她那所謂的家?想起你?想起我?想起我們曾經帶給她的傷害?”
“我沒有資格,你也沒有。有選擇權的人是她。”
胡琳連抽了兩支煙。等她和林向嶼回到病房,才發現他們的爭吵根本沒有意義,胡桃的床頭往上抬起,病床上支出的一張小桌上擺著一個本子。她艱難地坐著,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個本子。
“她手裏的是什麼?”林向嶼問。
“是我之前——”胡琳滿是內疚。
胡桃認真地看著桌子上的相冊,十分吃力地伸手去翻,她手上打著厚厚的石膏,手指被綁得太粗,試了許多次都翻不動。
可是她似乎不想放棄,不停地笨拙地翻著。
“胡桃。”林向嶼叫她。
過了好久,她抬起頭,怔怔地說?:“不記得了,我什麼都想不起了。”
林向嶼這才發現她的臉上掛著淚痕。林向嶼感覺到自己的心髒又開始緊緊地縮成一團,如墜入冰窖的疼。她曾怎樣難過和傷心,恨自己的無力,他都無法得知。
“不要了!”林向嶼忽然厲聲說,“不要了!”
他大步走到胡桃麵前,一把奪過她手中的相冊,狠狠地摔在地上。他低著頭,窗外夕陽的餘暉落下來,勾勒出男人修長的身影,他的影子被拖得很長,一路延伸到了胡桃的床下。
相冊靜靜地躺在地上,畫麵上,穿著藍白相間校服的男孩,一隻手拿著獎狀,一隻手拿著獎杯,用胳膊去卡住身邊少女的脖子,女孩被他勒得說不出來,吐著舌頭伸手去掐他。
“哢嚓”一聲,照片就此定格。
那年,他參加全國數學奧林匹克競賽獲得一等獎,在北京給胡桃寫了第一張明信片,可是直到他凱旋,她才收到。
那是他們記憶裏最後一個美好的夏天。炙熱、躁動、熱烈,萬物生機勃勃,夢想和誓言猶在耳邊,在命運的急轉彎來臨之前,他們所擁有的,最後一個夏天。
林向嶼心痛如刀絞,太陽穴突突地跳著,感覺身體快要炸開來,卻怕嚇到胡桃,隻是深呼吸一下,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溫柔平靜,他說:“算了吧,不要再找回來了。”
胡桃一愣:“你說什麼?”
“忘了吧。”林向嶼麻木地重複道,“既然已經過去,再也找不回來,那就忘了吧。”
那些年少時的夢,也就算了吧,散了吧,忘了吧。
“我們是好朋友嗎?”
林向嶼頓了頓,說:“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胡桃笑了笑,“是不是因為我們認識了很久很久?”
“是的,很久很久。”
“有多久?”
“別問了,”林向嶼顫抖著說,“你這樣對我太殘忍了。”
真的,太殘忍了。
胡桃啊,那些年的歡笑和眼淚,你統統不記得了。留他一個人,站在時光的彼岸,回過頭卻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
而向前,前方隻有白茫茫一片,那樣孤獨。
真正遙遠的,並非漫漫年月,而是兩三件再不可挽回的小事。
地久天長,誤會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