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2011年,星空(3 / 3)

林向嶼收回目光,看著車上掛著保平安用的佛珠串,平安平安,心中苦笑。

當初胡桃問他,誰都可以,那她呢?

中國有句老話叫“近情情怯”,很多時候,因為她是胡桃,所以他不敢去想象。

他有這個資格嗎?

給胡桃幸福?

許然然去世以後,他甚至覺得,自己這樣的人,已經不配再去談論愛情。

林向嶼看著胡桃,終於開口:“胡桃,其實……”

與此同時,胡桃竟然也開口了:“林向嶼,其實……”

兩個人看著對方,笑起來。

“你先說。”胡桃說。

林向嶼手臂懶懶地搭在方向盤上,給胡桃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胡桃起初也就是一刹那的猶豫,現在看著林向嶼的眼睛,又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了,她隻好笑笑,說:“沒什麼……就是想到你曾經問過我,人死之前會看到什麼,我其實也挺好奇的,自己臨死之前會看到什麼。”

“不準說晦氣話!”林向嶼蹙眉,瞪了她一眼。

可也是胡桃這麼一說,讓林向嶼想起了四年前的那個冬天。許然然,這三個字在他心中飛快地刺下去。

當年胡桃也問他,在他失去意識的前一秒,他看到了什麼?

在許然然用命救他的那一刻,他看到了什麼?

“你呢?”胡桃笑嘻嘻地問,“要跟我說什麼?”

林向嶼頓了頓,回答:“以後再說吧。”

為什麼不能是她?她曾經開玩笑般隨口問他。

胡桃……林向嶼捂住眼睛,難過地想,因為我於心有愧。

一直到夜裏,大雪終於停了,昏昏欲睡的兩個人忽然被刺眼的黃燈晃醒。林向嶼急忙打開車窗,讓胡桃在車裏等他。林向嶼一邊揮手一邊大聲地喊“Help”,還不時轉過頭來,以確保胡桃在車裏。胡桃看著他的背影,隻需要一眼,她的熱淚已經滾滾流下來。

八九十個小時的孤立無援,她和林向嶼差一點點就命喪於此。在漫長到近似無盡的寒冷裏,她和他的心意是相通的,她和他之間的羈絆,早就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得清楚的,她和他所並肩走過的,是風雨、暴雪、陽光、雨露,四季之外的另一個四季。

用生命去愛一個人,將所有交付於他,這樣的際遇,此生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4.

林向嶼果然沒有失約,畢業以後,就直接回了中國。

“你別想了,”胡琳一邊吃壽司一邊慢悠悠地對胡桃說,“就向嶼哥那個專業,牛校海龜,你知道他導師是誰嗎,給你這種不懂的人打個比方,就跟學術界的愛馬仕一樣,我大學課本就是他寫的。算了,說了你也不懂,總之向嶼哥這樣的人才,‘北上深’搶著要,誰還會回來?”

胡桃將盤子裏一整塊芥末丟到胡琳的碟子上,狠狠瞪了她一眼:“誰讓你吃飯話那麼多的?”

“你怎麼就不急呢,”胡琳幹脆把筷子放下,“他要是不回C城,外麵那麼多美女,還有你什麼事?都這麼大歲數的人了,再談戀愛,肯定是奔著結婚去的啊。”

胡桃嘴唇翕動,沒有回答。

“就你那出息,是不是向嶼哥走哪兒,你跟哪兒啊?”

胡桃真是恨不得用筷子戳死胡琳:“我就那麼犯賤呢?”

胡琳斜著眼睛看著胡桃,然後頓了頓,說:“其實,我倒希望你犯點賤。”

結果,這一次,胡琳又說錯了。

林向嶼直奔著C城,一落腳,就把他這些年投資的錢取出來,辦了個文化公司。他這個舉動,跌破了所有人的眼鏡。

“都派我來問問你,是不是吃錯了藥。”胡桃笑著道。

林向嶼隻好慢慢解釋給她聽:“多大個人了,淡定一點。”

林向嶼的文化公司,從科普海洋的漫畫和圖書做起,他在美國的這四年,認識了許多人,費了不少心血才買到許多權威著作的中文版權。

“給兒童看的繪本,少年看的漫畫,以及二十多歲的人看的專業科普書,”他說,“然後是視頻、動畫,甚至電影。《海洋》你看過嗎?拍得很好,驚心動魄,但是還是太小眾了,目標群體年齡層次偏高、都是文化程度很高的人。其實對這一部分人,根本不需要過度宣傳環保,他們本身就能做到。

