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者之貽(1 / 3)

愛者之貽

1

沙傑汗,你寧願聽任皇權消失,卻希望使一滴愛的淚珠永存。

歲月無情,它毫不憐憫人的心靈,它嘲笑心靈因不肯忘卻而徒勞掙紮。

沙傑汗,你用美誘惑它,使它著迷而被俘,你給無形的死神戴上了永不凋謝的形象的王冠。

靜夜無聲,你在情人耳邊傾訴的悄悄私語已經鐫刻在永恒沉默的白石上。

盡管帝國皇權已經化為齏粉,曆史已經湮沒無聞,而那白色的大理石卻依然向滿天的繁星歎息說:“我記得!”

“我記得!”——然而生命卻忘卻了。因為生命必須奔赴永恒的征召,她輕裝啟程,把一切記憶留有孤獨淒涼的美的形象裏。

2

我愛,到我的花園裏漫步吧。穿過撲來眼底的熱情的繁花,不去管她們的殷勤。隻為突發的欣喜像驚奇夕陽的燦麗,你且暫停一下腳步,然後飄然逸去。

愛的贈禮是羞怯的,它從不肯說出自己的名字;它輕快地掠過幽暗,沿途散下一陣喜悅的震顫。追上它抓住它,否則就永遠失去了它。然而,能夠緊握在手中的愛的贈禮,也不過是一朵嬌弱的小花,或是一絲光焰搖曳不定的燈光。

3

我的果園中,果實累累,擠滿枝頭;它們在陽光下,因自己的豐滿、蜜汁欲滴而煩惱著。

我的女王,請驕傲地走進我的果園,坐在樹蔭下,從枝頭摘下熟透的果子,讓它們盡量把它們甜蜜的負擔卸在你的雙唇上。

在我的果園中,蝴蝶在陽光中盡舞,樹葉在輕輕搖動,果實喧鬧著,它成熟了。

4

她貼近我的心,就像花草貼緊大地;她對我說來是如此甜蜜,猶如睡眠之子疲憊的肢體;我對她的愛就是我的整個生命的泛濫,似秋日上漲的河水,無聲地縱情奔流;我的歌和我的愛是一體,就像溪流的潺潺漣漪,以它的波浪和水流歌唱。

5

如果我占有了天空和滿天的繁星,如果我占有了世界和它無量的財富,我仍有更多的要求。但是,隻要我有了她,即使在這個世界上我隻有一塊立錐之地,我也會心滿意足。

6

詩人嗬,春光明媚豪奢,你應當放歌讚美那些毫不流連的匆匆過客,那些歡笑著奔向前方從不回顧的人,那些像花朵般在恣情歡樂時怒放,轉瞬即逝,終不悔恨的人。

請不要默默無言地坐下來,去數你過去的悲歡,——不要停下腳步,去拾起隔夜的鮮花上落下的花瓣;不要去苦苦求索你不理解的東西,去辨別它費解的寓義——不要試圖去填滿生命的空白,因為,音樂就來自那空白深處。

7

我已所剩無幾,其餘的都在整個無憂無慮的夏天漫不經心地揮霍掉了。現在,它隻夠譜一首短歌唱給你聽;隻夠編一個小小的花環,輕輕攏上你的手腕;隻夠用一朵小花做一隻耳環,像一粒圓潤的粉紅色的珍珠,一聲羞赧的低語,懸垂在你的耳邊;隻夠在黃昏樹蔭下,小小的賭賽中,孤注一擲,輸個幹淨。

我的小船是簡陋的,又容易破損,不能勝任在暴風雨中迎著驚濤駭浪前進。但是,隻要你肯輕輕地踏上它,我願緩緩劃動雙槳,載你沿著河岸航行;那裏,深藍的水麵上微波蕩漾,如同被夢幻揉皺的睡眠;那裏,鴿子在低垂的枝頭咕咕鳴喚,給正午的樹蔭籠上一層憂鬱。日落人倦時,我將采一朵露滴晶瑩的睡蓮,簪上你的秀發,然後向你告別。

8

我的小船載滿了人,裝滿了貨,但是,我怎能回絕你呢?你孤身一個,隻帶了幾束稻穀。你年輕,身材苗條又纖弱;飄忽的微笑在你的眼角閃爍,你的黑色長裙像雨天的烏雲。船上當然有你的位置。

旅客將一路陸續登岸歸去。你且在我的船頭稍停片刻,待船兒靠岸時誰能將你留住?

你向何方去,又會到誰家貯藏你的稻穀?我不會向你發問。但是,黃昏時,當我落下風帆,泊下小船,我會坐下來驚奇地想:你向何方去,又會到誰家貯藏你的稻穀呢?

