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06年,如果沒有你
1.
胡桃買了一台藍色的拍立得,十塊錢一張的相紙,被大家輪流頂禮膜拜。
許成一邊慷慨激昂地陳述“腐敗的資產階級”,一邊手不離機,拍了許多張。胡桃偷偷拍了許多林向嶼的照片,他騎在自行車上的背影、他的白色T恤、他幹淨的運動板鞋、他頭發豎起來的樣子……
胡桃做了一個手工相冊,每一張相紙下都用熒光筆寫上文字。一整本人物貼滿後,胡桃決定拍拍這座城市。
胡桃喜歡夜景,白天的塵土飛揚和雞飛狗跳都安靜下來,整座城市流光飛舞,生動而美麗。
不知不覺,胡桃走過了最熱鬧的市中心,路燈一盞盞亮起來,路上不時有車飛馳而過,歡聲笑語也漸漸遠離。胡桃漫無目的地晃蕩著,她來到這座城市已經好幾年,可是每一次獨自走在街上,她還是覺得自己隻是一個匆匆過客,她不屬於這裏,可是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屬於哪裏。
經過一條巷子的時候,胡桃聽到一陣嘈雜的聲音,都是女聲,罵罵咧咧的,鬧出了很大的動靜,像是在打架。胡桃向來沒有同齡人該有的好奇心,她正準備繞道走開,忽然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
雖然聲音不大,但是胡桃聽出了是胡琳的哭聲。胡桃有些疑惑,停下腳步,覺得大概是自己聽錯了,可是她突然想到,胡琳的學校正是在這個方向。
胡桃連忙倒回去,小跑著衝進巷子裏,她每向前一步,巷子深處的對話就越清晰一些,她聽到有女生趾高氣揚的聲音:“胡琳你這個醜八怪,看著你我就覺得惡心!”
說話的女生有一頭紮眼的酒紅色卷發,手上戴了三個黑色皮手環。她揚起手,正準備一巴掌呼向她麵前的胡琳,胡琳一邊哭一邊閉上眼睛,卻久久沒等到想象中的火辣的疼痛。她顫抖地睜開眼睛,看到胡桃一把捏住了安穎的手,昏黃的街燈下,隻看得到她麵若冰霜,而周圍的女生都因為胡桃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
胡琳不可思議地抬頭看著胡桃。
胡桃卻看也不看她一眼,使勁捏著女生的手腕,冷冷一笑,挑眉道:“哦?醜人多作怪,原來說的是你啊。”
“你!”女生惱怒地將手一甩,掙紮著想要擺脫胡桃的鉗製。
胡桃卻在這一瞬間忽然鬆手,讓女生一下子失去平衡,身子一晃,“啪”的一聲,胡桃的巴掌落在她的臉上。
終於一旁的幾個女生反應過來,有人先衝上來,想要扯胡桃的頭發,胡桃身材高挑,在對方還沒靠近自己的時候,就一腳踹了過去。對方是一群小太妹,一起向胡桃撲上來,胡桃根本不管那麼多,逮著領頭的女生不要命地狠狠踢,一直踢到她滾到地上大聲哭著求饒,胡桃才停下來。
胡桃一隻腳踩在她的小腿上,笑著問:“胡琳哪裏招惹你了?你幹嗎要打她?”
領頭的女生結結巴巴,說不出個所以然,隻能“哇哇”地哭。
胡桃不說話,沒有人敢吭聲,等了一會兒,女生終於忍無可忍,尖叫著說:“我就是討厭她!看她不順眼!又胖又醜!還天天穿名牌炫富,有個有錢的爹了不起啊!”
她的尖叫聲在寂靜的街道裏回蕩。胡桃“啪”的一聲,又扇了她一巴掌,然後用極其慢的語速說:“這一巴掌,是想讓你知道,人得為自己說的話負責。”
“以多欺少,覺得很了不起是不是?”胡桃淡淡道,“小小年紀,心思齷齪,說話這麼沒教養,打你都讓我覺得挺惡心的。”
然後胡桃鬆開了她。胡桃靠在一旁的柱子上,說:“以前的事情我不再追究,下次就跟我去警察局吧,總有人治得了你們。”
幾個女生一下子變了臉色,她們處在叛逆的青春期,將胡琳當作隨意欺負和發泄的工具,哪裏想過這樣做的後果?領頭的女生一臉痛苦地站起來,十分不心甘情願地瞪了胡桃一眼,然後咬牙帶著一幫同黨跑了。
她們的腳步聲越來越小,終於消失在大道上。胡桃這才回過頭看向胡琳,她的眼神裏看不出喜怒,隻像是剛剛發現這裏還有別人。
胡琳此時狼狽得要命,臉上紅腫了一塊,坐在水坑之中,渾身發抖,畏縮而又膽怯。
胡桃看到她這副不堪的模樣,想起的卻是五月那個煩悶的夜晚,她尖叫著喊道:“我媽媽是生我難產死的,你也給我爸生一個然後去死好了!”
