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灰馬主人說,我的語言表達能力很差,不過我將盡快地加以改進,但願不久之後,我就能告訴它許多有趣的事。它也很高興地指示它的伴侶母馬和它的子女以及它家中的仆人們,利用一切機會教我學習語言,而它每天也要花兩三個鍾頭親自教我學習說話。它的隔壁住著幾匹有身份的公馬和母馬,它們聽說有隻“野猢”能講慧馬國的語言,從其言行舉止中似乎還可見某種理智的光芒,便常常到我們家裏來做客。這幾個高貴的鄰居喜歡跟我講話,它們向我提出許多問題,而我能回答的都給以回答。從這些交往中我的說話能力大大提高。因此我來到該國5個月後,就能聽懂全部的馬語,也能很流利地表達自己的意思了。
有一天早晨,我的灰馬主人派它的貼身仆人——那匹栗色小馬來請我。當它來到我床邊時,我尚酣睡未醒。我的衣服掉在身邊的地上,胸上隻蓋著一件襯衫。我被它的吵鬧聲驚醒,注意到它有點語無倫次地傳達著主人的命令。它回到灰馬主人那裏,大驚失色地將它見到的令它大惑不解的情景告訴了主人。我立刻意識到出了差錯,因為當我穿好衣服前去陪伴灰馬主人閣下時,它便問我,它的仆人向它報告的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睡覺時的樣子與我平時出現的樣子不同?
為了盡可能將我自己與那些可詛咒的“野猢”區別開來,我一直隱藏著我穿衣服的秘密,現在我發現這個秘密已保不住了。另外,考慮到我的衣服和鞋子很快就會穿爛因為它們已經磨損得很厲害了,所以我必須從“野猢”和其他動物的毛皮上想辦法補充,這樣我全部的秘密都將暴露無遺。於是,我對灰馬主人說,在我出生的國度裏,那些跟我同類的人總是用某些動物的毛皮進行藝術加工後穿在身上,以抵禦惡劣的天氣乍冷乍暖的變化。要是它發下命令,我將立刻讓它深信無疑。它說我的建議很有趣,隻要我高興就盡管去辦。於是我先解開大衣的紐扣脫下大衣,然後脫下背心、鞋子、襪子和騎馬褲,我把襯衫退到腰部把它當做腰帶紮在腰上。
我的主人灰馬懷著極大的好奇心和讚賞之情觀看了我這場脫衣表演,它用蹄趾把我全部的衣服一件一件地都撿了起來,仔細地檢查一遍;接著它輕輕拍拍我的身子,又前前後後、忽左忽右地看了我幾次。然後下結論說,我是一隻“野猢”無疑。但是,從我的柔軟、白淨、光滑的皮膚,從我身上有幾個地方長有毛發,從我的前後腳上沒有爪子,走路時又完全依賴後腳這些特征來看,我與“野猢”又是有區別的。它不想再看下去,便叫我重新穿上衣服離開,因為我已凍得瑟瑟發抖了。
我向主人灰馬表示,對於它把我當做醜惡的野獸“野猢”這一點使我感到很不愉快。因為我對“野猢”是非常討厭、輕蔑的。我求它不要對我使用“野猢”這個詞,並吩咐它的家人以及前來看我的朋友們也不要用這個詞稱呼我。我同時還要求它保守我穿衣服的秘密,因為除它本人之外,可能還沒有別人曉得我身上穿著一層虛假的衣服,由於栗色小馬已經看到我沒穿衣服的樣子,所以我懇求主人閣下命令它也要保守這個秘密,因為我的這套衣服目前還得繼續穿下去。
對我的這個請求,我的主人灰馬很仁慈地表示同意,於是這個秘密便一直保持到我的衣服開始破爛,不得不讓幾位發明家為我設計新裝為止。同時,灰馬希望我發揚勤勉好學的精神,繼續學習它們的語言,因為它對我的說話能力和理智,比對我的身體是否有什麼衣服遮蔽一事更覺驚奇。
每天,當我在灰馬身旁的時候,它除教我學習語言之外,總會向我提幾個與我有關的問題,對此我則盡可能給它滿意的回答。從我的回答中,它對我已有了一些了解,雖然並不是很全麵的了解。
