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溫攔路虎傳
入話:
闊舍平野斷雲連,葦岸無窮接楚田。
翠蘇蒼崖森古木,壞橋危磴走飛泉。
風生穀口猿相叫,月上青林入未眠。
獨倚蘭幹意難寫,一聲鄰笛舊山川。
話說楊令公之孫,重立之子,名溫,排行第三,喚作楊三官人,武藝高強,智謀深粹。長成幾冠,娶左班殿值太尉冷鎮之女為妻。擇定良時吉日,娶那冷太尉宅院小娘子歸,花燭宴會。可謂是:
簫鼓喧天,星歌聒地。畫燭照兩行珠翠,星娥擁一個嬋娟。鼓樂迎來,繡房深處,果謂名不虛傳。這冷氏體態輕盈,俊雅儀容。楚鳴雲料鳳髻,上峽岫掃蛾眉。劉源桃凝作香腮,庚嶺梅印成粉額。朱唇破一點櫻桃,皓齒排兩行碎玉。弓鞋窄小,渾如襯水金蓮;腰體纖長,俏似搖風細柳。想是嫦娥離月殿,猶如仙女下瑤台。
這楊官人自娶冷氏之後,行則同行,坐則並坐,不覺過了三年五載。
一日,出街市閑走,見一個卦肆,名牌上寫道:“未卜先知。”那楊三官人不合去買了一卦,占出許多事來,言道:“作怪!作怪!”楊三官人說了年、月、日、時,這先生排下卦,大笑一聲,道:“這卦爻動,必然大凶。破財、失脫、口舌,件件有之。卦中主騰蛇入命,白虎臨身,若出百裏之外,方可免災。”這楊三官人聽得先生說這話,心中不樂。度日如年,飲食無味,懨懨成病。其妻冷氏見楊三官人日夜憂悶,便啟朱唇,露皓齒,問楊三官人道:“日來因何憂悶?”楊三官人把那“未卜先知”先生占卦的事,說與妻子。冷氏聽罷,道:“這先生既說卦象不好,我丈夫不須煩惱,我同你去東嶽還個香願,祈禳此災,便不妨。”楊三官人道:“我妻說得也是。”次日,同妻稟辭父母,並丈人冷太尉,便歸房中收拾擔杖,安排路費,擺布那暖轎馬匹,即時出京東門。少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不在話下。
迤邐行到一個市井,喚做仙居市,去東嶽不遠,但見天晚:
煩陰已轉,日影將斜。遙觀漁翁收繒罷釣歸家,近睹處處柴扉半掩。望遠浦幾片帆歸,聽高樓數聲畫角。一行塞雁,落隱隱沙汀;四五隻孤舟,橫瀟瀟野岸。路上行人歸旅店,牧童騎犢轉莊門。
天色已晚,楊三官人同那妻子和當直去客店,解一房歇泊。到得三更,被一夥強盜劫入店來。那賊是甚麼人?
大林木編鹹寨柵,澗下水急作東流。霹靂火性氣難當,城頭上勇身便跳。刀見金時時拈弄,天河水夜夜觀瞻。月黑搜尋釵釧金,風高放起山頭火。
那一夥強人劫入店來,當時楊三官人一時無準備,沒軍器在手,被強人-住,用刀背剁鍘,暗氣一口,僻然倒地。正是:
假饒千裏外,難躲一時災。
那楊三官人,是三代將門之子,那裏怕他強人,隻是當下手中無隨身器械,便說不得,卻被那強人入房,挾了楊三官人妻子冷氏夫人,和那擔仗什物,卻有一千貫細軟金珠宮貴,都被那強人劫去。楊官人道:“我是將門之家,卻被強人劫了,我如今卻有何麵目歸去?”當時楊三官人受這一口氣,便不誇煩,沒出豁得,便離了這客店,來縣裏投奔劉家客店安歇,自思量道:“我當初夫妻二人出來,如今獨自一身,交我歸去不得!我要去官司下狀,又沒個錢!”身體覺得病起來,在店中倒了半個月。
後來幸得無事,出那店來,行去市心,見一座茶坊,入去坐地。隻見茶博士叫道:“官人,吃茶吃湯?”那楊二官人道:“吃茶也不爭,隻是我沒茶錢。”茶博士道:“官人吃茶也不妨。”茶博士點茶來。這茶是:
溪岩勝地,乘曉露剪拂雲芽;玉井甘泉,汲清水燒湯烹下。趙州一碗知滋味,請入肌膚遠睡魔。