9

女人,你的籃子沉重,你的四肢疲乏。你要走多少路?又為尋求什麼贏利在奔波?道路是漫長的,烈日下路上的塵土火一般灼熱。

看哪,湖水深且滿,像烏鴉的眼睛一般黑。湖岸傾斜,嫩草青青為它鋪上柔軟的地毯。

把你疲憊的雙足浸在水中吧,這裏午時的熏風會為你梳理飄散的長發;鴿子咕咕低唱著睡眠曲,綠葉竊竊私語,訴說著隱藏在綠蔭中的秘密。

即使時光流逝,太陽西沉,又有什麼關係呢?即使那橫穿荒野的小路迷失在暮色蒼茫裏,又有什麼關係呢?

不要害怕,前麵盛開著鳳仙花的籬邊,就是我的家。我將領你到那裏,為你鋪好床,點亮一盞燈。明日清晨,鳥雀被擠奶姑娘驚起時我會將你喚醒。

10

那驅使蜜蜂——這些無形的蹤跡的追隨者——離開它們蜂房的是什麼呀?它們急劇地扇動著的翅膀在傳遞什麼消息呢?它們如何聽到沉睡在花心的音樂呢?它們又怎樣找到了羞怯無聲地安眠在花房的蜜呢?

11

初夏,綠葉剛剛吐出嫩芽。夏天來到海邊花園裏。和煦的南風,輕柔地傳來斷續的懶洋洋的歌聲。一天就這樣結束了。

然而,讓愛之花盛開的夏天來到海濱的花園裏吧。讓我的歡樂誕生,讓它拍著手兒,和著洶湧澎湃的歌聲翩翩起舞吧。讓清晨甜蜜而又驚奇地睜大眼睛吧。

12

啊,春天!很久很久以前,你打開天國的南門,降臨混沌初開的大地。人們衝出房屋,歡笑著,舞蹈著,喜極欲狂,互相拋擲著花粉。

歲歲年年,你都帶著你第一次走出天堂時撒在路上的四月的鮮花來到人間。因此,你的花的濃鬱芬芳裏彌漫著如今已成夢境的歲月的聲聲歎息——那已消亡的世界的眷戀情深的哀思。你的輕風裏滿載著已從人類語言中消失的古老的愛的傳奇。

有一天,你突然闖進我因初戀而焦急震顫的心靈,帶來新的奇跡。從此,年複一年,那從未經曆過的歡樂的甜柔的羞怯便藏在你檸檬花綠色的蓓蕾裏;我心中難描難訴的柔情便留在默默無言,如燃燒的火焰似的紅玫瑰中;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頁——那熱情奔放的五月的時光的深切懷念,便和著你年年新綠的嫩葉的沙沙聲悄悄低語。

13

昨夜,在花園裏,我向你獻上青春洋溢的醇酒。你舉起杯兒,放在唇邊,合上雙眼微笑著。我撩起你的麵紗,撥散你的長發,將你那寧靜而又洋溢著柔情蜜意的臉龐貼在我的胸膛上。昨夜,月光夢一般漫溢在安睡的大地。

今朝,晨露晶瑩,黎明岑寂。你,剛剛沐浴歸來,身著潔白的長袍,手提滿籃的鮮花,向神廟走去。我佇立在通向神廟小路旁的樹蔭下,在靜悄悄的黎明中低垂著頭。

14

假如我今天煩躁不安。我愛,寬恕我吧。這是第一場夏雨,河邊的樹木在搖曳顫抖,花繁葉茂的迦澹波樹舉著醇香的酒杯,在勸誘過路的風。看嗬,天空裏道道電光閃爍著投下匆匆的視線,風兒正在你的秀發上狂跳嬉戲。

假如我今天太殷勤,我愛,請不要生氣。迷蒙的雨幕掩住我們每日所見的景物,村子裏一切勞動已經停止,牧場上杳無人跡。即將降臨的雨兒在你的黑眼睛裏發現它的音樂,七月在你的門旁等待著用它含苞的素馨簪上你的秀發。

15

村裏人都叫她黑姑娘,可是在我心上,她卻是一朵小花——一朵黑色的百合。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烏雲挾著閃電滾滾而來的田野上。她的麵紗拖在地麵,烏黑的發辮鬆垂在肩前。也許她是個黑姑娘,正像村裏人說的那樣。但是,我隻看到她那雙小鹿般可愛的黑眼睛。

狂風呼嘯,預示著暴雨即將來臨。聽到小花牛驚慌的哞哞低鳴,她快步跑出茅屋。抬起大眼睛仰望天空,傾聽著隱隱的雷聲。那時,我站在稻田邊——隻有姑娘心裏明白(或許我也知道)她是否注意到我。。她黑得那樣可愛,就像炎熱的夏季裏帶來陣雨的烏雲,像密林裏溫柔的陰影,就像惱人的五月黑夜裏渴望愛情的無言的秘密。