灰馬問我在我們那裏是否有慧馬存在,它們從事什麼職業?我對它說:“我們也有許多慧馬。夏天,它們在野地裏吃青草;冬天,則待在家裏吃幹草和燕麥。”我的灰馬主人說:“我明白了,不管“野猢”自認為具有多少理性,慧馬還是你們的主人。”
我說,你們這裏稱為慧馬的統治者,在我們那裏叫做“馬”——它是我們人類擁有的一種最慷慨、最美麗的動物,它們有過人的力量和敏捷。當它們為某些有地位的人所占有時,便被用來從事旅行、賽跑或拉車等勞作;它們受到仁慈細心的照顧,隻有在病倒或得了蹄炎時才被主人賣掉,改做各種苦役直到老死。我們的馬死後,馬皮被剝下來,按質論價賣掉,留下屍體任由狗和猛禽吞噬。至於普通的馬卻沒有這麼好的命運,它們屬於農民、車夫或別的人家所有,它們從事艱苦的勞役,吃的食物也很差。我又盡我所能描述我們騎馬的方式,描述馬鞍、馬籠頭、踢馬刺和馬鞭這些馬具,以及車輪的形狀和作用。我還說,我們把一種叫做鐵的堅硬的材料做成的鐵板釘在馬掌上,以保護馬蹄踏在石子路上時不易損傷,因為我們常常騎著它們在石子路上旅行。
我的主人灰馬聽後非常憤慨,它奇怪我們怎麼膽敢冒險坐在慧馬的背上?它認為,就是它家體質最弱的仆人,也能把最高大的“野猢”摔下地來,它會躺在地上滾過去把那隻野獸壓死。我回答說,我們的馬從三四歲起便接受訓練,按我們的要求學習完成各種不同的任務。如果其中有哪匹難以駕馭,我們便把它打發去拉車。年輕的小馬如果太調皮,便要遭受嚴厲的鞭打,受到應得的懲罰。不過請主人閣下注意,我們的馬與貴國的“野猢”相比,聰明不到哪裏去。
為了讓我的灰馬主人正確理解我說的話,我挖空心思用許多委婉的語句進行闡釋。因為慧馬的語言詞彙並不豐富,這是由於他們的要求和感情比我們人類更少的緣故。它認為我們對待慧馬太野蠻了。它想知道,那些與我生活在一起的人類,是否長得跟我或那些“野猢”很相像。我向它解釋說,我與同齡人的體形大小是一樣的,隻是年輕人和女人要比我更溫馴柔順,而女性的皮膚一般是白如凝脂的。它說,我的確與其他的“野猢”有區別,身子幹淨得多,也不像它們長得那麼難看。不過它認為,我與“野猢”相比,又有不及之處:我的指甲不論生在前腳還是後腳都是沒有用處的,等等。不過,它說它決定不再討論這件事,因為它更想知道的是我的冒險故事,了解我出生的國家以及我到此地之前所發生的和我所經曆的事件。
我說,我的父母住在一個叫英格蘭的海島,這個海島距離慧馬國很遠,即使它最有力氣的仆人也要走一個太陽年才能到達。我接受教育成為一個外科醫生,專門醫治在意外事故或暴力事件中身體受到傷害的人。我的祖國由一位被稱為女王的女人統治著。我離開英國到海外尋求財富,以便回國後能養活自己和家人。在我最近的一次航海中,我是船長,手下有50個“野猢”。
他們中有許多人在海上死掉了,我不得不從幾個國家挑選另一些“野猢”來補充他們的空缺。我們的船兩次碰到沉沒的危險:第一次是遇到大風暴,第二次是撞到礁石。說到這裏,我的灰馬主人插嘴問道,在我承受了那些損失和危險之後,我如何能說服不同國家的陌生人跟隨我去冒險。我說,這些人都是些亡命之徒,他們之所以被迫遠走他方有的是因為貧窮,有的是因為犯罪。他們沒有一個敢返回自己的祖國,因為他們害怕被絞死或在監獄裏被餓死,所以他們都需要在另一個地方找個活命之地。
在談話中間,我的主人灰馬有幾次興奮地插嘴提問,我則用許多比喻向它說明各種罪行的本質,我們的船員中多數就是因為犯了這些罪行被迫逃離他們的祖國的。經過這樣一番解釋之後,它就像一個看到前所未見,聽到聞所未聞的事物的人那樣,既吃驚又憤慨地瞪起了眼睛。凡談及權力、政府、戰爭、法律、懲罰以及其他上千種該國語言所不能表達的術語,我的灰馬主人幾乎都無法理解。它希望我將我們稱為歐洲的那個世界,特別是我自己的祖國的情況向它做些具體的說明。
