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難過的煩惱(1 / 3)

真難過的煩惱

彼得用一張照片勒索了我五千元,後又去找我妻子媚黛的麻煩,我開槍殺了他之後才發現,那張照片上的男女並不是我和妻子的表妹,而是媚黛和羅登。

深夜,十幾個女郎在落日的餘輝中打球的情景,勾起蘇斐的傷心事,並在寫給鍾明的信中寄托哀思,一吐心聲。

餘輝

——[中國]石評梅

日落了,金黃的殘輝映照著碧綠的柳絲,像戀人初別時眼中的淚光一樣,含蓄著不盡的餘戀。垂楊蔭深處,現露出一層紅樓,鐵欄杆內是一個平坦的球場,這時候有十幾個活潑可愛的女郎,在那裏打球。白的球飛躍傳送於紅的網上,她們靈活的黑眼睛隨著球上下轉動,輕捷的身體不時地蹲屈跑跳,蘋果小臉上浮泛著心靈熱烈的火焰和生命舒暢健康的微笑!

蘇斐這時正在樓上伏案寫信,忽然聽見一陣笑語聲,她停筆從窗口下望,看見這一群忘憂的天使時,她清瘦的臉上現露出一絲寂寞的笑紋。她的信不能往下寫了,她呆呆的站在窗口沉思。天邊晚霞,像鮮紅的綺羅籠罩著這詩情畫意的黃昏,一縷餘輝正射到蘇斐的臉上,她望著天空慘笑了,慘笑那燦爛的陽光已剩了最後一瞬,隕落埋葬一切光榮和青春的時候到了!

一個球高躍到天空中,她們都抬起頭來,看見了樓窗上沉思的蘇斐,她們一起歡躍著笑道:“蘇先生,來,下來和我們玩,和我們玩!我們歡迎了!”說著都鼓起掌來,最小的一個伸起兩隻白藕似的玉臂說:“先生!就這樣跳下來罷,我們接著,摔不了先生的。”接著又是一陣笑聲!蘇斐搖了搖頭,她這時被她們那天真活潑的精神所迷眩,反而不知說什麼好,一個個小頭仰著,小嘴張著,不時用手絹擦額上的汗珠,這怎忍拒絕呢!她們還是頑皮涎臉笑容可掬地要求蘇斐下樓來玩。

蘇斐走進了鐵欄時,她們都跑來牽住她的衣袂,連推帶擁地走到球場中心,她們要求蘇斐念她自己的詩給她們聽,蘇斐揀了一首她最得意的詩念給她們,抑揚幽咽,婉轉悲怨,她忘其所以的形容發泄盡心中的琴弦,念完時,她的頭低在地下不能起來,把眼淚偷偷咽下後,才攜著她們的手回到校舍。這時暮靄蒼茫,黑翼已漸漸張開,一切都被其包沒於昏暗中去了。

那夜夜深時,蘇斐又倚在窗口望著森森黑影的球場,她想到黃昏時那一幅晚景和那些可愛的女郎們,也許是上帝特賜給她的恩惠,在她百戰歸來、創痛滿身的時候,給她這樣一個快樂的環境安慰她養息她慘傷的心靈。她向著那黑暗中的孤星禱告,願這群忘憂的天使,永遠不要知道人間的愁苦和罪惡。

這時,她忽然心海澄靜,萬念俱灰,一切宇宙中的事物都在她心頭冷寂了,不能再令她沉醉和興奮!一陣峭寒的夜風,吹熄她胸中的火焰,覺仆仆風塵中二十餘年,醒來隻是一番空漠無痕的噩夢。她閉上窗,回到案旁,寫那封未完的信,她說:

鍾明:

自從我在前線隨著紅十字會做看護以來,才知道我所夢想的那個園地,實際並不能令我滿意如願。三年來,諸友相繼戰死,我眼中看見的盡是橫屍殘骸,血泊刀光,原隻想在他們犧牲的鮮血白骨中,完成建設了我們理想的事業。誰料到在尚未成功時,便私見紛爭,自圖自利,到如今依然是陷溺同胞於水火之中,不能拯救。其他令我灰心的事很多,我又何忍再言呢!因之,鍾明,我失望了,失望後我就回來看我病危的老母,幸上帝福佑,母親病已好了,不過我再無兄弟姊妹可依托,我不忍棄暮年老親而他去。我真倦了,我再不願在荒草沙場上去救護那些自殘自害,替人做工具的傷兵和腐屍了。請你轉告雲玲等不必在那邊等我?允許我暫時休息,願我們後會有期。