16

她曾經住在破損的石階伸到水麵的池塘邊。多少個夜晚,她曾凝視過那因竹葉搖曳而變得使人眩暈的溶溶月色;多少個雨季,她嗅到從嫩秧田裏飄來的濕潤的泥土的清香。

椰棗樹下,村莊的院落裏,姑娘們談笑著縫製冬裝。她的名字總是被人們親昵地提起。池水深處還保留著她手臂戲水的記憶,通往村中的小徑上還印著她每天經過時潮濕的足跡。

今天,帶著水罐來池塘汲水的村姑就曾和她天真地逗趣,看到過她的微笑,那趕著牛群去鳧水的老人,也曾每天在她門首停下腳步,向她問候致意。

多少條帆船曾從村邊駛過,多少位旅人曾在那榕樹下休憩,渡船曾把多少人送到對岸的集市,但是從未有人留意這個地方,鄉間小路邊,靠近破損的石階伸近水麵的池塘,曾住著我心愛的姑娘。

17

很久很久以前,蜜蜂在夏日的花園中戀戀不舍地飛來飛去,月亮向著夜幕中的百合微笑,閃電倏地向雲彩拋下它的親吻,又大笑著跑開。詩人站在樹林掩映、雲霞繚繞的花園一隅,讓他的心沉默著,像花一般恬靜,像新月窺人似地注視他的夢境,像夏日的和風似地漫無目的地飄遊。

四月的一個黃昏,月兒像一團霧氣從落霞中升起。少女們在忙碌地澆花喂鹿,教孔雀翩翩起舞。驀地,詩人放聲歌唱:“聽呀,傾聽這世間的秘密吧!我知道百合為月亮的愛情而蒼白憔悴;芙蓉為迎接初升的太陽而撩開了麵紗,如果你想知道,原因很簡單。蜜蜂向初綻的素馨低唱些什麼,學者不理解,詩人卻了解。”

太陽羞紅了臉,下山了,月亮在樹林裏徘徊踟躕,南風輕輕地告訴芙蓉:這詩人似乎不像他外表那樣單純呀!妙齡少女,英俊少年含笑相視,拍著手說:“世間的秘密已然泄露,讓我們的秘密也隨風飄去吧!”

18

假如你一定要傾心於我,你的生活就會充滿憂慮。我的家在十字路口,房門洞開著,我心不在焉——因為我在歌唱。

假如你一定要傾心於我,我決不會用我的心來回報。倘若我的歌兒是愛的海誓山盟,請你原諒,當樂曲平息時,我的信證也不複存在,因為隆冬季節,誰會恪守五月的誓約?

假如你一定要傾心於我,請不要把它時刻記在心頭。當你笑語盈盈,一雙明眸閃著愛的歡樂,我的回答必然是狂熱而輕率的,一點兒也不切合實際——你應把它銘記在心,然後再把它永遠忘卻。

19

經書中寫道,人若年過半百,就應遠離喧囂的塵世,到森林中度隱居生活。然而,詩人卻宣稱:淨修林隻應屬於年輕人。因為,那裏是百花的故鄉,是蜂兒鳥兒的家園;那裏,幽僻的角落期待著情侶們的私語的震顫。月華親吻著素馨花,傾訴著深情厚誼。隻有遠遠未到五十的人才能領略其間的深意。

啊,風華少年,既缺乏經驗,又固執任性!因此,他們正應隱居在密林,經受談情說愛的嚴格訓練,而讓老人去管理世間營生。

20

我的歌呀,你的市場在哪裏呢?是在那學者的鼻煙汙染了夏日的清風,人們無休無止地爭論著“是油依賴桶還是桶依賴油”的問題,連那陳舊泛黃的手稿也為那如此無聊地浪費轉瞬即逝的生命而蹙起眉峰的地方嗎?我的歌大聲叫道:

嗬,不,不,不是!

我的歌呀,你的市場在什麼地方?大理石宮殿裏住著越來越驕橫肥胖的百萬富翁,他的書架上堆滿皮革裝訂、黃金描繪的書籍,奴仆們不時地拂去書上的灰塵,這從未被人翻閱過的書籍扉頁上的題辭是獻給那無名的神明。你的市場是在那裏嗎?我的歌猛吸一口氣,說道:不,不,不是!

我的歌呀,你的市場在什麼地方?青年學生坐在桌旁,頭兒低垂在書本上,思想卻在青春的夢境裏漂遊;散文在書桌上蹀躞,詩歌深深地埋藏在心裏。灰塵鋪滿零亂的書齋,歌兒嗬,你可願在那裏捉迷藏?我的歌躊躇著,沒有開口。

我的歌呀,你的市場在什麼地方?忙於操持家務的少婦,抽空兒快步跑進臥室,急匆匆從枕頭上抽出一本愛情故事,那書兒被小寶貝撕破揉皺,書頁散發著她頭發上的香氣。你的市場是在這個地方麼?我的歌歎息著,欲言又止,打不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