我盡我所能將歐洲的全部情況擺在它的麵前。我談到歐洲的貿易和製造業、藝術和科學的情況,我向它敘述了奧倫治親王領導的革命。在這位親王的領導下,英國與法國進行了長期的戰爭,親王的繼承人,也就是現在在位的女王又如何繼續他的征戰業績,在這場戰爭中,約有100萬“野猢”被殺死,100多座城市被毀,300多艘船隻被焚燒或沉沒。
灰馬問我,通常是因為什麼緣故或動機引起一個國家與另一個國家的戰爭的?我回答說,戰爭有時是由各國君王的野心造成的,因為他們總覺得自己統治的領土或人民不夠多;有時是各國大臣的腐敗引起的,他們為了平息或轉移人民大眾對他們邪惡統治的不滿,便慫恿自己的主人卷入戰爭。還有因各種觀點不同引起的戰爭,也喪失了千百萬人民的生命。例如,聖餐中的肉就是麵包還是麵包即肉的爭論,主的血是葡萄酒變成還是某種果醬變成的爭論,吹口哨是美德還是罪過的爭論,如此等等。
我告訴灰馬,有時候兩個君王之間的爭吵,是為了確定他們之中哪個該霸占另一位君王的領土,事實上這兩位君王對這部分領土都沒有任何占有的權利。有時候一位君王跟另一位君王爭吵,隻是因為害怕其他的君王會跟他爭吵。有時候,戰爭的發生是因為敵人太強大,有時候則是因為敵人太軟弱。有時候我們的鄰居要占有我們的東西,或者我們想奪取我們缺乏的東西,於是我們便打起仗來。直到他們搶走了我們的東西或我們搶走了他們的東西方才休戰。當一個國家的人民因饑荒而瘦弱不堪、因鼠疫而大量死亡、因內部的派別紛爭而混亂不堪的時候,便是對這個國家發動侵略戰爭的最合適的理由。當我們最親密的盟友的某座城池的位置對我們有利,或者奪取它的一部分領土會使我們的領土變得更完整時,那麼參加反對這位親密的盟友的戰爭也就是合適的了。由血統或婚姻結成的聯盟,是各國君王之間經常引起戰爭的原因——越是血緣親近的王族,越有可能引起爭吵。貧窮的國家飽受饑寒之苦,富有的國家則驕橫而目空一切——驕橫與饑餓兩者是互不相容的,由於這些原因,當兵便成了一切職業中最光榮的職業。因為一個當兵的“野猢”,他受雇傭當兵後會盡其所能冷酷地殘殺他的許多同類,雖然這些被殺的人與他無冤無仇。
我告訴灰馬,在歐洲也有一類貧窮的君主,他們自己無力發動戰爭,便把自己的軍隊租給那些富國。每人每天收取很多租金,他們將得到的這筆租金留下3/4自用,因而出租軍隊的收入成了他們生活的主要來源。在德國和歐洲北部就有這樣的郡國。
我的主人灰馬說:“我從你說的關於戰爭的話題中,的確發現了你們的所謂理性的最佳效果。不過,使人高興的是,它的無恥更大於它的危險性,因而這種可恥的本性使他們幹不出更多的壞事來。”
它又說:“由於你們的嘴巴就生在那張平扁的臉上,使你們無法隨心所欲地互相咬齧,除非對方同意讓你咬上一口。又由於你們前後腳上的爪子太短、太柔弱,我們的一隻“野猢”便可戰勝你們十幾個人類。所以在對戰爭中被殺死的人數重做計算之後,我隻能認為你說的是‘烏有之事’。”
我忍不住對灰馬表現的無知搖頭微笑。我作為一個了解戰爭藝術的專家,又給它描繪了加農炮、重炮、毛瑟槍、卡賓槍、手槍、子彈、炸藥、短劍、刺刀、戰役、圍攻、撤退、進攻、地道戰、地雷戰、炮戰、海戰等戰爭武器和作戰手段;描述搭載上千人的戰艦沉沒海底,雙方傷亡過萬的戰爭場景;描述垂死的呻吟聲,骨肉橫飛、硝煙彌漫、人聲鼎沸、遍地狼藉、戰馬踏著死屍奔跑的戰爭場麵;描述逃亡、追擊、勝利的意義;描述屍橫遍野,野狗、惡狼、烏鴉爭食屍體的情景;描述搶劫、奸淫、焚燒、破壞的慘相。我還進一步描繪我的同胞作戰的英勇。我向它證實,我親眼看到他們在一場圍攻戰中殲滅了100名敵人,親眼看到被炸成碎片的屍體血肉橫飛從天而降的情景,真是令旁觀者大飽眼福。