蘇斐寫完後,又覺自己太懦弱了,這樣豈是當年慷慨激昂投筆從戎的初誌。但她為這般忘憂的天使係戀住她英雄的前程,她想人間的光明和熱愛,就在她們天真的童心裏,宇宙呢?隻是無窮罪惡無窮黑暗的淵藪。

我與葉子爹同在老爺廟殿階下擺估衣攤子,是同行又是緊鄰,平時與葉子很要好。因葉子爹借錢不還,我在茶館打了他,出來在胡同口又遇葉子,並說要娶她為妻。

私情

——[中國]李健吾

我跳過去,冷不防給了他一個鍋貼,又退回來,罵道:——

“你?忘八羔子!這話是你講的?他媽的有錢還賬,難道賴我一輩子?老蚰蜒——”我轉過身向茶館裏勸架的人們道,“諸位試評一評這理,去年臘月欠的債,到而今說話也有一年了,他媽的誰見過一個錢,剛才催緊了,老蚰蜒效會了血口噴人,說我同他女兒不幹不淨,要他媽的賠償名譽——”

“前天你自個兒跟我——”老頭子嘟噥著。

“我?別裝孫子了!”我掄起拳頭要跳過去,幸虧人多給攔住,不然怕打不毀那老同行,“就是你那位街頭賣騷的千金,鼻頭發紅,一臉黑雀斑,小名叫做葉子的?別臭美了,大爺娶上十個八個的,也輪不到她!閑言少敘,他媽的還賬!”

“看我們大家麵子,寬他兩天——”

“不行!血口噴人!他媽的非打官司不成,有他老頭子玩兒樂的日子!”

“看你們多年老街坊的麵子——”

“街坊?他媽的造咱家謠言,說我偷他姑娘?這官司吃定了!”大家推推搡搡,做好做歹,把我從茶館勸出來。“媽的他姑娘,那閻婆惜,問我正眼看過沒有——”茶館裏頭有一個喊倒好的;要不是大家攔住,我真要進去,問:“誰?”但是我仍然嚷道,“好小子,要幫場就出來,別躲在裏頭唱小旦——媽的我寧可偷他姑娘,也不要你!”

我悻悻然,搖擺到後街小胡同口,靠在拐彎處的石頭上。

不瞞眾位說,我和那老頭子都在老爺廟擺估衣攤子。他的在殿階下的左麵,我的在右麵。我們是老同行,又是緊鄰,時常鬥嘴是免不掉的;可是我的生意一天旺似一天,招上老骨頭的窄心眼,暗地裏不知自己搗了多少鬼。可是要不是——話又說回來了,他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兒,叫做葉子,往來給他送取貨色,總要從我的攤子前過來過去。小風騷樣子,說壞罷,也還有三分嫵媚,流水有意地向著我時笑時怒。對天盟誓,小子我他媽的要從來看上她一眼,算我泄了氣。自然我們常要說話,高興起來我也許開她個玩笑——這又算什麼: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過了眼前的新年,我才二十三歲,自己也攢了點兒體己錢,正是成家立業的好時光。

我家裏還有一位老娘,早就盼我娶一房親,給她老人家抱孫子,然而那如何能行。咱雖說不上文明哪,自由結婚哪,可總也得經過咱的親眼挑剔,弄個好相知——話又說回來了,我所見過的隻有他這個女兒;稍為中我意的,您別笑話,也隻有這黑裏透俏的葉子!我心裏也早明白她不會不願意,瞧她那份兒神情,眉來眼去的,也就猜得出;不過咱究竟男兒漢,話豈是輕易開得口?我也明白她爹那老糊塗的小心眼兒,願意讓他女兒搭上我,好把兩家買賣並成一處,讓他來個獨占鼇頭。瞧,我也不糊塗;他試著向咱借錢,三兩吊算什麼,我立即扔做給他;瞧,我老催他,他老不還,活像諸葛鬥周郎——今天在茶館裏,媽的他居然會說出那樣不要臉的話,真虧他!讓人想著怎能不生氣,我偷他女兒,好像他在裝腔作勢的招駙馬。別丟他三代的陰德了,有了那麼一個活寶貝……

