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第三章

騎桶者

(奧地利)卡夫卡/著高誌文/改寫

煤全部燒光了,煤桶空了,煤鏟也沒有用了。火爐裏透出寒氣,灌得滿屋冰涼。窗外的樹木呆立在嚴霜中,天空成了一麵銀灰色的盾牌,把所有向蒼天求助的人都給擋住了。我得弄些煤來燒,不然會被活活凍死。冷酷的火爐在我的背後,同樣冷酷的天空在我的麵前,因此我必須快馬加鞭,在它們之間奔馳,在它們之間向煤店老板要求幫助。對於我來說,煤店老板是天空中的太陽。可是煤店老板對於我通常的請求已經麻木不仁了,我必須向他清楚地證明,我連一星半點煤屑都沒有了。我這回去,必須像一個乞丐——由於饑餓難當,奄奄一息,快要倒斃在門檻上,女主人因此決定把最後殘剩的咖啡倒給他。同樣,煤店老板雖說非常生氣,但在“十誡”之一“不可殺人”的光輝照耀下,也不得不把一鏟煤投進我的煤桶。

此行的結果完全取決於我怎麼去做。思考再三,我決定騎著空空的煤桶前去。我騎著煤桶,兩手握著最簡單的挽具——桶把,費勁地從樓梯上滾下去。到了樓下,我的煤桶就向上升起來了,妙哉,妙哉。平趴在地上的駱駝,在趕駱駝的人的棍下搖晃著身體站起來時,也不過如此。煤桶以均勻的速度穿過冰涼的街道。我時常被升到二層樓那麼高,但是我從未下降到齊房屋大門那麼低。我極不尋常地高高漂浮在煤店老板的地窖穹頂前,而煤店老板正伏在這地窖裏的小桌上寫字。地窖的門是開著的,是為了排出多餘的熱氣。

“煤店老板!”我喊著,那急切的聲音裹在呼出的熱氣裏,在嚴寒中顯得格外混濁。“求你給我一點煤吧,煤店老板,我的煤桶已經空了,因此我可以騎著它來到這裏。行行好吧,我有了錢,就會給你的。”

煤店老板把一隻手放在耳朵邊上,喃喃地說:“我沒有聽錯吧?”然後,他又轉過頭去問坐在火爐旁邊的長凳上織毛衣的妻子,“我沒有聽錯吧?好像是一個顧客。”

“我什麼也沒聽見。”妻子平靜地說著,一麵舒服地背靠著火爐取暖,一麵編織毛衣。

“唉,是我啊!”我急切地喊道,“是我啊,一個向來守信用的老主顧,隻是眼下沒錢了。”

“是有人,”煤店老板說,“我的老伴,是的。我不會弄錯的,一定是一個老主顧,一個有年頭的老主顧,他知道怎樣來打動我的心。”

“你怎麼啦,當家的?”妻子說,她把毛衣擱在胸前,暫時歇息片刻,“街上空空的,根本沒有人。更何況我們已經給所有的顧客供應了煤。我們可歇業幾天,休息一下。”

“可是我正坐在這兒的桶上,”我喊道,寒冷所引起的沒有感情的眼淚模糊了我的眼睛,“請你們抬頭看看,你們就會發現我的。你們確實給所有別的顧客都供應過了。但我請求你們給我一鏟子煤。如果你們給我兩鏟,那我就喜出望外了。啊,煤塊在這隻桶裏滾動的響聲多麼靈敏。但願我能聽到!”

“我馬上就來。”煤店老板邊說,邊要運動短腿邁上地窖的台階。不過,他的妻子卻已經走到了他的身邊,拉住他的手臂說:“如果你固執己見的話,那就讓我上去。你呆在這兒吧,想想你昨天夜裏咳嗽得多麼厲害。隻為一件憑空想象出來的買賣,你就忘記了你的妻兒,要讓你的肺遭殃。還是我去吧。”

“那麼你就告訴他我們庫房裏所有煤的品種,我來給你報價格。”

“好。”他的妻子說。她走上了台階,來到街上。她當然馬上看到了我。

“我衷心地向您問好!”我驚喜地喊道,“老板娘,我隻要一鏟子煤,放進這個空空的桶裏就行了,我自己把它運回家去,一鏟最次的煤也行。錢我當然是要全數照付的,不過我不能馬上付,不能馬上。”

“不能馬上”多麼像鍾聲啊,它們和剛才聽到的附近教堂尖塔上晚鍾的聲響混合在一起,又是怎樣地使人產生了錯覺啊!