正當我還想繼續敘述更多的細節之際,我的主人灰馬命令我住口。它說,每個了解“野猢”本性的人都會相信,這種卑鄙的野獸有能力幹出我說的這些行為,要是他們的力量和刁詐也跟他們惡毒的品性一樣的話。不過,我的談話增加了它對所有“野猢”類動物的憎惡之情。它認為,如果讓它的耳朵毫無節製地傾聽這些可惡的言語,它以後就可能喪失對事物的辨別能力而好惡不分。
灰馬又說,它從我多次的談話中,對戰爭這個話題已經聽得夠多了。不過到現在它還有一點不明白,我們的一些船員之所以離開他們的祖國是被法律驅迫,為什麼本意是保護人們的財產的法律會逼得人家破人亡呢?因此,它希望進一步了解我所說的法律的意義,執行法律的是什麼人?既然我們自稱為理性的動物,那麼,天性和理性就足以引導我們,告訴我們什麼事是不該做的,什麼事是該做的。
我對灰馬說,在我們中間有一些人,他們從青年時代起就學會利用語言文字的增減達到某種目的的藝術。他們能把白的說成黑的,把黑的說成白的,這全靠他們得到的報酬多寡而定。比如說,如果我的鄰居存心想霸占我的母牛,他便會雇請一位律師來證明他應該從我手裏得到我的母牛,而我則需要另一位律師來保護我的權利。總之,任何人都不能為自己說話,因為這是違反法律規則的。在這個案件中,作為母牛合法主人的我卻麵對兩大不利的情況:首先,我的律師幾乎從嬰兒時代開始就是專門為謊言辯護的,要他做一位公正的辯護人時他完全是個外行,我要他做這種不近人情的辯護,他心裏總是反感的;第二個不利因素是,我的律師必須十分小心謹慎地行事,否則他將受到法官的申訴、同行的厭棄,因為他這樣做就會減少打官司的買賣。因此,我隻有兩種方法保護我的母牛。第一種方法,是用雙倍的酬金買通對手的律師,這樣他就會背叛他的雇主,暗示他站在正義的一方;第二種方法,是讓我的律師盡其所能把我的申訴弄成毫無道理,答應將我的母牛讓給我的對手。這種做法,如果手法高明的話,必然會得到法官的開恩照顧。
說到這裏,我的主人灰馬說,像這樣具有特殊的心智被稱為律師的動物,不能讓他們向別人傳授智慧和知識,實在是很遺憾的。對這個問題,我是這樣回答灰馬主人的:在我們人類中間,這些被稱為律師的人,除了他們自己本行的知識之外,實際是最愚蠢無知的人。在一般的談吐中,他們出口厚顏無恥,被認為是知識和學問的敵人。對每個問題,他們同樣會顛倒人類公認的理性,就跟他們在打官司時混淆是非黑白一樣。
我的主人灰馬還是不理解,這些律師到底出於什麼動機要這麼熱衷於自尋煩惱?他們組織起一個不義的聯盟,目的隻是為了傷害自己的同類?我說他們這樣做是受雇於人的緣故,對這一點,它也無法理解,我隻好向它說明金錢的作用,告訴它金錢是用什麼做成的,以及各種金幣的價值。我對它說,當一個“野猢”擁有大量的金錢的時候,就可用金錢購買他想要的東西,我們的“野猢”認為自己永遠攢不到足夠的金錢以供消費或積蓄,因為他們發覺自己的天性不是揮金如土,就是貪得無厭。享受著窮人的勞動成果的富人的人數,隻有窮人人數的1‰。我們大部分人被迫過著悲慘的生活,每天辛勞隻得到少量的酬勞,卻要供養少數人過著富裕的日子。為了說明這個問題,我舉了許多實例反複說明,可是灰馬依然弄不明白。它總這樣認為:所有的動物都有權分享大自然提供的產品,特別是那些統治其他野獸的動物就更不在話下了。
