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生見秀媽道:“媽媽到此,還是講和,還是鬥氣?”秀媽道:“要鬥氣便不上門了。我是雞蛋,束相公是石頭,雞蛋怎與石頭對?況且翹兒原是好人家女兒,如今從了相公,可謂物得其主。我就十二分舍他不得,也要割斷了從良。我也打點把他從良的,但道他年紀還小,就耽他兩年,也還耽得起。今日既是束相公娶他,這是好事,我怎麼去阻他?我特來央衛老爹做媒,把女兒嫁了你。”
束生正欲開口,衛華陽道:“束相公,秀媽今日一詞不發,反央我來做媒,這是個識時務的女丈夫!你也要把那副肚腸丟開了。你既替他贖身,翹娘的錢是要把他的。秀媽,你既來修好,托在我身上,你那馬監生討他為妾的文書要還他的,外加一張你起筆把他的婚書。一邊兌銀子,一邊交契便了。”秀媽道:“身錢之外,再加一倍吧。”束生道:“他接客十年,趁過十倍不止。莫講他人,就是我老束一個,在他身上廢了二千餘金!別的合來,何止數千。算將起來,雖十倍不止。但起初之意,原打點替你打官司,二兩也不處與你。今日你既回頭,我便罷休,處一半把你贖契罷了。”衛華陽笑道:“一個要多,一個要少,都作不得準。隻依我,原價取贖便罷了。束相公不肯,我也強是這樣做;秀媽不肯,一聽尊裁便是。”秀媽道:“衛老爹也不知處了多多少少公務,稀罕這丟丟兒小事。”衛華陽道:“既是如此說定,今且吃了酒,明日成交便是。秀媽,實不相瞞,縣中原有狀子了,隻等你一發動,便四麵齊起,替你大大做一場。今既說明,一家得人,一家得銀,安安耽耽,各家俱保平安。隻是忒便宜了你。”秀媽道:“多謝多謝。”分咐鴇兒打開盒子,燙起酒來。衛家又搬出許多肴饌,一齊坐下。秀媽道:“請出女兒來也同吃一鍾。”束生道:“少不得相會,今日尚非其時耳。”秀媽看他做事十分牢靠,也不去強他。此日盡歡而散。
次日,同馬不進、鴇兒俱到衛家。衛華陽大開筵席,接了本地十大豪傑,當麵複講一番。束生兌了四百五十兩銀子,一一把秀媽看過兌明。秀媽再三求添,又加了五十兩。秀媽看不是風犯,隻得忍疼將原舊婚書拿將出來,又寫了一張得銀文書,兩邊交割明白。束生道:“不知此契可是翹姐的原筆麼?”衛華陽道:“今日少不得要出來謝謝秀媽,你便拿去把他一認,就同他出來便了。如今入門為正,要行良家事了。”束生道:“說得有理。”拿舊契進去。不一時,同翠翹俱至,一一見了禮。秀媽道:“我兒,恭喜你嫁了風流夫婿。”翠翹道:“托媽媽的洪福。”馬不進也上前恭喜。翠翹默默無言,雙眸淚落。眾人一齊作揖道:“恭喜翹娘,今日頓出火坑。”翠翹道:“有勞列位。”斂身而退。此日各家有事,略飲數杯,分散而去。
秀媽出了衛家門,皇天肉兒突得飛反。想著翹娘那樣趁銀,哪裏再去尋這樣的掙手?越想越哭,越苦越悲。指著銀子道:“這樣死寶要他做甚的!我那翹兒嗬,你怎丟了我去也!”鴇兒道:“媽,你揩了眼淚別處去哭。你去哭他,他不哭你,有甚用處。”秀媽道:“我也有許多待他好處。”鴇兒道:“賺他跟人走,回來打皮鞭都是媽媽好處,他是件件記在心頭的。”秀媽聽了,又氣又惱,沒興沒趣而回。