“他要買什麼?”煤店老板喊道。

“什麼也不買,”他的妻子大聲應著,“外麵什麼也沒有。我什麼也沒有看到,隻是聽到鍾敲六點,我們關門吧。真是冷得要命,看來明天我們又該忙了。”

煤店老板娘什麼也沒有看見,什麼也沒有聽見,但她把圍裙解了下來,要用圍裙把我扇走。遺憾的是,她真把我扇走了。我的煤桶雖然有著一匹良種坐騎所具有的一切優點,但它沒有抵抗力。它太輕了,一條婦女的圍裙就能把它從地上驅趕起來。

“你這個壞女人!”當她半是蔑視半是滿足地在空中揮動著手轉身向店鋪走去時,我還回頭喊著,“你這個壞女人!我求你給我一鏟最次的煤你都不肯。”就這樣,我浮升在冰山區域,永遠消失,不複再見。

馬術表演

(奧地利)卡夫卡/著高誌文/改寫

假如有這樣一個場景:在馬術表演場上,在不知疲倦的觀眾麵前,有那麼一個瘦弱的、患肺病的馬術演員,騎著一匹瘦骨嶙峋搖搖晃晃的馬,心腸冷酷的老板手裏甩著馬鞭,拚命地沒完沒了地驅趕著,身穿緊身衣的馬術女演員,騎在馬上無奈地轉著圈,她上下顛簸著,並把一個個飛吻拋向觀眾。在樂隊和通風機的無休止的咆哮聲中,如果這場遊戲一直延續到她灰暗的未來,伴隨著一陣過去一陣又來的掌聲。那麼,這時可能會有一人,就是坐在頂層樓座的年輕觀眾,就會沿著各層樓座的台階一直跑下來,衝進馬戲場,抓住配合得很好的樂隊的軍號,高聲呼喊:停下!

但是實際情況並不是這樣。馬術演員是一個美麗的姑娘,她的臉白皙而紅潤,自豪地穿著演出服的人掀開幕布,她便飛了進來。經理先生懷著為她效勞的心情搜尋著她的眼睛,手裏牽著圓斑灰白馬,氣喘籲籲地迎上前來;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抱上馬,猶如他最心愛的小孫女就要開始一次危險的旅行一樣,他實在不忍心揚鞭催馬;最後,他努力地克製著自己,叭地甩響了一鞭;他張著大嘴跟在馬旁跑著,眼睛卻緊盯著馬術女演員顛簸的軀體;他簡直不能理解她那嫻熟的騎術;他用英語大聲提醒她要千萬小心;他生氣地提醒拿跳馬圈的小廝要特別集中精力。

在做極為驚險的翻筋鬥絕技前,他高高地舉起雙手要樂隊停止演奏;表演完畢,他把小姑娘從馬上抱下來,親吻她的雙頰。在他心目中,即使沒有觀眾的狂熱崇拜,他也心滿意足了。她自己則由他扶著,高高踮起腳,身邊飄散著灰塵,伸開雙臂,頭微微向後仰著,想讓馬戲場內全體的人員都來分享她的幸福。因為情形是這個樣子,坐在頂層樓座的年輕觀眾並沒有跑下來,而是把臉靠在欄杆上。退場的時候,他像沉溺於沉重的夢境裏一樣,不知不覺地哭了。

夫婦

(奧地利)卡夫卡/著高誌文/改寫

生意變得越來越糟糕了,因此隻要能從辦公室抽開身,我便時常自己拿著樣品袋去拜訪顧客本人。另外,我早就打算去看一看N,以前我和他常有業務聯係,但不知道為什麼,去年這種聯係就中斷了。在如今這動蕩不定的情況下,出現這種障礙肯定沒有什麼真正的原因,常常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或一種情緒。而與此相同,一句話或者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也能使整體恢複正常。不過要見到N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他是位老人,最近一段時間身子很虛,盡管生意上的事依然掌握在他手裏,但他幾乎不再親自洽談生意,要想和他談事,就必須到他家去,這無疑增加了業務複雜程序。