我對灰馬說,我們從國外進口酒類,並不是因為缺乏食用水或其他飲料,而是因為酒是一種能令我們心情愉快、飄然欲仙的液體,酒能轉移我們心頭的憂愁,產生狂妄的幻想,增加希望,驅除恐懼,讓理智暫時置於腦後,讓四肢喪失活動能力,最後令我們昏昏睡去。不過也得承認,我們在醉醒之後總感到惡心作嘔,無精打采。酒這種飲料使我們百病纏身,生活不安,衰弱短命。
此前我曾對我的灰馬主人談起政府的一般性質,特別是我們英國完美的憲法。這次我又偶然提到首相這個名稱,它便要我向它說明這個名稱指的是什麼樣的“野猢”。
我對灰馬說,首相這個人物,是一個完全脫離悲喜愛憎、憐憫和憤怒的角色。這個人除了對財富、權力和頭銜有強烈的欲望之外,可以說是個毫無感情的動物。他用花言巧語表達各種感情,隻有他心裏的想法除外。他從不說實話,他在背後說某某是個混賬,實際上卻是對此人的最大褒揚;而當他開始對他人讚不絕口的時候,卻是那個人完蛋的日子。最壞的情況是他向你許願,並指天發誓強調他的許諾的時候,碰到這種情況,聰明人就會知難而退,打消一切希望。
我對灰馬說,一個人想爬上首相的高位可有3種方法:第一種,知道如何小心謹慎地利用自己的女兒或姐妹;第二種,背叛或暗害他的前任首相;第三種,在公眾集會的場合,慷慨激昂地反對宮廷的腐敗。不過,聰明的君主更喜歡選擇用第三種方法向上爬的人當首相,因為這種狂熱之徒總是證明,他們這種人最會逢迎拍馬、屈從主子的意誌和感情。這種大臣一旦得到他謀求的首相的高位,便會用行賄的方法籠絡元老院或樞密院的多數以保護他的權力。最後,他們還會利用一項稱為“赦免令”的法律,保護他們卸任後免遭清算,可以帶著從國家偷來的贓物從公職退休。
我對灰馬說,首相的府邸,是一所按他自己的方式培養下屬的學校。他的童仆、侍從和看門人都模仿主人的樣子,變成各個部門的大臣。在驕橫、說謊、受賄這3種主要技能上,他們比主子還更勝一籌。他們在達官貴人的支持下也形成一個個朝廷,有時候,他們憑著機靈和無恥,也會步步高升,成為取代自己主子的成功者。
有一天,我跟主人灰馬交談時;向它介紹了我國貴族的情況,它便很高興地對我表示祝賀,但我卻不能接受。它認為,我一定出生於某個貴族家庭,這主要應歸功於我的生活方式與其他野獸不同之故。另外,我不僅有辯才,而且具備基本的理性。不過,跟它一樣身份的其他慧馬,都把我當做一隻怪物。
灰馬要我注意,在慧馬中間,那些毛色為白色、栗色和鐵青色的馬,外形與那些火紅色、灰斑色和黑色的馬就有差別,它們的智慧也不如後者,這都是天生不可改變的。因此它們總是處於被奴役的地位,從不敢設想超越自己的同類。要是它們有這種想法,便被認為是可怕的、反常的念頭。
我謙恭地向灰馬主人閣下表示謝意,因為它把我的出身想像得這麼美好。不過我立即向它證實,我出身於那個最低微的階層,父母是一對誠實的普通人,他們隻能給我以起碼的教育。我們國家的貴族與它想像的是完全不同的,我們的年輕貴族從小就在懶惰和奢侈的環境中長大,他們一到了允許尋歡作樂的年齡,便會縱情玩樂,把精力消耗殆盡,並染上一身惡疾。
我對灰馬說,沒有這些貴族的同意,法律便不能施行、廢除或修改。不但如此,這些人還有權決定我們大家占有的財物的去留,而不容我們有申訴的餘地。