“這個想法的形成,是我在華盛頓的時候,有一次遇到一群中國遊客,聽他們說吃黃唇魚的經曆。黃唇魚是國家保護動物,三四十歲的中年女人們說得眉飛色舞,還不停地慫恿自己的同伴去吃,”林向嶼歎了口氣,“比自然變遷更可怕的是人的思想。而她們活到那個年紀,觀念已經形成,我無力回天。

“後來去北極那次,我的微博莫名其妙火了,很多人來關注我,給我留言。說他們還去特意百度了許多與海洋保護有關的知識,開始抵製魚翅。也有人來找我做廣告,我才發現,現在網絡時代的興起,有好有壞,但是好處總是大一些。人們對於新的事物的接受範圍更廣,也更願意去學習,人心總是向善的。

“我覺得可以盡己所能,去給我們這一代、比我們更年輕的一代,去傳播海洋保護的思想。讓那些美好的種子在他們心中生根發芽,他們才是世界的未來,等到他們長大的時候,這顆星球才有希望。”

胡桃看著他的眼睛,覺得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我很開心,你一直在堅持自己的夢想。你說得對,比自然變遷更可怕的是人的思想。祝你夢想成真。”

一直行走在自己認為正確的道路上。

一直一直走下去。

一定會遇到誌同道合、能夠並肩作戰的夥伴。

她是真的開心,她傾慕多年的男孩,一直這樣優秀而美好。

在開公司之前,林向嶼做了一件轟動全市的事情。

他拿了兩百萬,辦了一個公益展覽館。地段就選在林父自己開的購物中心,林向嶼買了二十年的租期,上下兩層樓。

第一層是藝術展品,每個月會變換主題。

第二層是海洋環保專題,在照片展區,他購買了人類殘忍捕殺海洋生物,還有嚴重的海洋汙染,以及曾經一片澄澈的海洋風光的照片。牆壁的屏幕上,循環播放紀錄片《海洋》。

開業的第一天,胡桃起了個大早,想去幫林向嶼打下手,卻發現他把一切都布置得井井有條。展館對外免費開放,網絡宣傳做得很出色,九點鍾一開門,來參觀的人絡繹不絕。

一樓展區的中央是水晶做的展台,裏麵卻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

“這是什麼?”胡桃好奇地問。

這天陽光燦爛,他和她站在展館的中央,陽光從頂端傾瀉而下,一切都是那樣美好,過去的年月,苦澀到無法下咽,隻能在深夜痛苦的時刻,都好似在一瞬間煙消雲散。

林向嶼手心裏全是汗水,他喉結一動,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這麼緊張過。

“你還記不記得,我曾經問你,怎樣才知道自己愛上了一個人,你說當你遇到這個人的時候,自然就會明白,”林向嶼頓了頓,“我現在知道了。”

胡桃抬起頭看他,不知道他為何會突然說這個。

林向嶼正準備說什麼,忽然有人出現在展館門口:“胡桃?”

林向嶼和胡桃一起轉過頭去,看到了許久不見的周珩。

胡桃吃了一驚:“你怎麼在這裏?”

周珩靠在門口,揉了揉眼睛,不可思議地問:“真的是你?”

然後周珩笑起來:“到這邊開會,來市中心隨便逛逛,正猶豫著要不要給你打電話呢,結果就見到你了,我是在做夢嗎?”

胡桃笑了笑,向他走去:“真的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你。”

林向嶼站在原地,看著胡桃向周珩走去。這是林向嶼第二次見到周珩,上次還是三四年前,胡桃腿受傷,他出現在病房裏,胡桃輕輕靠在他的懷中。

直到周珩的出現,才終於讓他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回想起那個讓他心碎的傍晚,林向嶼又想到了自己和許然然的結束,想到那場無法挽回的悲劇。

想到在深海之下,許然然凝視他的眼神。或許,他根本就不可能給人帶去幸福,他早就失去了那樣的資格。

周珩下午沒事做,胡桃便帶著他四處轉轉。

“胡桃,”周珩叫住了她,“其實,這次有事找你,“聽說你現在是英語老師。”

胡桃點點頭,周珩繼續說:“我認識墨爾本大學的校長,他們最近開了一些交流學習的項目,你要不要參加?我覺得英語老師出國去走走是必要的,感受一下以英語為母語的國度的生活和文化。”

胡桃搖搖頭:“不用了,謝謝。”

“你先別急著拒絕我,”周珩一眼看穿了胡桃的想法,舉起雙手,“好好好,我坦白,我確實是有私心的,但是這個私心能有多大?我還能在光天化日下強搶民女不成?你那時候不就一直想出國嗎?”

