勢從內出者已得也,從外作者未得也。已得則無論大小短長、平直倚側,無往不佳,鍾、王諸人是也。未得則臨卷結構,思前算後,其書稍不方正,大半體解矣,智永、孟頫諸人是也。
化工之妙,無論取大作小,取小作大;亦無論取歐作虞,取虞作歐,即漢、魏可以作晉、唐,晉、唐可以作漢、魏。推此微言,取篆、隸作真、草,取真、草作篆、隸,以至取文字作繪畫,取繪畫作山林川澤,何嚐異軌。
古人學問無窮,故作字無有定體。右軍署名無一同者,非有意改作也,因其學進,不覺其自變耳。常與繪畫之士談畫,但須寫景,莫須寫畫。寫畫有盡,寫景無窮。景無窮,學尤無窮也。書道與畫正通。
凡字先作稿,即不得佳書,興盡故也。鄙言惡楮,即不得佳書,興不到故也,乃有不韻之客謂難其事,大不然哉。未始不勉應人,徒增世間一可憎事。何所取之,戒勿更作。
書不擇筆,乃名家入神妙用,如釋氏學不曾嚼著一粒米,不曾掛著一絲縷。苟非此道透徹,不能解此大話。嚐狀好酒之徒,見酒輒飲,不問濃淡甘酸,醉而後已,乃是真好。若揀擇佳釀,即非真酒人也。又如好色之徒,嫫母、無鹽,欣然相悅。昔曾聽此輩人言,凡具形體,即具好惡,相與悅時,隻想其好處,自足動情。又如真好閑適人,一丘一壑,盤桓自不能舍。若待婚嫁畢,而後遊五嶽名山,此向子塵心未斷,未可與言真閑適也。巢父不必代庖,此中真實開眼,即後見得真手真文字,好惡如別蒼素,何暇擇筆然後定其妍媸乎?皮相之人,別論可也。
書家有專攻古人一帖者,此骨董匡,非書也。有專熟自己一家者,此傭工調,非書也。何也?妙不在彼帖,亦不在此腕,驪黃而外,方是妙境。
未入殼繂者,作時筆筆用意,書成字字無情。已入殼繂者,作時字字無心,書成筆筆有法。
謂骨勝肉則可,去肉偏勝,字則不成。譬偏於肉而強之,骨亦佳,偏於骨而強之,肉亦佳,乃是大方。若但能此而不彼,縱八法具,終非法器。
論書而言好某家,即非真賞鑒。學書而言學某家,即非真學力。以至好篆隸,好真草,或獨善大署書,或獨善小楷字,皆非真好惡者也。果能真知焯見,則目中自有佳處,任其短長肥瘠,雅俗古今,無所不可。應趨者取於造次間,應避者懲於得意處,如此了義,方是知書。
識得敗筆,一生不誤;敗處為功,一生不窘。法如禪機,筆如辨才,處處生涯,頭頭活潑,方是流轉不窮。
字法了義,非言可竟。若詳說之,會須剛柔相經,權正相兼,平險相措,筋肉相著,古今相參,圓闕相讓,纖澀相宣,理事相符,意興相發,必如是而後字法能事盡。一於剛則不和,過此乖矣。一於柔則不振,過此靡矣。一於權則不典,過此野矣。一於正則不韻,過此腐矣。一於平易則不奇,過此鄙矣。一於險怪則不律,過此賊矣。一於筋骨則不情,過此疏矣。一於皮肉則不力,過此俗矣。一於古則不妍,過此死矣。一於今則不雅,過此市矣。一於圓則不逸,過此描矣。一於闕則不莊,過此殘矣。一於纖則不文,過此弱矣。一於澀則不媚,過此枯矣。一於理字義。則不通,過此束矣。一於事字體。則不合,過此坼矣。一於意結構用筆。則不玄,過此滯矣。一於興格調。則不韙,過此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