讀者們也許會感到奇怪,我怎麼能隨便在這種凡庸的生物麵前如此坦率地批評人類,由於它們的“野猢”跟我完全一致,它們對於人類很容易做出最壞的評價。但是我必須坦白承認,這些傑出的四足動物有許多美德,跟人類的腐化墮落對比一下,使我睜開了眼睛,擴大了認識領域,因此我就開始用另一種眼光來觀察人類的行為和感情,使我感到對待同類的尊嚴用不著那樣謹小慎微;同時,在一位像我的主人那樣眼光敏銳的“慧馬”麵前,我也無法保持人類的尊嚴。它每天都使我在自己身上發現上千的錯誤,而這些錯誤都是我過去從來沒有覺察過的,在我們看來,這甚至不能算作是人類的什麼缺點。我受到了它的感化,對於一切虛偽、矯飾的行為也感到無比的憤恨,真理在我的心目中是那麼可愛,所以我決心為真理犧牲一切。
我要向讀者說得率直一些,我這樣大膽地把人類的缺點一齊說出來,還有一個更為強有力的理由。我到了這個國家還不到一年,便十分敬愛當地的居民,決心不再回到人類中來,決心跟這些可敬的“慧馬”在一起過一輩子,對它們的各種美德加以研究並付諸實踐,在那兒我既沒有壞榜樣,也不會受到罪惡的引誘。但是命運永遠是我的敵人,我命中注定不能享受這最大的幸福。不過,我現在回想起來還可以得到一些安慰,在這樣嚴格的考察者麵前談到我的同胞的時候,我總是盡量為他們的錯誤辯解,對於每一件事情都盡量說得好一些。活在世界上的人對於自己的家鄉總有些偏心,哪能連一句好話都不說呢。
在我侍奉我的主人的大部分時間裏,我們進行的幾次談話的內容在前麵已經交代過了。但是,為了節省篇幅,我省略了的內容比我在上麵說到的還要多得多。
對它提出的問題,我一一做了答複,它的好奇心似乎已經完全得到了滿足。一天早晨,它又把我叫去,吩咐我坐在離它不是很遠的地方,這樣的恩典它以前還從來沒有給過我。它說它一直在認真地考慮關於我個人和我的祖國的事情。它認為我們是湊巧得到了一點理性的一種動物,它想不通我們是怎樣才得到這一點理性的。可是理性對我們並沒有什麼用處,因為它隻能助長我們墮落腐化的天性,同時連造物主沒有賦予我們的壞習性,我們也感染上了。我們拋棄了造物主賦予我們的有限的幾種技能,卻很順利地使我們原有的欲望有所增長,而且似乎在枉費畢生的精力利用自己的發明來滿足這些欲望。就我來說,顯而易見,我既不如一隻普通“野猢”來得有力,行動也不如它們矯捷。我用後腳走路,並走不穩當,卻想出一種方法使自己的爪子既無用處也不能防衛,還把下巴領上的那些防禦太陽和冷熱氣候的毛發都拔掉了。總之,我跑不快,又不能爬樹,完全跟我的弟兄(它這樣稱呼它們)——這個國家的“野猢”不一樣。
我們之所以有行政和司法機構,顯然是因為我們的理性以及我們的道德有嚴重的缺點。因為理性本身就能夠約束一個理性動物,雖然我把自己同胞的好處宣揚一番,我們也沒有資格自命為理性動物。它看得很清楚,因為我袒護他們,所以有許多事情我都避而不談,有時候我還說了一些“烏有之事”。
它現在更相信自己的看法是對的了。它認為我身體上的各個特征都跟“野猢”的一樣,但是我體力差、速度慢、動作笨、腳爪短,就這幾點而論,我就不如它們了。此外,我們還有一些缺點卻不是天生就有的。根據我所說的,關於我們的生活、風俗習慣和活動的情形,它也覺得我們的性情跟“野猢”的差不多。它說“野猢”互相仇恨勝過它們仇恨任何別的動物,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一般認為這是因為它們隻能在同類身上看到它們那種可憎的樣子,卻不知道自己也同樣可憎,所以它認為我們把身體掩蓋起來倒不失為一種聰明的辦法,隻有用這種辦法才可以把我們身上的許多缺陷隱藏起來,不然,那就會使我們感到難堪。但是它現在才知道它以前弄錯了,它們國家裏的“野猢”常常發生爭吵也是由於同樣的原因,正像我說的那樣。它說,如果把足夠50隻“野猢”吃的東西丟給5隻“野猢”,它們不會安靜地吃,相反還會打作一團,因為每一隻都想獨占全部的食物。