那楊三官人吃茶罷,茶博士問道:“官人是那裏人?”楊三官人道:“我是東京人。”茶博士道:“官人莫不病起來?”楊溫道:“然也。”茶博士道:“官人,你沒錢,如何將息?我交官人撰百十錢把來將息,你卻肯也不肯?”楊三官人道:“好也,謝你周全。”茶博士道:“我這茶坊主人卻是市裏一個財主,喚做楊員外,開著金銀鋪,又開質庫,這茶坊也是他的;若有人來唱個喏告他,便送錢與他。這員外……”將講來,說猶未了,隻見員外入茶坊來。正是:
著意栽花栽不活,等閑插柳卻成陰。
那楊三官人也曾做詩一首道:
財散人離後,無顏返故京。
不因茶博士,怎得顯其名。
那楊員外吃飯了,過茶坊閑坐,茶博士使努嘴。楊三官人與楊員外唱個喏,員外回頭。楊官人又唱一個喏,員外還了禮。那官人是個好人,好舉止,待開口則聲,說不出來。那茶博士又決嘴道:“你說!”那員外說:“官人無甚事?”那官人半飽了才說得出來,道是:“客人楊溫是東京人,特來上嶽燒香。病在店中,要歸京去,又無盤纏,相懇尊官周全楊溫回京則個。”
那員外聽得,便交茶博土取錢來數。茶博上抖那錢出來,數了,使索子穿了,有三貫錢,把零錢再打入竹筒去。員外把三貫錢與楊三官人做盤纏回京去。正是:
將身投虎易,開口告人難。
才人有詩說得好:
求人須求大丈夫,濟人須濟急時無。
渴時一點如甘露,醉後添杯不若無。
那楊三官人得員外三貫錢,將梨花袋子袋著了這錢,卻待要辭了楊員外與茶博士,忽然遠遠地望見一夥人,簇著一個十分長大漢子。那漢子生得得人怕,真個是:
身長丈二,腰闊數圍。青紗巾,四結帶垂;金帽環,兩邊耀日-絲袍,柬腰襯體;鼠腰兜,柰口浸襠。錦搭膊上盡藏雪雁,玉腰帶柳串金魚。有如五通善薩下天堂,好似那灌口二郎離寶殿。
這漢子坐下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前麵一個拿著一條齊眉木俸,棒頭挑著一個銀絲笠兒,滴滴答答走到茶坊前過,一直奔上嶽廟中去,朝嶽帝生辰。
那楊員外對著楊三官人說不上數句,道是:“明日是嶽命生辰,你每是東京人,何不去做些雜手藝?明日也去朝神,也叫我那相識們大家周全你,撰二三十貫錢歸去。”那楊三官人道:“溫世事不會。”茶博士道:“官人,你好樸實頭!”楊官人卻問道:“適來騎馬的是甚麼人?”員外道:“這人是個使棒的,姓李名貴,渾名叫做山東夜叉。這漢上嶽十年,燈盡天下使棒的,一連三年無對;今年又是沒對,那利物有一千貫錢,都屬他。對麵壁上貼的是沒對榜子。”那楊溫道:“複員外,溫在家世事不會,隻會使棒;告員外,周全楊溫則個,肯共社頭說了,交楊溫與他使棒,贏得他後,這一千貫餞,出賜員外。”員外道:“你會使棒?”楊溫道:“溫會使棒。”員外道:“你會使棒,你且共我使一合棒,試探你手段則個。你贏得我,便舉保你入社,與你使棒。”
員外交條博士道:“關了茶坊門,今日不開了。”茶坊茶博士即時關了。楊溫隨員外入來後地,推開一個固角子門,入去看,一段空地。那楊三官人道:“好也!這坡空地,隻好使棒!”員外道:“你弱我健。”且喚茶博士買一角酒、二斤肉來,交楊溫吃。那官人吃了酒和肉,交茶博士也吃些。員外道:“茶博士,去取棒來。”
茶博士去不多時,隻見將五條杆棒來,撇在地上。員外道:“你先來揀一條。”楊官人覷一覷,把腳打一踢,踢在空裏,卻待脫落,打一接住。員外道:“這漢為五條棒,隻有這條好,被他揀了。”員外道:“要使旗鼓。”那官人道:“好,使旗鼓!”員外道:“使旗來!”楊官人使了一個旗鼓。茶博士揀俸,才開兩條棒起,鬥不得三兩合,早輸了一個人。正是:
未曾伸出拿雲手,莫把藍柴一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