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六年三月的第一天傍晚,在初唐四傑之一王勃曾揮毫潑墨的豫章府,夕陽斜照下的郊外小村,無論男女長幼,都仿佛被什麼所吸引,陷入了一種奇特的默契中。小孩子們放棄了彼此間的追逐,將好奇的眼神投向轟鳴傳來的方向。就連田間勞作的農夫農婦,也放下手頭的活計,眼神中帶著猶疑與難以察覺的驚恐,抬頭望向仿佛奔雷滾滾的遠方。
在那幾個年頭,天災人禍司空見慣,無論是否見諸記載的都是多如牛毛,國共你來我往,打得不可開交,中日暗流湧動,彼此劍拔弩張。除此之外,山賊,盜匪,野獸,甚至暴雨,洪水,泥石流也紛紛向人們獰笑著亮起屠刀。因此,村民們也早已長練不懈,以備不測。正當村民們猶疑不定,手足無措之時,遠處的奔雷聲由遠及近,緊接著,一群棕綠底色,嵌有青天白日徽章的雙翼鐵鳥,從神遊物外的村民們頭頂高速掠過,將飛舞的草帽和沙沙作響的稻穗拋在身後,頭也不回地奔向遠方。
約莫半小時之後,伴隨著刺耳的機輪摩擦聲,遠道而來的鐵鳥們轉場成功,緩緩滑向各自的停機坪。疲憊的螺旋槳由快變慢,怒吼的引擎也熄滅了自己的滿腔怒火。吼聲漸漸低沉,四散在濕熱的空氣中。隻餘的幾行被夕陽拉長的影子,拎著樸素的編號皮箱,迅速列隊集結,向著飛行員臨時住宿地進發。
這支九機中隊,乃是隸屬於空軍第四大隊的第二十二中隊,共轄九架於去年到貨的新機“****”3,全隊上下訓練有素,自中隊長至見習官大多出自筧橋航校,是當時空軍中一支不可多得的精幹力量。考慮到轉進千裏頗為勞累,中隊長在簡單點評之後便下令解散,匆匆趕往的指揮所進行任務彙報,其餘隊員則驅車入城,宿旅社之中。
隨著“喀拉”一聲清脆的門響,一道挺拔的身影邁入空置的302號房間。解開搭扣的飛行帽下,是一張年輕的臉,仿佛刀削斧鑿一般棱角分明,並不俊美,但顯得英氣逼人。微微凸起的額頭和稍寬的下巴,看起來長於堅持乃至頗為固執。微微發燙的金屬拉鏈被拉開,猶如米開朗琪羅大衛像的健美身軀暴露在窗口漏進的陽光下,展示出古羅馬雕塑似的美感。屋中的窸窣之聲起起伏伏,很快,一位著空軍常服,戴大簷帽的軍官出現在衣鏡中,胸前的空軍徽章燦爛奪目,腰間的勃朗寧烏黑鋥亮,神氣地反射著武器特有的光芒。如果留意房中的布置,就會發現床頭那個檀木製作的相框,相片中三十四名年輕飛行員分坐三排,麵對鏡頭燦爛地微笑著。而鏡中那位年輕人,就出現在第一排的隊列中。
小夥子名叫李瀚藻,民國五年生於北平一個書香門第,父親年輕時才華橫溢,赴美國修得機械工程博士學位,後前往清華任教。母親亦出身官宦人家,婚後放棄深造,當起了丈夫的賢內助。兩人育有一子一女,女兒瀚寧小哥哥四歲,正就讀於北平大學附屬高中。二十三年李瀚藻自北大附中畢業,正值淞滬戰罷,政府號召航空救國,當即投筆從戎,拋下老師同學眼中理科天才的光環,毅然考入筧橋中央航校六期驅逐科。幾個月前以六期二班第二名的畢業成績被四大隊隊長高誌航一眼相中,分配至二十二中隊樂以琴分隊任少尉見習飛行員。
屋中收拾停當,李瀚藻翻開日記本,再次開始一天的思索。來到這個世界二十年了,最初的驚奇、惶恐,也漸漸消磨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新家庭的溫馨與和睦。居北平十餘年,李瀚藻多少沾染了這個時代來自同齡人的狂熱。麵對列強的咄咄逼人,國人的懦弱退讓,以及有識之士的泣血呐喊,伴隨著前世十八年生命的書生意氣再次如海嘯般洶湧噴發:既然來到這中華民族最慘烈,最水深火熱的年代,是憑借著大概的先知先覺一味躲避,保得一條性命,老去時再麵對自己內心深處的愧疚與自責?還是與侵略者拚死一搏,盡自己所能去挽救身邊戰友的生命?想起二十五年時自己在休假時南京總統府前群情激昂的學生,在街頭高呼救國的青年,李瀚藻心頭便是一暖,既然自己這一代必定要麵對入侵、仇恨與反抗,那就讓它們從自己手中終結吧!
翻看著手中的家信,李瀚藻微微一笑。父親雖說得知自己參軍後大發雷霆,認定成績不錯的自己更應當子承父業,以知識救國而非從軍報國。但經過一年多的沉澱與理解,老爺子也曉得木已成舟,心中的怒火消去不少,而當初心中那不願意承認的微弱自豪感卻如同一棵小樹般茁壯成長,尤其是自己以優秀畢業學員的身份參加空中分列式之後,更是在清華園中逢人便說我家文淵(李瀚藻的字)如何如何,自己當年便看出他必是空軍一員健將雲雲,仿佛當年那個怒發衝冠麵紅耳赤的老人另有其人一般。身為父親的驕傲,讓他拒絕向兒子認錯,即使一年多了也不能,信中自然也是一副嚴父的架子,多是勉勵之語,戒驕戒躁,殺敵報國之類,但信中的關心與愛護卻充溢在字裏行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