所以在室外喂它們的時候,總要派一位仆人在旁監視,圈在窩裏的“野猢”還要用繩子拴著,一隻一隻分開來。有時候因為年老或者傷病死了一頭母牛,“慧馬”主人還沒有來得及把它送給自己家裏的“野猢”,附近的“野猢”就會成群趕來搶奪,這樣就可能發生一場戰爭,正像我描寫的那樣,雙方互相用爪子撲打,結果造成可怕的創傷,但是它們不能互相殘殺,因為它們沒有我們所發明的那種殺人武器。有時,附近幾處的“野猢”也會無緣無故地大戰一場。一個地區的“野猢”常常會伺機而動,趁著鄰近地區的“野猢”還沒有做好準備就進行襲擊。但是如果它們發現偷襲的計劃不能得逞,而無敵可攻,就會跑回家去進行一場我說過的那種內戰。
在慧馬國的有些地方,田地裏出產一種具有不同顏色的、閃亮的石頭。“野猢”們非常喜歡這種石頭。有時湊巧石頭埋在土裏,它們就用爪子去挖,一連要挖上幾天,把石頭挖出來後運回去,成堆地埋在自己的窩裏。它一麵藏一麵東張西望,生怕會被夥伴發現自己有了寶藏。我的主人說,它始終不明白為什麼它們會有這樣一種不近情理的欲望,這些石頭對於“野猢”究竟有什麼用處呢?但是現在它相信這也許是由於它們貪婪的本性,因為我曾經提到人類是貪得無厭的。它有過一次試驗,曾經把“野猢”埋藏在一個地方的一堆石頭偷偷地挪走。那個下流的動物見寶藏沒了,就放聲大哭起來,驚動了整群的“野猢”都跑到那地方去。它淒淒慘慘地號叫著、咬著、撕扯著別的“野猢”,接著就鬱鬱不樂起來,不吃不睡也不幹活。後來,它吩咐一個仆人偷偷把那些石頭又搬到原來的坑洞裏照原樣埋好。那隻“野猢”發現以後,馬上就恢複了精神,脾氣也變好了,不過它這回卻越發小心地把石頭另埋在一個更隱蔽的地方。從此以後,它就變成了一個十分有用的牲畜。
我的主人又告訴我,我自己也覺察到,在有很多閃亮的石頭的田地裏,由於鄰近的“野猢”不斷入侵,所以會發生最激烈、最頻繁的戰爭。
它說,有時兩隻“野猢”在田地裏同時發現了一塊石頭,它倆為了爭奪這塊石頭而吵吵嚷嚷的時候,第三者往往利用這個方便的機會把石頭拿走。我的主人認為這跟我們在法庭上打官司有些相像。當時我認為最好還是向它坦白承認,事實上,它說的那種判決方法倒比我們的許多法律來得公平,因為原告和被告除了丟掉了它們爭奪的那塊石頭以外並沒有什麼損失,但是在我們的國家裏,在還沒有把原告、被告都搞得一無所有以前,法庭無論如何是不肯罷休的。
我的主人接著又說了下去。它說,“野猢”最叫大家厭惡的地方是,它們不分好歹,遇見什麼就吃什麼,草也好,根也好,漿果也好,腐敗的獸肉也好,它們都吃,有時它們還把這些東西拌在一起,一齊吞下去。它們有一種怪脾氣,最喜歡吃從別處搶來或者偷來的東西,家裏供給的食物雖然好吃得多,它們卻覺得那不如從別處弄來的。要是搶來的東西一時吃不完,它們就會一直吃到肚子快要撐破為止。造物主也給它們準備了一種草根,如果肚子吃得太大,吃下這種草根就可以把肚子瀉個幹淨。
此外還有一種多汁的草根,不過相當稀罕而且相當難找到。“野猢”在尋找這種草根時顯得非常熱心,找到一根就高高興興地吃它一頓。這種草根對它們能產生一種就像我們喝了酒一樣的作用。它們會互相摟抱一陣子,又互相撕扯一陣子。它們大喊大叫、咧嘴獰笑、喋喋不休、發暈打滾,後來就倒在泥裏睡熟了。
在這個國家裏,我發現隻有“野猢”才會生病,不過它們比我們的馬生的疾病要少得多。它們得病並不是因為受到了虐待,而是因為這種下流畜生又髒又饞。在它們的語言中所有這些疾病隻有一個總名稱,叫做“赫尼阿——野猢”,意思就是“野猢病”,這還是從這種畜生的名字借來的。治療的方法就是把“野猢”自己的屎、尿摻和在一起,從嘴裏給它們灌下去。據我所知,這種療法極為靈驗,為了公共的利益我願意向同胞們介紹這種療法,用來治療因飲食過度而引起的各種疾病。這確實是一種奇妙的特效療法。