昨天傍晚六點過後,我終於動身上路了。雖然那時已經不是拜客的時間,但這件事不應從社交角度,而應從生意人的角度來考慮。我運氣好極了,他和妻子剛剛散步歸來,此時在他那臥病在床的兒子的房間裏。他們要我也過去。雖然有些猶豫,但後來還是讓令人厭惡的拜訪欲望占了上風,我隻期待它早點結束。和進屋時一樣,我穿著大衣,手裏拿著帽子和樣品包,被人領著從一個黑乎乎的房間,來到了已聚集著幾個人的、燈光暗淡的房間裏。

由於本能的關係,我的目光首先落在一個我再熟悉不過的商務代理人身上,可以說他算是我的競爭對手。他一定是在我前麵悄悄進來的。此刻他正無拘無束地緊挨著病人的床邊,好像他是醫生。他穿著他那件漂亮的、敞開的、脹鼓鼓的大衣趾高氣揚地坐在那裏,那副神情極其狂妄。病人可能也這麼想,他躺在那裏,臉頰因發燒略微發紅,有時朝他望一眼。另外,N的兒子與我同齡,已不屬年輕人之列,短短的絡腮胡子因生病有些零亂。他原本肩寬個高的身體,由於漸漸惡化的疾病,已經消瘦得令我吃驚。N剛剛回來便到兒子這裏來了,連毛皮大衣都沒有脫掉。現在他正站在那裏跟兒子說著什麼。他妻子個頭不高,體質虛弱,但特別活躍,盡管僅限於涉及到他的範圍——她幾乎不看我們其他人。現在她正忙著給他脫毛皮大衣,由於他倆個頭上的關係,這實在是不太容易,但最終還是成功了。當然真正的原因也許是N特別心急,老是急著伸出雙手去摸那把扶手椅,等大衣脫下來後,他妻子趕快把它推到他跟前。她抱起那件幾乎把她埋在裏麵的大衣出去了。

似乎屬於我的時間終於來到了,其實確切地說,它並沒有來到,也許在這裏永遠也不會來到。如果我還想試一試,那就得趕快試,因為根據我的直覺,這是最佳的時機,否則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那個代理人顯然成心要時刻守在這裏,那可不是我的方式,而且,我絲毫不想顧忌他的存在。因此我便迫不及待地向N陳述我的建議,雖然他的注意力並不在我這裏,而是想跟兒子多聊幾句。遺憾的是我有個習慣,隻要說得稍有些激動——很快就會出現這種情形,而在這病房裏出現得比往常還早——我站起來,邊說邊來回踱步。如果在自己的辦公室這倒是種相當不錯的調節,可在別人家就有點討人嫌了。但我卻不能控製住自己,尤其是不能吸煙時。是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壞習慣,與那位代理人相比,我還是讚美我的。因為他總是把帽子放在膝上慢慢地推過來推過去,有時突然出人意料地戴上,然後又摘下來,好像是出了差錯,他就這樣不停地重複著這些動作。對此人們會有什麼想法呢,像這種舉止的確是不允許的。這些幹擾不了我,我對他視而不見,把心思全放在我那些事情上了。當然總會有那麼一些人,看到這種帽子雜技就會極其心煩意亂。可是由於我激動的情緒,根本就注意不到任何人,對此怎麼會心煩意亂呢?雖然我看到了眼前發生的事——我已清楚地覺察到N的感受能力很差,但隻要我還沒說完,隻要我沒直接聽到異議,我就不怎麼去管它。N雙手擱在扶手上,身子不適地扭來扭去,似尋似覓地瞪著茫然的眼睛,然而卻沒抬眼看我一下,也沒有任何麵目表情,似乎我說的話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我在這裏沒引起他的一絲注意。雖然這些使我感到希望萬分渺茫,但我還是要照講不誤,就好像我的言辭、我的好建議最終將會使一切再恢複平衡,我甚至對自己的這種寬容感到吃驚,因為誰也沒希望我寬容。現在,那位代理人終於讓他的帽子歇下了,把雙臂抱在胸前,這讓我感到某種滿足。我所論述的有一半是衝他去的,這似乎對他的企圖是一個明顯的打擊。