她一生也不會忘記那個夜晚。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倒下。
胡桃茫然地看著胡琳,她向巷子口的方向邁了一步。
可是,她又忍不住停下腳步,她知道,她腦海裏那個飛揚跋扈的小女孩,正滿臉痛苦地看著自己。胡琳嘴唇翕動,像是在祈求自己的憐憫。
她才十四五歲,她隻是一個因為缺乏愛而性格有些惡劣的小女孩。她的人生還很長,她的青春甚至還未開始,那成長的痛與罪惡,為什麼偏偏要讓她來背負?
下一秒,胡桃轉過身,大步走上前,將蜷縮在角落裏的胡琳緊緊抱住,她輕聲說:“別怕,還有我。”
胡琳的淚水潸然而下,滾燙的眼淚一滴一滴,全部打在了胡桃的肩膀上。胡桃低著頭,覺得背上灼傷一樣疼。
腦海裏回想的,是胡母生前說過的話:“你們是姐妹啊,世界上有那麼多與你們無關的人,你們都不舍得去傷害,為什麼非要去傷害自己的親人?”
那時候她們不懂,等她們明白的時候,教會她們這個道理的人已經不在了。
我不會再讓你孤單一個人了。
2.
第二天胡琳還縮在被子裏睡覺,忽然聽到“砰”的一聲,自己臥室的門被人一腳踢開了。胡琳迷迷糊糊中,感覺到有人一把掀開了自己的被子。
胡琳下意識地想要尖叫,卻被人用手瞬間捂住了嘴。
胡桃衝她翻了個白眼:“這都幾點了還睡,真當自己是豬啊?”
胡琳正想還口,意識稍微清楚一點,立刻想起來昨晚自己抱著胡桃大哭的情景,她臉“噌”地紅了,再麵對胡桃,覺得十分別扭。那個張揚跋扈的胡琳又回來了,在心底不斷地罵著自己,昨晚為什麼做出那麼丟人的事情,真是恨不得揍自己一頓。
胡桃卻假裝沒有察覺胡琳的尷尬,她隨手把衣架上胡琳的內衣丟在她頭頂上,說:“給你三分鍾時間,收拾好。”
“做什麼?”
“跑步!”
胡琳終於還是成功地尖叫了出來。
五分鍾後,胡琳被胡桃拎著衣服領子出了門,清晨六點,胡琳從來沒起得這樣早過。她們住的地方遠離市區,霧氣散開,樹梢和草坪裏全是露水,空氣好得讓人心情舒爽,還沒亮透的天空給人一種安寧的鎮定。胡琳閉上嘴,埋著頭跟著胡桃沿著路邊開始跑起來。
胡琳嚴重缺乏鍛煉,沒跑多久就氣喘籲籲。胡桃看了她一眼,把速度降下來,說:“實在不行了你就用走的,但是不能停。”
胡琳大口換氣,雙腿沉重得像是綁了鉛塊。好不容易拖著身子回到家中,胡琳大汗淋漓,洗過澡出來,看到了餐桌上的早餐,豆漿和蘋果,孤零零地和她對望。
胡琳終於忍無可忍:“你就給我吃這個?”
“對,”胡桃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愛吃不吃,不吃拉倒。”
胡琳簡直想要掀桌,踢了凳子腿一腳,想要瞪胡桃,卻又不敢,隻得悶聲坐下來,故意大聲地咬了一口蘋果。胡桃沒理她,去衣帽間換了衣服梳好頭發,戴著耳機出去了。
胡琳本來以為每天晨跑半個小時這樣就算完了,可是等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看到桌上的飯菜,胡琳馬上有了不祥的預感,然後立刻跑到自己的房間一看,果然發現錢包已經不見了。
胡琳看著除了蔬菜就隻有一個雞蛋的午飯,咬牙切齒:“算、你、狠!”