不過,有人在背後向我笑哪,他媽的是誰?——一團糟!剛說曹操,曹操便到。

我抬頭望著天:今天怪,一個在東,一個在西,月亮跟太陽會了麵。

“喂,怎麼不睬人,從哪兒學來了大爺氣?”她跳到我麵前上斜著小蛤蟆的眼睛,嘴圈上還留著笑了半截的笑勁兒。

“不怎麼,走你娘的路!”

“好嗬,我偏不走,不走,不走定了!”

“少厭氣,回家找你爹賣俏去,這兒用不著。”

“放屁,什麼話!就因為你用不著,我才不走。得啦,你不是剛同我爹吵過嘴嗎?哼,你真英雄,我還看見你打了他一個耳刮子,打的他半天喘不上氣,聽你在茶館裏吹嘴——嘿,多麼英雄呀!”

我從石頭上站起來,向她打了一個“匪仔”,傲然道:“對不起,雞不與狗鬥,咱不與你鬥!你不走,我走!”

“不行,今天我替爹報定了仇!”她伸出一對白胳膊,跳跳蹦蹦攔住我,眼睛露出凶光,向四旁閃著。“隨便你罷!要不我叫巡警,就說你——”

“說我怎麼?”

“我知道什麼!”她的臉墨中透血,那嬌樣子真像要吞了天,吞了地,媽的要吞了我!

“哈哈,我卻知道哩!哈哈,我卻知道哩!”

她扭身貼在牆角,臉藏在胳肢窩,抽抽噎噎哭起來。小狐狸精布天羅地網——噌,什麼我不明白呀!可是我這時也真迷了,把幾年的心事傾筐都倒在她跟前了。

“媽的別哭了,聽我說。”

“走開!少厭氣!”

“不,聽我說。”成天成夜在心頭滾來滾去的盤算,我真奇怪這樣一句話能說得盡,“我決定要娶你做老婆——”

她的淚眼睜得活賽龍睛魚。

“聽我說!這是真的,我早就這樣打算。你看,我現在已經攢了三十串錢,娶你總行了——”

“嘻!嘻!嘻!剛才還打老丈人!”

“你也愛我——”

“別亂拉扯!嘻!嘻!嘻!”

“什麼?”

“昨天我給爹講,決不嫁你販估衣的,寧可嫁給——”

“寧可嫁給——”胡同口外走過一個老頭子,“寧可嫁給他!”

“孟掌櫃那老家夥?你給他做三姨太太?”

“比嫁估衣郎強!”

“我攢了三十串錢——”

“你?”

“你爹我娘也不會不願意,咱們又——”

“少拉扯!哎呀,天黑了,我得回家——是呀,看我爹讓你打掉多少虎牙!”

這時天真黑了,胡同裏也沒有人來往,我向前一跳,冷不防伸手向她腰下一摟——你看,他媽的我真愛她!但是出乎意外的意外,她猛地抽出右手,照準我臉蛋上給了一個鍋貼,向我笑罵道:

“你?王八羔子!”

製革廠的孟老師傅發現經常在傘槐下與男友約會的女孩是扮演忠貞的白素貞的女演員後,從此便繞道而行。

愛的墓園

——[中國]叢維熙

冬天,它被冷風吹得端肩縮脖,那疙疙瘩瘩的藤條,就像是僵死的老人一條條外露的青筋。夏天,這枯樹又活了過來,捧出一串串翡翠色葉片。這些葉片編織成一把大綠傘:就像姑娘的長長筒裙,一直快拂到了地麵。

這棵傘槐究竟有多大的樹齡了?這無關緊要。但它有著很高的實用價值。有一天,製革廠的孟老師傅下中班時,趕上了一場雷暴。他忙不迭地跑進這棵傘槐裏去躲雨,他“啊”地驚叫了一聲,又立刻鑽了出來。借著雷暴閃光的一霎,他看見一張漂亮秀氣的臉蛋,他究竟在哪部電視劇裏見過她,孟老師傅記不清了,反正她是個不無名氣的女演員;至於那個男人,當時正好背對著他,孟老師傅沒看清他的麵孔。他冒雨往家裏跑,邊跑邊罵著自己是“老糊塗”了。