N那一直被我當作次要人物而忽視的兒子突然在床上欠起身子,揮舞著恐嚇性的拳頭讓我閉上了嘴,否則沉浸在快感中的我會一直講下去直至自己厭煩為止。顯然他想說什麼,還想讓人看什麼,但力氣卻不夠用,隻好頹然地躺下了。一開始我以為這都是燒糊塗了所致,但當我不由自主地向N望去時,我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N坐在那裏,瞪著那呆滯、腫脹、疲憊之極的眼睛,身子顫抖著向前傾著,似乎有人壓著或擊打著他的脖頸,整個麵部都失去了常形。開始他還在艱難地喘氣,但隨後就像得到解脫似的,仰麵倒在靠背上,閉上了眼睛,他臉上又掠過某種非常吃力的表情,可隨即就不見了——他似乎死了。瞧瞧,就這麼完了。但願這死亡別給我們添太多的麻煩。然而現在應該做什麼事呀?我環顧四周尋求幫助,但他兒子已用被子蒙住了頭,隻能聽見他在不住地抽噎;那個代理人神情冷漠,仿佛決心任憑時間流逝而不會采取任何行動似的,安穩地坐在N對麵僅兩步遠的沙發椅上。那麼能做一點事情的就僅剩下我了,我應該馬上就做這件最難辦的事,即用怎樣一種尚可承受的方式,將這消息告訴他妻子。因為我已聽見急匆匆的腳步聲從隔壁房間傳來了。

她還沒來得及換衣服,依舊穿著外出穿的禮服。她手裏拿著一件已在爐子上烘熱的長睡衣,準備給丈夫穿上。“他已經睡著了。”她看到我們如此安靜,便微笑著搖了搖頭說。她拿起那隻剛才令我又驚又怕勉強握過的手,充滿了一個純潔的人才具有的無限信賴那樣吻著它——我們其他三個人簡直都看呆了!……N動了起來,並大聲地打著嗬欠,然後換上睡衣。他在聽任妻子的嗔怪之後,反駁說他那是換個方式向人們宣布他睡著了,還稀奇古怪地說了些無聊的話。也許是為了防止著涼,N暫且躺到了兒子床上。他妻子連忙拿來兩個墊子放在兒子腳邊,讓他把頭枕在上麵。此刻我已不能看出現在的N與以前有什麼特別之處。他要來晚報,將客人丟在一邊開始看報。不過他並沒認真看,隻是東看一眼西看一眼,同時以一種銳利得令人驚訝的商業眼光評論著我們的建議,這讓我們頗覺不適,而且還用空著的手不停地打著蔑視的手勢、咂著舌頭表示他嘴裏的味道不好,這一係列動作來自於我們的商人派頭。那位代理人忍耐不住了,做了些不合適的解釋。也許在他那粗淺的意識中,凡是出了這種事後必須進行某種補救,但用他那種方法當然行不通。我便找了一個借口趕緊告辭了。

在前廳我又遇到了N夫人。看到她那可憐的外形,我想起了我的母親:她有創造奇跡的能力,凡是叫我們毀掉的東西,她都能夠補救過來。我在童年時代就失去了她。

我與N夫人辭行時故意說得特別慢,特別清楚,因為我懷疑她聽不清楚。或許她大概已經聾了,因為她竟直接問道:“我丈夫看上去怎麼樣?”另外,我從幾句辭別的話中發現,她把我和那位代理人搞混了。

就這樣,我從N家裏走了出來,走下門前的台階。下台階比先前上台階更加困難,本來上台階就不那麼容易。唉,不論這世上的生意如何艱難,我也得繼續挑著這副擔子走下去。

法律門前

(奧地利)卡夫卡/著高誌文/改寫

法律門旁有一名衛士站崗守衛。一天,來了個鄉下人,請求衛士放他進法律的門裏去。可是衛士回答說,現在他不能這樣做。鄉下人考慮了一下又問:“我等一下再進去可以嗎?”

“有可能,”衛士回答,“但現在不行。”

衛士回答完鄉下人的問題後,又退到一邊去了。由於法律的大門一直都是敞開的,所以鄉下人便彎著腰,往門裏瞧。衛士發現了大笑道:“要是你很想進去,就不妨試試,我對您說的話您可以隻當做耳旁風,不予考慮。不過你得記住:我可是很厲害的。再說我還僅僅是最低一級的衛士哩。裏麵的每一座廳堂門前都有一個衛兵,厲害就不必說了。就說第三座廳堂前那位吧,連我都要敬他三分。”

