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
“你來自中國?”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溫熱。
沈鬱驚訝於他流利的中文,“你是中法混血兒?”遇上一個說中文的人真的很不容易,沈鬱莫名地心生喜悅。
“不是。”
“你在中國居住過?”
“沒有。”他竟走上前來,溫和地看向沈鬱。
“那你是自己學的中文?”
他隻是笑著不語,顯然已經默認了。沈鬱心中一驚:中文公認是世上最難學的語言而他卻能夠自學得這麼地道,而且整個庭院充滿中國氣息,他自己也渾身是中古的氣息,看來已經不是一般人了,已經深受中國古典文化的熏陶了。
忍不住打量他的涼亭,廳中竟有作畫的工具,中國水墨畫!而且架上有一幅未竟之作,淡淡筆墨勾勒出一個纖細的中國古代少女形象,旁邊落花繽紛,兩隻燕子幾乎破畫而出!“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沈鬱忍不住脫口而出。
“好詩!我正在想要題寫一句什麼詩才好,不想竟意外得到這麼一句好詩。”他的聲音透漏著欣喜,但是神情並無多大波動,看來他不是個喜形於色的人。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一句出於晏小山《臨江仙》一詞。此詞是懷人之作,原詞是這樣的: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試想當時的景況:離別之情是那樣的熾烈,實在無法排遣,於是,詞人步出樓閣,佇立在花間幽徑上,靜靜地懷舊念遠著。此時,春光將盡,殘花凋零,觸目驚心。與此同時,又正好是細雨蒙蒙,天色越加的陰鬱。麵前的一切使人的心境更為悵惘,有一種‘眾芳獨穢,美人遲暮’的感覺,而且更為強烈地煎熬著他。
一對不知時務的比翼雙飛的燕子,穿過微細雨簾,從頭頂掠過。由於看到這雙燕子,使詞人更加的愁不可堪,他在想:無知的燕子,尚且知道比翼齊飛的歡快,而有情的我們兩個人,分各天涯,難以重逢,這、這、這是何等難以忍受的現實啊!
這兩句應該是這首《臨江仙》的精華所在,精妙之旨。它的絕妙之處是融情而入景,以景傳情。
從表麵來看,兩句似在冷靜的描寫著景物,十個字卻無一字提到情、愁而字,可是情自無限,愁又不盡。
‘落花’感歎青春易逝,佳期難再;‘微雨’狀出心境的陰鬱和苦悶。以‘落花’之動,襯托著人佇立之靜,以獨立之久,襯托著思念的專一不二,又以‘燕雙飛’來配‘人獨立’的寂寞和孤獨。字字句句都飽含著濃烈的情感。
謝榛《四溟詩話》:韋蘇州曰:‘窗裏人將老,門前樹已秋’;白樂天曰:‘樹初黃葉日,人欲白頭時’;司空曙曰:‘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三詩同一機杼,司空為優:善狀目前之景,無限淒婉,見乎言表。
我想,落花、微雨兩句,也可以稱為:狀目前之景,無限淒婉。很多人評論這一聯時,常以‘景極妍美’來表示,仔細體味,很有道理。杜甫的《水檻遣興二首》有:‘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這種景致,可以說‘妍美’,評價精確,因為魚戲清波,燕舞輕風,加上細雨灑地,清爽無比,可構成一幅恬靜、自適、清新、自然的圖畫了。而這裏的‘落花人獨立’一句,是用落花的凋落襯托人的淒婉,是正襯。‘微雨燕雙飛’雖然是反襯,但是在這兩句中,上句為主,下句從之,下句是為了堅強上句的意識。
說到這,則應該再從整首詞的角度再提一下後兩句:‘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這句轉入相思,又回到了落花、微雨的實境中來。同時,也和落花、微雨句一樣,把主觀情感熔融於客觀景物中去,沒有正麵說出自己的情緒,極深致沉婉。乃佳句也。
楊萬裏在《誠齋詩話》中說:近世詞人,間情之靡靡,如伯有所賦,趙武所不得聞者,有過之而無不及焉,是得為好色而不淫乎?惟晏叔原雲:‘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可謂好色而不淫矣。
《白雨齋詞話》:小山詞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有‘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既閑婉,又沈著,當時更無敵手。又《雲韻集》評‘落花’十字,工麗芊綿,結句依依不盡。
其實,這一聯並不是小山的獨創,而是借之五代翁宏的一首《春殘》,原詩為:又是春殘也,如何出翠帷。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寓目魂將斷,經年夢已非。那堪向愁久,蕭颯暮蟬輝。
但是,令人驚異的是,翁宏的詩並未因此名句為世人所推重,可是一到小山筆下,詞家便有‘千古不能有二’的感歎。為什麼呢?究其原委,當是翁宏的詩意境不完全,全篇有一種強行援係的過失。
蕭颯應該是秋氣森森,不是殘春的氣象;春殘更不是蟬鳴的時節。幾種錯雜的效果聚集在一詩之中,脈理斷失,不能引起我們強烈的同感。而且翁宏又直接的‘寓目魂將斷’點破,說得太白了,這一白就迷失了詩的味道。
小山把這兩句用到了詞中來描寫春恨,整篇協調一致,且鮮明生動,婉轉含蓄,就成為了富有情味的千古名句。”沈鬱隻顧沉入自己的思維之中滔滔不絕,完全忘了旁邊還有一個人,直到撞上他溫暖的眼神,才猛然回神。“對不起,我一時忘情,竟然在你的麵前班門弄斧。”這麼多年了,忙於生計,忙於事業,一個要活的生意人哪裏還有過多的心情吟詩弄詞、風花雪月?想不到今天竟然在一個外國人麵前賣弄起來,而且沒完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