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五章 書生意氣(1 / 3)

天空陰暗,北風冰冷。學生們縮著身子,魚貫地走進一幢磚牆結構的教學樓。在底樓,可坐一百多人的大教室陸陸續續地進來了三十多個人,然後按桌子上的編號就座,將準考證放在了桌子的左上角。監考老師發完試卷後,在桌椅之間來回穿梭了一番。最後他發現站在講台上監視他們一點都不吃力,每個人動作都在視野內,他很滿意!然後他坐在講台的椅子上開始眼觀八方。坐了一小會,又忍不住站起來在教室裏兜圈,好像生怕有漏網之魚。直到他覺得有些乏了,才停下了走動的步伐,懶洋洋地倚在窗邊,開始饒有興趣地打量起掛在牆壁上的《小橋流水》。教室裏很安靜,隻有“沙沙”的書寫聲和偶爾翻卷發出的“嘩啦”聲。學生們都在低著頭認真地答題,每個人看上去都很安分守己。一切似乎都很順利,牆上石英鍾的時針也慢吞吞地爬完了一圈,監考老師低頭看了一下手表,還有二十多分鍾考試就要結束了。時間過得可真快,他想。他伸了個懶腰,低頭,後仰,又扭了扭脖子,然後轉身向窗外望去。

在監考老師轉身的瞬間,林勇用右手迅速地將一張條子遞給坐在旁邊的雷明,雷明心領神會,伸手一把抓過了紙條,立刻把它壓在卷子下麵,然後翻開卷子露出紙條的一角偷看。窗子上的玻璃清楚地映出這一景象,監考老師不露聲色,裝作什麼都沒看見,但是心裏在偷笑,今天終於逮到獵物了。他轉過身,踱著方步來到雷明的桌子前,故意看著雷明的試卷,彎下腰低聲問道:“同學,關於考試的規則,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嗎?”

雷明有點莫名其妙,但他還是清晰有力地回答道:“都明白的!我考了這麼多年的試,對一切都很清楚!”

“那好!拿來!”監考老師直起身子,把手伸到雷明麵前,敲了敲桌子,指了指試卷,示意他交出紙條。

“老師,你要我做什麼啊?”雷明還沒有反應過來,疑惑地問道。

“你考了這麼多年的試難道不知道考試不能作弊的!快把紙條交出來!”監考老師幹脆明說了,“你自覺地交出紙條,認個錯,頂多補考一下。我會向教務處反應你的態度,讓你處分少一點,甚至不予以處分!”看著雷明還傻在哪裏,他的語氣就威嚴了許多,“這位同學,等我動手找就不大好看了吧!”

一旁的林勇看到監考老師在盤問雷明緊張得渾身冒虛汗,但他以為監考老師隻看見雷明沒發現他,心裏還在一個勁祈求上帝保佑雷明不要供出他。可能是上帝還在午睡,他的祈求上帝沒有一點反應,不幸將會發生在他身上。雷明知道瞞不過了,乖乖地從試卷的夾縫抽出那張細長的條子交給老師。監考老師接過紙條一看,不禁“噗哧”一聲樂了,隻見紙條除了密密麻麻地答案以外,還寫著一行小字“抄完後請從右邊按順序傳,謝謝合作”。他揶揄雷明:“你們這些家夥還挺講究秩序的嘛!但是卻忽視了安全!可惜啊!”又不解地問道,“同學為什麼要向右邊傳呢?”

雷明用蚊子般的聲音回答:“右邊坐著的都是沒上過這門課的同學!”

“荒唐!平時不上課,考試抱佛腳,整天想作弊!你們這些人啊,不學無術!哎,以後看你們怎麼辦!”監考老師搖頭長歎,他俯下身子邊看雷明的準考證邊念道,“雷、明!你叫雷明!是一班的?”老師直起腰笑眯眯地故意問雷明,“同學這張紙條是誰給你的?”雷明低著頭,手在不停地轉著鋼筆,一言不發。林勇聽了監考老師的話比他更緊張,握筆的手都有點發抖了。

監考老師似乎對告密很感興趣,他不緊不慢地建議:“雷同學,不要講什麼江湖義氣,這裏不是講義氣的地方!這是大學,是你學習知識的地方!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是害人害己啊!我現在是給你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隻要你說了,我可以保證你不受處分!如果你不合作,那我可就幫不了你啦!”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響。教室裏的人都在看著雷明,雷明的臉色鐵青,可是任憑監考老師怎麼威逼利誘,他就是保持沉默。林勇看到雷明沒有招供不禁從心裏大叫,兄弟好樣的,不愧為哥們,加油!他以為隻要雷明不供出他,他就可以逃過一劫。監考老師似乎聽得見林勇的心裏話,在林勇眼神移向雷明的時候,他的眼睛也不經意地看了林勇一眼,林勇的心裏直發毛,連忙低頭作寫字狀。監考老師好像有點不耐煩了:“同學,別磨蹭了!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是誰幹的!我就是想試試你是不是誠實!你到底說不說?不說的話,你信不信我現在就給你指出來?”

