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三朝,馬龜收拾了一輛小車,雇兩個腳夫,載了翠翹,自家騎了一匹蹇驢,發行李出京。卻好王員外同王婆兒女一齊來到,翠翹心如刀割,淚似湘江,一句話也說不出。倒身四拜道:“女孩兒止於此了。善保暮年,看弟妹們長進吧。”王老夫婦哪裏回得一字,隻道得一句“你好保重”,便哭得咽硬喉幹,西風猿斷。馬龜行色匆匆,催趕起行。王員外留不住,隻得同送一程。一路上哭哭啼啼,何曾歇口。來到五裏亭,終家父子早已提壺挈盒,在那裏等迎著道:“馬爺今日南回,薄具一樽,少壯行色。”馬龜道:“昨日過擾,宿醞未醒,今日怎麼又叨遠送厚愛。”隻和跨下驢兒,就在店中坐落。終公差外備一盒一壺,與翠翹子母在裏邊坐。他母子們這時節才得在一處。
王婆問女兒光景何如,翠翹道:“娘,你女兒落在這人手裏,生則無憑,死則有準矣。你把我女孩兒一刀割在肚腸外,再不要想兒的好日了。”王婆忙問所以,翠翹道:“入門三相,便知其家,聽言三句,便知其品。越王在流離顛沛之不中,失夫妻君臣之冀,人知其必興。今此人,外則主仆分明,內則鰱鯉不辨,此非大人家,必假斯文也。以數百金娶妾,應是富翁行徑。我看他鬼頭鬼腦,到歸房後猶搖搖無主,似不欲成姻者。仔細思量,恐事抉裂。捱至更深,方進房來。此非千金買妾之主,乃以兒為奇貨可居之人也。家有幹貫,身值千貫。彼既以數百金娶妾,明婚正娶,滿京中俱知兒顏,亦盡堪留愛。既得此美妾,豈不留住周年半載,以暢其情。乃頭一日成親,第二日就要起身,若非終公留,昨日已出都門矣。若雲怕正妻,一發不該就行,以新娶愛妾送入虎口,有此情呼!此人也,未必有妻,其住居也,未必在臨清。不是討我作美人計,定是以我為行頭,再不然則娼家流也。三者之間,必居一於此矣。其言語失錯,忽呼秀媽,忽呼媽媽,忽呼大娘,二三其說,已是可疑。又聽跟隨人道:‘家裏等人久矣,急早收拾回去。’彼失言道:‘正是哩,我心中如焚,恨不得插翅飛去。秀媽是極多心的,不要等他趕進來,還是一場把戲哩。’一人道:‘這個了得,若他老人家自趕進來,看見你替這行貨如此,連我們都是一頓好罵,你的打鬧不消說起。’大家一齊躊躇道:‘正是,快些去方好。’他道:‘我巴不得今日就離了北京,怎奈耽閣不能脫身。’此言雖不十分明白,卻句句有礙著我的。我早起臨妝,那跟隨的長子叫我‘翹姐,快些梳頭吃飯。’我把眼看他一眼,他連連改口道:‘姨娘,姨娘。’天下豈有家主公的愛妾,用人敢如此放肆膽大乎?其中之可疑還多,不能細記。即此三言三相,已非良善人家矣。你女兒生是他鄉之人,死是異域之鬼,任磨任滅,其命聽天,連這些話也是多說的。娘善保尊體,看顧爹爹,撫養弟妹。金郎一事,乃女孩兒三生未了公案,可憐母親念兒遠嫁他方,去人之言,尚其聽之。”王婆聽這些話,心如針刺。欲哭,又恐他們於啟行不利。欲不哭,又忍不住。
忽聽得外邊催上車,大家一齊放聲大哭。終家父子先辭回。他們又送一程。到十裏長亭,兩邊留連不放。馬龜道:“日且暮矣,此處不是住的所在。出嫁之女,跟不得這許多,你們回去吧。”王員外聽了此言,好似和針吞卻線,刺入腸斷係人心。道:“馬爺,小女全靠你照管,念他遠離膝下,舉目無親,可憐!若得我這孝順女兒身安境順,我生死鬱結,永不敢忘大德。”言至傷心所在,撲身跪在地下,一家人都跪下來。翠翹、馬龜也下車馬,同拜在地。馬龜看他戀戀不舍,恐生他變,罰誓道:“若是某輕賤你女兒,生遭強人支解。今日啟行,把個順溜與我,路上不耽幹係。”翠翹道:“爹媽回去吧,送行千裏,終須一別。”王員外沒奈何,方止了淚,安慰分手而別。
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