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不黨……蕭禹終於是恍然大悟,一時竟有醍醐灌頂之感:“原來先生從來沒打算支持兩黨,宋學也絕不會在黨爭中擇選表態。難怪,難怪蕭家會為三十二哥說親,要知道雖然身處勳戚宗室,但因是聖人外戚,蕭家從來都不摻和到兩黨的紛爭裏,更很少明確表態。尤其是局勢日漸激烈的這幾年,所談的親事多數都隻在親戚宗室之中,基本不招惹風頭火勢上的人物……看來,十七哥身為先生的得意弟子,卻是吃透了先生的態度。”
然而,君子不黨,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南學如今勢頭正猛,道統所在,縱是血親亦不肯讓人,不論北學是否依附北黨,南學都是一樣要打擊北學的,而北學不依附北黨的決心一旦為人所知,北黨對其不說銜之入骨,起碼也是無比反感,這些年來北學名氣大增,崛起得這麼快,背後北黨的推動那是顯而易見的,一旦失去北黨支持,宋學的衰弱,隻怕就是眼見的事。更不說,若是為了盡快扶植起一支能和南學對抗的學術力量,北黨可能還會對宋學大力打壓,以便讓其盡快空出北學領袖的位置……
明白了宋先生的決心,他不是不敬佩的,然而在敬佩中又有深深的憂慮,難以言傳。在這一刻,蕭禹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全然把自己當成了宋先生的學生,他是發自內心地為宋學的將來感到憂慮和恐懼,但卻又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情緒,胸懷激蕩之下,隻能輕輕地說了一聲,“先生,這——”
雖然聲音輕,但語調卻畢竟是十分沉重。
宋先生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亦從來沒有說過,這條路會很容易走。不過儒門弟子,本就是人中龍鳳,雖千萬人吾往矣……這樣的事情如果很容易去做,前朝為什麼會亡於黨爭呢?明白黨爭誤國這道理的人,難道就隻有你我?”
他轉向宋粵娘,“粵娘你說說,這是為什麼?”
“因為……”宋粵娘囁嚅道,“因為大多數人即使看明白了,也沒有勇氣標新立異,拒絕同流合汙……”
“不錯,蕭禹、粵娘,你們都要明白,正因為這不容易,天下有九成的人不會選擇這條路,而是選擇了更為世俗和簡單輕鬆的路去走——這也是人之常情,沒什麼好奇怪的。”
宋先生深深地看了蕭禹一眼,蕭禹隻覺得他眼神銳利,仿佛能看進自己心底,他壓下心頭的顫栗,聽宋先生續道,“不過,這也意味著在很多時候,要做正確的事,就意味著你和天下所有人走的路都不一樣,所要冒的風險,也要比他們更大。如果有誌向無能力,常常在半路就折戟沉沙一無所獲,唯有大誌向、大毅力、大能力者,才能在這條路上走得更遠……蕭禹你更是要記住,你聰明穎悟、舉一反三,幾年內考中進士絕不是問題,然而這隻是一切的開始,仕途和世上任何道路一樣,最終都隻能靠你一步步去走,而沒有這點精神,縱使你有家中蔭庇,最終,亦是隻能一事無成。”
蕭禹心中,不知轉過了多少複雜情緒,他甚至能品嚐到自己舌尖上的苦澀,然而最終,他到底還是咽下了這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壓下了和宋先生坦白一切的衝動,深深地躬了躬身子,“先生玉言,振聾發聵,蕭禹……明白了!此番教誨,實在振聾發聵,蕭禹一生都當銘記在心!”
宋先生嗬嗬一笑,忽然又鬆弛了下來,他擺了擺手,“隨便聊聊而已,這麼當真做什麼?喝茶、喝茶吧。”
竟無一語叮囑,令蕭禹不要將此談話外泄。
蕭禹卻無宋先生這般灑脫,他一邊喝茶,一邊已在思忖著宋學如今所處的局勢,更是已經忍不住為書院的未來擔憂。宋先生連說了幾句話,他都沒能接上話頭,正是恍恍惚惚時,耳邊忽然聽宋粵娘笑道,“其實,就是和北黨鬧崩了,對咱們書院,我看也沒什麼大影響。”
此等天真的言論,倒是把蕭禹逗笑了,他沉鬱的心情,也隨之一輕,正待好生逗弄宋粵娘一番時,宋粵娘已經接著說道,“我就不信,全天下的人都想著什麼黨爭,沒考過科舉的人,就是想這個,又有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