聽到監考老師的話,林勇的心裏矛盾極了,自己出來交代,無疑是死路一條。不交代的話,雷明看來是死定了!他正在天人交戰間,忽然聽見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在身邊響起:“老師,別難為他了,是我抄的紙條,是我給他的!”林勇一看,原來是旁邊的孫照宇站起來主動承認了。林勇又是內疚又是竊喜,心想終於有替罪羊了,看來自己可以逃過一劫了。

“哎呦!意外收獲啊!”監考老師居然開心地叫起來,他指著林勇說道,“我還以為他會承認呢!我都看見是他遞的紙條!想不想還有英雄出現!你們哥們真是情深義重啊!但是誰也救不了你們!正好一鍋端!”他說完,又拿著紙條走到孫照宇的桌前,把紙條上的字和孫照宇試卷上的字核對了一下,並仔細地檢查了他的準考證。

“哼,你叫孫照宇!看不出你還挺講義氣的嘛!”監考老師冷笑了一聲,又看了林勇的準考證,對他說道,“同學,你剛才是不是很高興啊,以為自己能平安無事了吧!其實我早就發現你了,隻是沒說而已!本想給你一個機會,希望你能主動交代,想不到你連自首的勇氣都沒有!”說著又指了指雷明他們,“你們幾個趕快交卷吧!不要影響別人考試!”看到學生們都朝這邊看著,他揮了揮手,“哎,你們管好自己啊!趕快答題,馬上要結束啦!”

三個人無奈地交卷,非常鬱悶地走出教室。一到教學樓外,林勇就責怪起雷明:“都怪你動作這麼慢!手好像凍僵了一樣,連個紙條都拿不好!你下次能不能快點啊!今天被你害死了!哎,完了,下學期又要補考了!”

聽到林勇在怪自己,雷明就別提有多委屈了,他辯解道:“你給我的時候,他不是在看著窗外嗎?不可能看見的!難道他背後會長眼睛啊!”

“那一定是你在抄的時候被他發現的!”林勇肯定地說。

“不會吧?我都還沒開始炒呢,他就走過來了啦!肯定是你從老孫那裏拿的時候就被他看見的!”雷明反咬一口。

“你別扯了!他要是看見我的話早來找我了!再說了,我的動作多少快啊!”林勇對自己的速度充滿了自信。

“也許他想放長線釣大魚呢!他是想把我們一網打盡!”雷明猜測道。

“好啦好啦!別吵了!煩死了!事情都已發生了,還講什麼廢話啊!”一言不發的孫照宇終於爆發了,“你們自己被發現就算了還扯上我!害死我了!下個學期還要補考!”

“對不起了兄弟!害得你補考!”雷明向他道歉。

林勇不解地問:“老孫,你幹嘛要承認啊,他又沒看見你!是不是怕雷明會供出你?”

“我是這樣的人嗎!你小子不要血口噴人!”一向溫順的雷明憤怒了。

“好了!就別吵了!”孫照宇皺著眉頭惱怒地說,“你以為我願意啊!表麵上他是在看窗外實際上他在看玻璃,我離得那麼遠,都能模糊地看到一點!我想我們都被看到了,隻是他想耍耍雷明。就算雷明不說我們還是要倒黴的!倒不如痛快地承認了呢!”他開始指責林勇,“其實你應該負主要責任的。那麼猴急,遞得那麼快,我都來不及製止!你也不看看周圍情況!真是自己找死!”

“我怎麼知道啊!我又不是千裏眼什麼都能看得見!”這下輪到林勇委屈地叫冤了。

“算啦,兄弟們,這事就這麼過了吧!哦,現在時間也不早了,都餓了吧?我們去吃午飯吧!今天我請客,咱們去‘一地雞毛’吃雞煲!老孫好不好?”雷明獻著殷勤。

孫照宇臉色陰沉,拒絕道:“我沒胃口,不想去!”