雖說是人老珠黃,孟老師傅凡心並沒褪盡。他每次下中班經過這棵傘槐時,都情不自禁地向傘槐下掃視兩眼。不看不要緊,一看還真有收獲:那姑娘總穿著的那雙白皮涼鞋,出自於他們製革廠,他不覺著驚奇;那男人穿著的皮鞋,每次都更換款式。棕色的、米色的、黑色的;帶蓋兒的、帶漏眼兒的、三接頭的……他娘的,這小子是鞋店經理的兒子吧!不然怎麼會不斷更換鞋子穿呢!馬科斯夫人伊梅爾達才有二百多雙皇後鞋,孟老師傅已經在傘槐下發現過18雙不同式樣的男人皮鞋了;雖說這數字遠不及“夫人”鞋數的十分之一,在中國已經是非常可觀了。

孟老師傅覺得這是偷藝的最好契機,便常常坐在傘槐對麵的長椅上,偷偷畫下這些皮鞋的式樣,以便帶回廠子去,增強廠內皮鞋在市場上的競爭能力。可是他畫了幾張鞋樣之後,發現了一個奇跡:這個男人穿的皮鞋型號有大有小,鞋幫有寬有窄,鞋底有肥有瘦。他娘的,難道這鞋店經理的崽子,多肥多瘦,多寬多窄,多長多短的皮鞋他都能穿?

三問之後,他失去了對皮鞋描樣的興致,開始琢磨躲在傘槐下露出的白皮涼鞋。她是個什麼電視劇裏的演員?她名兒叫什麼來著?孟老師傅暗罵自己記憶力衰竭得太早,無論如何也回憶不起她叫啥樣的一個名兒。

終於有一天,電視屏幕為孟老師傅恢複了記憶功能——電視台重播了神話劇《白蛇傳》,他一眼就認出來她就是扮演對愛情忠貞不渝的白娘子——白素貞的演員。他“叭”地一下子把電視關閉了,心裏又苦又澀。

“唉!好一個堅貞的白素貞!”

孟老師傅從此繞路而行,躲開傘槐裏的另一個舞台……

從青年到老年,他牽著她的手從苦難走向幸福,從挫折走向成功。如今,這雙手枯萎了,無力了,她緊緊地抓住貼在自己的唇邊。

最後的牽手

——[中國]雷抒雁

這一次,是他的手握在她的手裏。

這是一雙被歲月的牙齒啃得幹瘦的手:灰黃的皮膚,像是陳年的黃紙,上邊滿是水漬一般的斑點;不安分的筋,暴露著,略略使皮與指骨間,有了一點點空隙。那些曾經使這手變得健壯和有力的肌肉消失了。這是長年疾病的折磨所雕鑿出來的作品。不恭敬地說,幾乎可以用“爪子”類的詞來判定那手。

可是,她仍然緊緊地握著這手。一個鍾頭,又一個鍾頭,坐在他躺著的床邊,看著他瘦削失形的臉,聽氧氣從炮筒一樣的鋼瓶裏出來,咕咕嘟嘟穿過水的過濾,從細細的、藍色的管子裏,經過鼻腔慢慢流進那兩片已被癌細胞吞噬殆盡的肺葉裏,樣子有些木然。

很久都是相對無言。突然,她感到那手在自己手心裏動了一下,便放鬆了它。那手立即像渴望自由的鳥,輕輕地轉動一下,反握住她的手。

“要喝水嗎?”她貼近他的臉低聲地問。

他不回答,隻是無力地拉著她的手。她知道,他實在是沒有力量了,從那手上她已感到生命準備從這個肉體上撤離的速度。不過依著對五十多年來夫妻生活的理解,她隨著那手的意願,追尋著那手細微的指向,輕輕地向他身邊移動著。到了胸前,她感覺到他的手指還在動。又移到頸邊,那手指似乎還在命令:前進!不要停下來!