在學術、政治、藝術、工藝等方麵,我的主人承認,在它們的“野猢”和我們人類之間找不到什麼共同之處,因為它注意的隻是“野猢”和我們在性情上有什麼共同點。它也曾聽見幾位好奇的“慧馬”說過,在大多數的“野猢”群中都有居於統治地位的“野猢”(我們公園裏的鹿群不是也有一隻領頭的嗎?),它的樣子比一般的“野猢”還要難看,性情也更刁頑。這個為頭的要找一個跟它相貌、性情都差不多的“野猢”做它的寵兒,它的差事就是給它的主人舔腳和屁股,把母“野猢”趕到它主人的窩裏去。如果它把這些事做得很好,它主人就會常常賞給它一塊驢肉吃。大夥兒都憎恨這個寵兒,所以它為了保護自己總是待在它主人跟前不肯離開,除非它的主人能夠找到一隻比它還要醜惡的“野猢”,否則它是不會被撤職的。一旦它被撤職,接替它的職務的“野猢”就會率領這一地區的所有“野猢”一齊趕來對著它大小便,把它弄得從頭到腳渾身屎尿。我的主人要我自己想一想這和我們的宮廷、寵臣、首相、大臣究竟是不是有幾分相像。
對於它這種惡意的嘲諷我簡直不敢反駁。在它的眼中,人類還不如一條獵犬聰明,就是一條獵犬也能夠絕對無誤地分辨出獵犬隊中最有本領的那一條狗的吠聲,並且會附和著叫起來。
我的主人告訴我,“野猢”還有幾種很突出的特性,它卻沒有聽我說起過(就是說過也說得很少),人類是否也有這幾種特性?它說這種畜生跟別的動物一樣有公母之分,但是和別的動物有一點不同,母“野猢”就是懷了孕也還會跟公“野猢”交配。同時公“野猢”和母“野猢”也像兩頭公“野猢”一樣拚命地爭吵、打架。這兩件事都達到了殘暴無恥的地步,這實在是任何其他有感情的動物做不出來的。
“野猢”對於汙穢不潔有特別的嗜好,這使它感到奇怪,因為所有的動物都有愛好清潔的天性。對於以上這兩項責難,我還是不作答複搪塞過去為妙,因為我實在想不出該怎樣為同類辯護,如果我的同類不是像它說的那樣,我倒是喜歡辯護一番的。但是,如果這個國家有一頭豬(可惜那兒沒有),那麼當它責備我們不愛清潔的時候,我替人類辯護幾句倒也不難。雖然豬這種四足動物比“野猢”來得溫馴,但是說句公平話,它卻沒有資格說自己是清潔的。要是我的主人親眼看到豬吃食的時候的那種肮髒相,看到它慣常在泥濘中打滾、睡覺,它也一定會承認我的話是正確的。
我的主人還提到,它的仆人在幾隻“野猢”身上發現過一種特性,在它看來這也是完全不能理解的。它說,有時一隻“野猢”莫名其妙地就會躲到一個犄角裏去,躺在那兒大喊大叫、痛苦呻吟,誰走到它跟前就把誰踢開,它年輕體胖,也就可以不吃不喝。仆人們也想不出用什麼方法來醫治它,惟一有效的方法就是要它去幹重活,幹上一陣子以後它自然就會恢複常態。因為我偏向自己的同類,所以我聽了這話以後隻好默不作聲。但是這卻使我發現了憂鬱症的真正病根,這種病也隻有奢侈懶惰的人和有錢的人才會得。如果用同樣的方法強迫著給他們治病,我擔保可以把他們的病治好。
我的主人還說,一隻母“野猢”常常會站在一個土堆或者一叢灌木的後麵,眼巴巴地看著過往的年輕的公“野猢”,躲躲藏藏地做出種種醜態和鬼臉,據說這時候它身上的氣味最難聞。要是這時一隻公“野猢”走上前來,它就會慢慢地退卻,時不時地回過頭來看看,裝作害怕的樣子,跑到一個可以方便行事的地方,因為它知道那隻公“野猢”一定會跟蹤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