“走吧、走吧!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飯,還是要吃的!中午,就讓大官人表現一下,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吧!”林勇忙陪著笑臉,將他又拉又拽。

“快放開我!我沒胃口什麼都不想吃!你們自己去吧!我想回寢室一個人靜靜!”孫照宇說著甩開了林勇,獨自一人走了。

“老孫,老孫!別生氣噢!”林勇在後麵喊。雷明拍了一下林勇的肩膀,說道:“算啦!讓他去吧,一個人安靜一下也好!我們走吧!”

孫照宇獨自垂頭喪氣地回到寢室,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房頂,心裏麵好像掛著千斤重的鐵鎖,沉重極了。宿舍樓的房間比樓外還要破敗,房頂的塗料已經幾乎完全剝落了,隻剩下一些斑斑點點還在頑強地依附著,水泥層也已裂紋四起,深一點的裂紋讓人不敢多看,好像隨時會四分五裂。寢室裏僅有的一盞日光燈被兩根腐蝕成褐色的彎彎曲曲的鋼絲拚命地拉著,仿佛隻要有一絲風吹草動就會掉下來。孫照宇已經在這個鬼地方住了快兩年了,不過他倒是很習慣。他沒有太高的要求,隻要有避風雨的地方就可以了,何況這個房間的門窗都還完好無損,牆壁破一點根本算不了什麼。隻是有一點不如意,他是個多愁善感的人,隻要看到這些裂紋斑點啊什麼的就會感慨萬千。

現在出事了,而且對他來說還是一件大事,他就更敏感脆弱了。這時的他看見牆上的裂紋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家鄉的那條泥路,天晴的時候坑坑窪窪,一下雨就泥漿四溢。從小到大,他都是從這條泥濘的走著出門的,去幹活,去求學。他的父親、他的祖祖輩輩也是踩著這條泥路一路生存下來的,歲月在流逝,路卻從沒改變過。他曾問他的父親為什麼不修這條路,他父親用他長滿老繭的手摸著他的頭無奈地說,他得去地裏幹活種莊稼,得讓家裏吃飽飯。幼小的他在心裏暗暗發誓等自己長大了一定要修好這條路,讓大家的腳都幹幹淨淨,讓自己的新鞋不被弄髒。後來他長大了忙著為出人頭地而苦讀,就把這個小小的願望給遺忘了。有時候在他的眼裏,這一道道裂紋更像他父母臉上的皺紋,在一年又一年的風吹雨打中一條又一條的如刀斧鑿刻般深刻,而牆上那些黑白混雜的斑斑點點則是他父母寒風中的白發淩亂成無言的傷感。有一件事他永遠都刻骨銘心,他媽媽為了送他上學,幫他扛著大大小小的行禮還有家裏舍不得吃的臘肉鹹鴨什麼的,結果一腳踩空從山坡上滾下來,摔得在床上躺了幾個星期不能動彈。雖然他媽媽身體恢複得還算可以,但這是他永遠無法原諒自己的傷痛。他無數次自責,嘴唇咬出了血絲,恨自己有手有腳卻背不動那些沉重的行禮和理想。有一段日子,他強迫自己每天看書十七八個小時作為對自己的懲罰,直到神經衰弱才停止。

孫照宇又是堅強的。他從小到大都是一個懂事的孩子。他父母雖然是個文盲,不能講出什麼深刻的教育理論和感人肺腑的大道理,但是他們簡單的要求、期盼的目光和一年到頭不分春夏秋冬的艱辛,對孫照宇來說這比一切轟轟烈烈的鞭策都要來得有效。他理解父母的期待,走出這個小山村是他畢生的心願。盡管他父母也難能可貴地反複強調,他們隻希望他們這個瘦弱的孩子以後能在城裏混個飯吃就心滿意足,不奢求他衣錦還鄉。可是早慧的他從小學到高中學習成績都一直名列前茅,從未讓父母失望過。他得到過的獎狀貼滿了他家所有的牆壁,有些諸如三角牌電飯煲之類的獎品,也能讓他父母在左鄰右舍之間小小地炫耀一番,滿足一下他們可憐的虛榮心。他曾立誌要上中國最好的大學,要掙美元英鎊,讓他父母的下半輩子告別祖祖輩輩都在耕種的一畝三分地,到城裏的花園打打太極拳,跳跳迪斯科,扭扭大秧歌,牽著寵物狗到處溜達,麻將象棋每天玩,好菜好酒頓頓有,從此衣食無憂地幸福健康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