一切都明白了,她全力握緊那幹枯的手,連同自己的手,一齊放在他的唇上。那幹枯的手指不動了,隻有嘴唇在輕輕嚅動。有一滴混濁的淚從他灰黃多皺的臉頰上滾落下來。

許多記憶一下子湧向她的心頭。

從這兩雙手第一次牽在一起的時候,他就這樣大膽而放肆地,把她纖細的手拉到自己的唇邊。那時,他的手健壯、紅潤而有力量。她想掙脫他的手,但像關在籠子裏的鳥,衝不破那手指的門,直到她心甘情願地讓自己的手停留在他的唇邊。

習慣是從第一次養成的。這兩雙手相牽著,走過一年又一年,直到他們的子女一個個長大,飛離他們身邊。貧困的時候,他們坐在床邊,他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唇邊;苦難的時候,他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唇邊。手指好像是一些有靈性、會說話的獨立生命,隻要握在一起加上輕輕的一吻,就如同魔術師神奇地吹了一口氣,什麼就都有了。信心、勇氣、財富,一切都有了。

他們有時奇怪地問對方,什麼叫愛情,難道就是這兩雙手相牽,加上輕輕的一吻?或許這隻是他們自己獨特的方式,短暫的離別也罷,突然的重逢也罷,甚至化解任何一個家庭都絕不可少的為生活而起的爭執,都是這一個程式化了的動作。

可是,他們彼此聽得懂這手的語言:關切、思念,幽怨、歉意、鼓勵、安慰,甚至,關於夫婦間性愛的一點點請求和暗示,都是通過手指彼此而告知和理解的。

現在,生命就要首先從他的一雙手走到盡頭了。曾經有過的青春、愛情,曾經有過的共同的幸福記憶,都將從這一雙手首先遠去了。

她的手在他的唇上隻停留了短暫的一瞬,便感到那隻幹枯的手不再動了,失去了溫度。屋子裏突然一片靜寂,原來那咕咕作響的氧氣的濾瓶不再做聲了。時間到了!

她沒有落淚,站起身來,看著那一張曾經無比熟悉、突然變得陌生的臉,慢慢抓起他的手,輕輕地貼在自己唇邊。她覺得沿著手臂的橋,那個人的生命跑了過來,融會在自己身上。

她相信自己不會孤單,明天,依然會是兩個生命、兩個靈魂麵對這同一世界。

百萬富翁歐文·卡特在陪母親買雕像時愛上了漂亮的女營業員梅希。於是,他在與她第三次約會時向她求婚,而梅希卻在聽到他們的蜜月旅行的地點時,斷然拒絕了卡特。

一毛不拔的情人

——[美國]歐·亨利

這是一家最大的商場,光女職員就有三千人,梅希是男士手套櫃上的售貨員。在這裏,她熟悉了兩種類型的顧客——一種是來商場給自己買手套的男士,一種是給不幸的男士們買手套的婦女。除了對這兩種人已經有了廣泛的了解以外,梅希還學到了別的東西。在她那隱秘而機警的腦袋裏,藏著她從商場的兩千九百九十九個姐妹那裏聽來的種種經驗之談。這也許是造物主早就預料到的:由於她長大後得不到聰明人指點,因而,在賦予她美麗的同時,又賦予她狡黠的性格作為補救,猶如在賦予了銀狐以珍貴毛皮的同時,又給了它超出其他動物的機敏的稟性。

梅希是個天生的美人,皮膚白皙,金發碧眼,舉止神態安詳,和櫥窗招貼畫上烤奶油蛋糕的廚娘一樣。她站在商場的手套櫃台後麵,當你看她第一眼時,不禁會想到青春女神赫柏;而你再看她一眼後,又會覺得奇怪,她怎麼生了一雙智慧女神密涅瓦的眼睛?

在商場的鋪麵巡視員不注意的時候,梅希嘴裏嚼著什錦果脯。一旦他的目光掃視過來,她便抬起眼皮,像凝望天上的雲彩似的,臉上帶著遐想的微笑。

這便是一個女營業員的微笑。見到這樣的微笑,除非你久經考驗,心上已磨出老繭,或是備足了耐嚼的卡拉梅爾奶糖,或是像丘比特那樣天生喜歡逢場作戲,否則,我勸你還是避開的好。對於梅希來說,這種微笑隻是在娛樂時才會掛在臉上,跟商場的工作不相幹。然而巡視員的微笑則不同,他是商場裏夏洛克式的人物。他探頭探腦,四下裏張望,以便尋找罰款的機會撈錢。瞅見漂亮的妞兒時,眼睛裏噴射出色欲的火焰,或愣怔著眼像隻木雞。當然啦,並不是所有的商場巡視員都是這副德性,就在前幾天,報紙上還表揚過一位年過八旬的老巡視員。