鄉下人從沒想過進法律大門會有這麼難,人家可是說法律之門人人都可以隨時進去的。不過,當他現在仔細打量那位穿皮大衣的衛士,看了看他那又大又尖的鼻子、又長又密又黑的胡須以後,他決心不去冒險,再等一會兒,到人家允許他進去時再進去。衛士給他一隻小矮凳,讓他坐在大門旁邊,於是他便坐在那裏等,本以為很快會讓他進去,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總沒有機會。其間他做過多次嚐試,請求人家放他進去,可都無結果,搞得衛士也厭煩起來。衛士時不時向他提出些簡短的詢問,比如他的家鄉在什麼地方、家有幾口人以及有關他為何來這裏的一些相關情況等,不過,這都是些那類大人物提的無關痛癢的問題。最後衛士還是對他講,他還不能放他進去。鄉下人為旅行到這兒來原本是準備了許多東西的,如今可全都花光了,為了能進法律的大門,鄉下人花多少都心甘情願。那位衛士盡管什麼都收了,卻對他說:“你的東西我收下了,但目的是要讓你知道不是你的禮數不周全。”

這些年來,鄉下人接觸最多的就是這個門口的衛士。他把其他衛士全給忘了。對於他來說,這第一個衛士似乎就是進入法律殿堂的唯一障礙。他詛咒自己不走運,頭幾年還罵得大聲大氣,毫無顧忌,到後來人老了,就隻能夠獨自嘟嘟嚷嚷幾句。

在對衛士的多年觀察中,他發現這位老兄的大衣毛領裏藏著跳蚤,於是也請跳蚤幫助他使那位衛士改變主意。終於,他越來越老了,眼睛都花了,但自己卻鬧不清楚究竟是周圍真變黑了呢,或者僅僅是眼睛在欺騙他。不過,在黑暗中,他卻清清楚楚地看見一道亮光,那道光是從法律之門迸射出來的,它永遠都不會熄滅。

此刻他已經生命垂危。彌留之際,他在這整個過程中的經驗全部呈現在眼前,凝聚成一個迄今他還不曾向衛士提過的問題。他向衛士招了招手,他的身體正在慢慢僵硬,再也站不起來了,衛士不得不向他俯下身子。

“事已至此,你還想知道什麼?”衛士問,“你這個人真不知足。”

“不是所有的人都向往法律麼?”鄉下人說,“可怎麼這麼多年來除去我以外沒有任何人要求進這道門呢?”

衛士看了看鄉下人的情形,知道他已死到臨頭了,為了讓他那聽力漸漸失去的耳朵能聽清楚,便衝他大聲吼道:“這道門任何別的人都不能進入,因為它隻為你敞開,現在是把它關起來的時候了。”

一隻雜種

(奧地利)卡夫卡/著高誌文/改寫

我從父親那裏繼承了一隻奇特的動物——一半像小貓,一半像羊羔的動物,不過它到我手裏之後才發育長大。以前它長得比較像羊羔,但現在卻是貓頭貓爪,羊羔體型,羊羔個頭,眼睛與兩者都像,閃閃發亮,充滿野性。它的毛很柔軟,緊貼在身上。它不僅會潛伏而行,而且能夠連蹦帶跳地逃跑。它常常會蜷伏在窗台上的太陽地裏打呼嚕,在草地瘋跑,它見到貓便逃之夭夭,但卻喜歡襲擊羊羔。它最喜歡走的路是月夜裏屋簷溝。它不會喵喵叫,而且極為厭惡老鼠。它能在雞圈旁潛伏幾個小時,卻從未謀殺一隻雞。

為了使它的身體健康成長,我經常用甜牛奶來喂養它。它大口大口地將牛奶吸進嘴裏,它那食肉動物的利牙派不上一點用場。這一奇觀吸引了附近的孩子們前來觀看。星期天上午是它的會客時間,鄰家的孩子會將我和我懷裏的小動物團團圍在中間。

每逢這時,當然會出現一些誰也回答不了的怪問題:為何偏偏是我擁有這隻動物,為何隻有一隻這樣的動物,在它之前是否曾有過一隻這樣的動物,它是否感到孤獨,它死後將會怎樣,它叫什麼名字,為何它沒有小崽子等等。

麵對這些問題,我從不耗費精力去探求答案,而隻是滿足於盡情地展示我所擁有的東西。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偶爾會有孩子們帶來一些貓,有一次甚至帶來了兩隻羊羔。然而令他們失望的是,並沒有出現他們期望的相認場麵,它們隻是相互靜靜地望著對方,這也許是承認對方存在的一個不可動搖的事實吧。