卻說束生打發媽兒去了,著一百銀子謝了衛華陽,收拾紗燈火把,將翠翹娶到別室中。眾朋友都來替他送房賀喜,束生慊未慊之願,滿未滿之心,甚是快活。翠翹慮始點終,心中微有掛礙。然事已至此,則索由他,得開懷處且開懷。兩個男才女貌,好不相得。束生因稱詩曰;“遵大,攬子祛,贈以芳華。”辭甚妙。翠翹亦稱詩曰:“寤春風兮,發鮮榮;囗齋俟兮,惠音聲。贈我如此兮,不如無生。”束生道:“然則子欲遷延辭避矣?”翠翹道:“郎之不好色,亦如宋玉則已矣。”相對大笑。束生因又朗詠高唐之賦。翠翹道:“然則翹真神女矣。”束生道:“殆猶過之,吾終不以杳冥之神女易活見之翠翹也。”自是情好日篤,相敬如賓。
正好盤桓,忽報束生父至。束生道:“家父來矣,旁人定有物議,我先進見,然後同你去拜見。”翠翹道:“凡事小心,縱有篤責,亦宜順受。若少有抵觸,不但愈增上人之惡,且道你重色逆父了。”束生曰:“曉得。”
來見其父,其父先嚷做一片,見了就罵道:“你這蠢才,多大年紀就去討小!討小已是不該,還去討子妹!你丈人是甚等人,你妻子是侯門小姐,若是曉得你討了小,激得山高水低,你是罷了,叫我怎麼淘得這氣過?好好替我退還了馬家,萬事罷休,若是執迷不悟,就去也告你退了。”束生道:“打罵孩兒,件色不辭。若講退還,哪個不曉得束守討馬翹為妾?若是退了,象甚光景?這個寧可殺頭,實難從命。”其父大怒曰:“你不聽我,我定要告你退了。”束生道:“官府是讀書人做的,隻有個斷娼為良,哪有個斷良為娼的理?”其父道:“你這般嘴硬,我定要告退了那娼婦。”往外就走,恰好撞著官府經過,這老頭兒氣頭上,一聲叫屈:“兒子逆親!”知府是個最孝順的,聽了便叫帶著回衙門問是甚事。束老道:“兒子討了一個娼婦,小的要他退還了妓家。兒子忤逆小的,不肯退還。”知府道:“討了幾時?”束老道:“近一年了。”知府道:“胡說!討了一年是你家媳婦,如何又去退還娼家?那婦人在你家曾做甚玷辱門風事麼?”束老道:“這個並沒有。”知府道:“你兒子是甚等人?”束老道:“乃無錫縣生員。”知府道:“既他是讀書的,娶了他又打發出去接客,象甚模樣?這是打發不得的了。你甚事苦苦要拆散他?”束老道:“老爺有所不知,他的丈人乃吏部天官,妻子年方少艾,怎麼容得那女子?恐怕誤了他終身,所以小的叫他退了。”知府道:“原來如此,隻是理上講不去。且叫他來,待本府以情諭之,看是怎麼。”簽一紅票,分咐差人道:“叫那束生員帶妻子來見我。”
束生原立在府門外,見了朱票,便換了一件青眾帽子進見。知府道:“你父親告你忤逆,你怎麼說?”束生道:“父師在上,生員讀書知禮,怎敢忤逆父親?隻為舊年不才取了馬翹妓女為妾,今經一載。父親叫生員又去退還為娼,生員體麵何在?那女子又不犯七出,已為良人婦,又落娼家局,於心何忍,於心何愜?所以堅執不從。父親就道生員忤逆了。”知府道:“這個自是使不得的。請回,自有裁處。”
忽然王翠翹至,知府道:“馬翹,那束正告那束生員,要把你退還娼家,你怎麼說?”王翠翹道:“爺爺,隻有娼妓從良,那有良婦從娼之理?小婦人既嫁束門,生是束門人,死是束門鬼,生死由他,卻是不出他門的。我既離了馬家,怎肯再陷馬家?求老爺筆下超生。”知府故試之道:“束家不要你,自然要斷入娼家,那由得你心性。”翠翹道:“任憑老爺鼎烹刀砍,此事實難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