胡桃問:“那你知道不知道,我為什麼想出國?”

“現在大概猜到了,”周珩將手插進西褲兜裏,撇撇嘴,“今天在展廳外看到了那小子的簡介,你是為了他,是嗎?”

“既然知道,那你還——”

周珩說:“兩個月的短期學習而已,胡桃,不是什麼大事。我或許不夠了解你,但是你不覺得自己的人生太狹窄了嗎?你身邊甚至沒有別的朋友,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沒有夢想、沒有欲望、沒有野心,沒有更遼闊的天地……胡桃,你的人生不應該隻有他一個人。”

胡桃笑起來,發絲在風中輕輕飛舞,她歎了口氣:“因為他就是我的全部了啊。”

周珩在C城待了三天,走的時候沒有告訴胡桃,等他回到墨爾本,飛機落地,才給胡桃打了一個電話。

胡桃接到他的電話,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知道你不待見我,”周珩滿不在乎地說,“給你說的事你考慮一下吧,什麼時候想好了,什麼時候給我說。”

“謝謝了。”

“不用,我說過的,我是有私心的。”

正巧這天林向嶼去胡桃學校找她:“前兩天展館的事情太多了,你朋友遠道而來,一起吃個飯吧。”

胡桃無奈地攤開手:“他回去了。”

林向嶼也很吃驚:“這麼快?”

“他事情蠻多的吧。”

林向嶼帶胡桃去吃的日料,清酒倒在杯中,卻看見胡桃心不在焉。

林向嶼垂下眼簾:“你在想什麼呢?”

“想我朋友走之前給我說的事,”胡桃夾了一小塊烤鰻魚,“他問我要不要去澳大利亞。”

林向嶼一怔:“那你——”

“再說吧,”胡桃說,“太突然了,我還沒準備,雅思也沒考。但是我還挺想去……想看看澳洲是什麼樣子的,不然總覺得……又被拋下了。”

林向嶼的手握緊成拳頭,又不得不鬆開。他想說,別去了,澳大利亞那麼遠,被分割在南北兩個半球,你別去了,留下來,好不好。

可是他有什麼資格呢?林向嶼在心中問自己,以什麼樣的身份,去阻止她實現願望,她的夢想?

自己當初去美國,胡桃又何曾說過一句“不要去”?她總是支持他,鼓勵他,站在他的身邊。這一次,換作他來送她離開。

她等了那個人那麼多年,自己和胡桃之間,至少有一個人能夠幸福,就夠了。

“去吧,”林向嶼端起自己麵前的白玉瓷酒杯,輕輕碰了碰胡桃的酒杯,說,“去看看傳說中的黃金海岸。”

“對了,那天在展館,你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胡桃問。

林向嶼笑了笑:“有嗎?我都不記得了。”

“算了,肯定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

林向嶼點點頭,目光從胡桃的身上挪開,透過打開的窗戶,看著遠方,輕聲說:“是啊。”

很遠很遠的地方,他想,這個世界上啊,最難不過兩情相悅,其次才是天長地久。

展館的開辦大獲成功,甚至有人從別的城市趕來。尤其是青少年,三五成群,他們站在大屏幕麵前,看著蔚藍色的大海,竊竊私語,不知道是誰大聲地說:“等我長大以後,要當一名航海家,在海上乘風破浪!”

“我要當一名獸醫!可以治好很多很多受傷的動物!”

“那我要做科學家!讓人類聽得懂海豚說的話!”

林向嶼站在一旁,不知道為什麼,一時間感動得眼眶發紅。

“這麼大年紀的人了。”他在心底嘲笑自己,好似看到了十二歲的林向嶼,對胡桃說,這是我的夢想。

你一定也會為我感到驕傲的吧。

這天,展館打烊,遊客都離開後,林向嶼一個人在展館的樓梯上坐了很久,他想起了一些沒有太多意義的陳年往事,然後拿起地上的微型操控器,按下按鈕。

中央空白的水晶展櫃發出輕微的聲音,下格打開來,托著一張照片升上來。

她問他,那天有什麼話想要對她說?

他想說的是,喂,胡桃,其實你不知道吧,我還有一個夢想——

展館清冷的燈打在照片上,穿著黑色羽絨服的女孩子坐在悍馬的車前蓋上,對著鏡頭露出燦爛的笑容。

她的背後是漫天大雪,她一頭漆黑的長發垂下,唇紅齒白,驚鴻一瞥。

“如果我死了,你會為我哭嗎?”

“不會,我會隨你而去。”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最好的朋友,林向嶼苦澀地笑,也是最好的束縛,最好的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