這隻動物既不懂得追捕的樂趣,又不知道害怕,或許依偎在我身邊是它最愜意的事情。它十分忠於養它的家庭。這也許並不是某種非同尋常的忠誠,而隻是一隻在這世上雖有無數姻親但大概沒有一個血親的動物的真正本能,因此它覺得在我們這裏尋得的保護是理所當然的。

有時它圍著我左聞右聞,在我胯下鑽來鑽去,和我難舍難分。這令我忍不住要笑,它竟然不滿足於做羊做貓,還想做隻溫順的狗。有一段時期就像每個倒黴的人一樣,我的生意非常糟糕,我隻好聽任一切垮掉爛掉。我懷著這種沮喪的心情坐在家裏的搖椅上,抱著那隻動物,我的目光不經意間落到了它那長長的胡須上,隻見一顆顆淚珠正往下滴。這是我的,還是它的?難道這隻羔羊心腸的貓還有人的柔腸?我從父親手上繼承的東西並不多,不過這件遺物尤其顯得珍貴。

它身上不可避免地存在著兩種焦慮:貓的焦慮和羊羔的焦慮,它們是那樣截然不同。有時它跳上我身邊的椅子,用兩隻前腿搭在我肩上,嘴湊到我耳邊,似乎對我說什麼,而實際上卻是彎下頭看著我的臉,觀察它給我留下的印象。為了不至於讓它失望和傷心,我會點點頭裝出一副理解的樣子。隨後它會蹦到地上,圍著我跳來跳去。

屠夫手裏的那把刀也許是解決這隻動物的最好辦法,但是它不隻是一隻動物,它還是我的一件繼承物,因此我沒用這種辦法。因此我必須等待,等到它喘完最後一口氣。有時我發現它似乎用理智的目光注視著我,那目光似乎在期待理智的行動。

舵手

(奧地利)卡夫卡/著高誌文/改寫

“你弄錯了,舵手不是我?”我大聲喊著。

“那是誰?”一個高大魁梧的神秘男人問。他用手輕輕在眼睛上麵摸了摸,仿佛在驅趕一個不真實的夢。

剛才,在沉沉的夜色中,我的手撐著舵,輪船僅靠頭頂的一盞小燈向前行進。突然,這個男人走過來,想把我推到一邊。因為我不退讓,他就用腳踏住我的胸口,慢慢把我往下踩,因為我的手一直沒有鬆開舵輪的把手,所以倒下時將它轉離了航向。但又被那個男人快速地轉了回去。這時,我明白過來了。我一骨碌爬起來,跑向朝著水手艙的艙口,大聲喊道:“船員們!夥計們!快點來呀!有個陌生人把我從舵輪上趕走了!”

他們慢慢騰騰地來了。舷梯口冒出一個個東搖西晃、無精打采的魁梧身影。

“我是這個船上的舵手嗎?”我問他們。

他們點著頭,但目光卻盯著那個陌生人並站成一個半圓圍住了他。

那個陌生人用命令的口氣說:“別靠近我!”

話音剛落,他們就擁在一起,朝我點點頭,又從舷梯下去了。這是一群什麼人?他們在想什麼?難道他們就是這樣毫無目的地來這世上走上一遭麼?

往事一頁

(奧地利)卡夫卡/著高誌文/改寫

保衛我們的祖國是一項神聖而高尚的工作,從前我們竟把這項工作忽略了。迄今為止,我們誰都對它漠不關心,每個人都埋頭打理自己眼前的那一小堆工作。我想下麵的事情會使人們有所改變。

我是一個鞋匠,鋪子開在離皇宮不遠的地方。一天清晨,我剛推開店門,就發現通向廣場的所有路口全讓武裝人員占據了。這些武裝人員非隸屬我國,而是一夥來自北方的遊牧人。他們的侵入著實讓我們大吃一驚。反正我們不能就隻幹瞪眼,我們需要阻止他們。

房子對他們來講沒什麼實際意義,露宿是他們最擅長的。他們成天忙著,要麼磨刀,要麼削箭,要麼練習騎馬,我們的廣場,那麼美麗的地方全被這群粗人給毀掉了。有幾回,我們也從店裏跑出去,試圖把最令人惡心的糞便、垃圾清掃掉。可是,我漸漸明白,我的弱小起不了什麼作用,隻會給清掃人員加重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