歐文·卡特,是一個集畫家、詩人、旅行家、駕車能手於一身的百萬富翁。有一天,他碰巧走進了這家最大的商場,但並不是他自己想要買什麼東西——我有責任替他補充說明,他陪同母親來看看這裏賣的青銅和陶瓷的小雕像,完全是出於一片孝心。

為了打發時間,卡特逛到了對麵的手套櫃台。他倒是真的需要一副手套,因為他出門時忘記帶了。他也從來沒有聽說過手套櫃台上可以調情取樂,所以他也完全用不著為自己的行為辯解什麼。

走近他的命運女神的時候,卡特遲疑了,突然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地中了丘比特的圈套。

三四個穿得花裏胡哨的花花公子,正伏在櫃台上翻來覆去地擺弄幾副樣品手套;姑娘們咯咯地傻笑著,你一言我一語露骨地跟他們賣弄風情。卡特見狀想轉回頭,但已來不及了。梅希從櫃台後麵向他投來詢問的目光。她那雙藍眼睛晶瑩發亮,像夏日的陽光照射在南海的浮冰上一樣,顯得冷峻、美麗而又熱情。

榮譽眾多的歐文·卡特此時感到他那貴族式蒼白的臉上熱辣辣地升起了紅暈。他臉紅並不是因為靦腆,而是出於一種理性的覺醒。他即刻就意識到,自己已經成為那些站在別的櫃台前向嘻嘻哈哈的女營業員求愛的紈絝子弟的行列之中的一員。他自己也靠在丘比特設下的幽會處——那橡木櫃台上,想贏得一個賣手套的女營業員的歡心。他突然發現與比爾、傑克、米基他們相比,他並不高明。接著,他又突然覺得他們的行為完全可以容忍,他自己頭腦中從小養成的傳統觀念才是最應該蔑視的。於是,他毫不猶豫地下定決心——把這個美人占為己有。

手套付了錢並包好以後,卡特沒有馬上離開。梅希的嫣然一笑使那粉紅色的嘴角的兩個小酒窩變得更深了,所有來買手套的男士們都想多逗留一會兒,卡特當然也不例外。她彎起一隻胳膊,露出衣袖下麵潔白的少女手臂,將胳膊肘支在玻璃櫃台邊上。

卡特從來沒有遇到過他駕馭不了的場麵,可是這會兒,他發現自己比比爾、傑克、米基他們顯得有些尷尬,遠不及他們那樣應付自如。在正式的社交場合,他沒有機會見到這個漂亮的姑娘。他竭力思索著,想從以往讀到過或聽說過的商店女郎的故事裏找到有關她們性格和習慣的記憶。也不知是什麼原因,他頭腦中一直有這麼一種印象——這些女孩子並不總是固執地堅持要通過正式的渠道才可以介紹相識。於是,他想打破常規,直接提出跟這位純潔可愛的姑娘約會。想到這裏,他的一顆心不禁怦怦直跳,然而內心的激動卻沒有打消他的希望,反而增添了勇氣。

彼此客套了幾句以後,卡特便將自己的名片遞到櫃台上她的手邊。

“請原諒我的冒昧,”他說,“但我真心誠意地希望您給我一個再次與您見麵的機會。這是我的名片。請相信,我是懷著極其敬重的心情,請求做您的朋友——希望能認識您。您可以滿足我這樣的奢望嗎?”

梅希了解男人,特別是來買手套的男人。她沒有絲毫猶豫,瞅著他坦然一笑說:

“當然。我想可以。雖然我通常不跟陌生的先生一道出去,因為那樣有失女士身份。您想什麼時候再跟我見麵呢?”

“希望越早越好,”卡特說,“如果您同意我去府上拜訪的話,我……”

梅希笑出了聲,也打斷了他的話。“哎喲喲,那可不行!”她隨即認真地說,“您可沒有見過我們住的是什麼樣的單元房呢!我們五口人住三個房間。我要是把尊貴的男朋友帶回家的話,我媽肯定會給我臉色看的!”