這樣的日子沒過幾天,胡琳就堅持不下去了。半夜被餓醒,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她幹脆光著腳,偷偷摸摸地跑下樓梯,去廚房裏想翻點東西吃。結果找了半天,連粒生米都沒有,胡琳心中猜測,一定是被胡桃藏進了她自己的房間。
她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又跑上樓梯,偷偷推開胡桃的房門。胡桃的房間比胡琳的小,一眼就能看到放在牆邊的大紙箱,胡琳屏住呼吸,一步一步走上去,輕輕地掀開箱子,卻發現裏麵空空如也。
“別找了,”身後突然響起胡桃的聲音,把胡琳嚇得差點坐到地上。胡桃扭開床前燈,淡淡地說,“你吃什麼,我就吃什麼,你減肥,我陪你一起挨餓,我能忍下來,你胡琳怎麼就做不到?”
一種複雜的情緒湧上胡琳心頭,她看著從床上坐起來的胡桃。胡桃的長發睡得有些淩亂,她穿著淡藍色的吊帶睡裙,整個人沐浴在暖黃色的燈光下,美得像是一幅畫。
胡琳悶聲說:“你管我做什麼?連我爸都不管我了,你還管我做什麼?”
胡桃不說話,扭頭看向窗外。午夜一兩點,不知哪裏傳來一聲鳥叫,在這樣寂靜的夜裏,卻讓人覺得無比安寧。
往事一幕一幕,在她腦海中飛逝而過。十年前,她的父親用掃帚指著她和母親讓她們滾出去;母親在夜裏無人的鄉間路上抱著她痛哭;她長年坐教室最後一排靠垃圾桶的位子;第一次見到胡琳時,胡琳衝自己吐口水……
隔了許久,胡桃才終於開口:“哪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快去睡吧。”
胡琳欲言又止,最後低著頭走到房門口,她手握著門把手,頓了頓,又回過頭去,對胡桃說:“謝謝你。”
3.
胡桃去上海的時候,C大已經開學。新生統一被送去了軍營,手機沒收,不能與外界聯係。
一直到這個夏天結束,胡琳整整瘦了二十斤。胡桃製止了她動不動就想去剪頭發的行為,胡琳紮不好頭發,胡桃就每天給她編一個短短的蠍子辮。
胡琳看出來胡桃最近情緒不佳,她和胡桃的關係還是奇奇怪怪的,不冷不熱,見麵也不會好好打招呼。
有一次胡琳實在忍不住了,問胡桃:“你怎麼了?月經不調嗎?”
胡桃當時正在削蘋果,被她這麼一問,差點把手指給削下來。
胡桃瞪她:“小孩子家家的,怎麼就不能好好說話?”
“拜托,”胡琳翻了個白眼,“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胡桃冷笑一聲,把蘋果塞她嘴裏,站起來上樓了。
胡琳開學前,胡桃硬是把她那些嘻哈風格的服裝全部扔進了垃圾桶,胡桃一邊翻看她衣服的商標一邊嘖嘖感歎:“好白菜都被豬給拱了。”
胡琳在一旁抗議無效。她被胡桃逼著每天敷麵膜,吃蔬菜,臉頰和額頭上的青春痘都消掉了,整張臉變得幹淨光潔。胡桃把她的劉海剪平放下來,巧妙地彌補了她眼睛小的缺點,讓她看起來乖巧可愛。
胡桃把胡琳一點一滴的改變都看在眼裏。每隔一段日子,胡桃都會偷偷用相機拍下胡琳的照片,衝洗出來,貼在本子上,寫上日期和一段給她的話。胡桃坐在床上,一張張照片翻過去,自己都忍不住感歎,她雖然才十八歲,但是對於胡琳,還真是又當爹又當媽了。
胡桃坐飛機走的時間,沒有特意跟誰提起過。胡近倒是知道,不過他在北京開會,沒有辦法趕回來,給胡桃的卡裏打了一大筆生活費。胡桃早餐和午餐還是和往常一樣,強迫胡琳吃她不想吃的蔬菜,胡琳嗷嗷大叫,全屋子的人都聽見了。下午胡琳去健身房的空當,胡桃就拖著行李箱出門了。
她行李不多,就幾件衣服和日常的護膚品,還有幾個沒用完的本子,床上用品都是到了學校裏統一買。
胡桃拿到機票,摸出手機,給朋友們群發了一條消息:“本桃去魔都了,寒假見!”
發給林向嶼的那條,也是一樣的內容,不過胡桃沒有群發,而是照著內容一字不差地單獨打出來。發件人那百轉千回的情緒,到了冰冷無情的屏幕上,早已看不出半分。
可是她依然虔誠,因為那是屬於她獨一無二的感情。
看到手機上的“發送成功”四個字,胡桃才長舒一口氣,關掉手機,準備去排隊安檢,剛走了一步,忽然聽到有人大聲叫自己。
“胡桃!你渾蛋!”
胡桃回過頭,看到跑得氣喘籲籲的胡琳。
胡桃哭笑不得:“你怎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