“那就隨您指定個什麼地方吧!”癡情的卡特說,“隻要您覺得方便就行。”

“這樣吧,”梅希建議說,得意的神情掛上那張白裏透紅的臉,“看來這個星期四晚上我大概有時間。你七點半鍾到第八大道跟四十八街的拐角處等我。我住在那拐角附近。不過我得在十一點之前回家,如果我十一點以後還呆在外麵,媽媽會非常生氣的。”

卡特感激地答應說他一定信守約定,然後趕緊朝母親的方向走去。他母親正在四下裏張望,等他來決定是否買個黛安娜銅像。

一個細眼睛、塌鼻子的女售貨員友好地瞥了梅希一眼,並悄悄走到她身邊。

“那闊佬迷上你了嗎?”她親熱地問梅希。

“那位先生請求準予拜訪。”梅希以洋洋得意的口氣回答道,同時將卡特的名片塞進襯衫口袋。

“準予拜訪!”細眼睛忍不住撲哧一笑,鸚鵡學舌似地重複了一遍,頗有點嫉妒地說,“他有沒有還要請你去沃爾多夫飯店用餐,然後還要親自開車帶你兜一圈?”

“嗨,別嘮叨了好不好!”梅希有些不耐煩地說,“我看你還沒有真正懂得怎麼才叫擺闊氣、講時髦呢!自從那個消防隊的駕駛員帶你去過一次中國館子,你就自以為了不得了。沒有,他可沒提去沃爾夫飯店,不過他名片上的地址是第五大道,他要是請我吃飯,上菜的服務員腦後決不會有辮子。”

卡特駕駛著他那電動的敞篷小轎車帶著母親離開商場時,他心裏覺得很痛苦,下意識地咬住嘴唇。他已經度過二十九個春秋,卻有生以來第一次懂得愛情已經來到身邊。而他愛上的人竟然如此爽快地提出跟他在街角約會。雖然說這是實現願望的第一步,疑慮卻將他苦苦折磨著。

卡特不認識這個女售貨員,也不知道她家裏究竟是因為房子小不夠住,還是因為親戚朋友多才常常顯得擁擠。但無論基於什麼原因,附近的那個街角是她的會客室,公園是她的客廳,第八大道則是她散步的園中小徑;她宛然成為這些地方神聖不可侵犯的主人,就像我將來的太太是她那繡房的主人一樣。

第一次約會以後,又過去了兩個星期。一天傍晚,卡特和梅希手挽著手,逛進了梅希那光線幽暗的客廳——小公園。在僻靜的樹蔭下,他們發現一張長椅,便在那裏坐了下來。

在這裏,卡特第一次伸出手臂,輕輕地摟住梅希的腰,她一頭金發舒舒服服地滑上他的肩頭。

“唉,”梅希感激地歎了口氣說,“你以前怎麼沒想到這樣啊?”

“梅希,”卡特鄭重其事地說,“我是多麼愛你呀,這你肯定知道。我向你求婚,是真心誠意的。你現在已經對我有了足夠的了解,沒有什麼可懷疑的了。我要娶你,我一定要娶你為妻。我不在乎我倆身份上的差別。”

“什麼差別呀?”梅希好奇地問。

“其實也沒什麼,”卡特連忙改口,“這隻不過是那些可笑之人的愚蠢想法。我是說我有能力讓你過上非常舒適的生活。我有無可置疑的社會地位,我還擁有大量的財產。”

“和他們說的沒什麼差別,”梅希說,“全都是騙人的鬼話。我看,你實際上也隻不過是個在熟食店或賽馬場幹活的夥計。別以為我年輕幼稚,好欺負。”

“你需要什麼證據,我全都可以提供給你。”卡特耐心解釋說,“我要娶你,梅希。我第一次看見你的那天就愛上你了。”

“你們怎麼都用同一個腔調說話呀。”梅希忍不住笑了,“要是能碰上個人,看見我三次以後還仍然纏住我不放的話,我恐怕真的會迷上他呢。”

“請別這樣說,親愛的。”卡特央求道,“你要相信我。自從我第一次見到你的眼睛,你在我心目中就成了這世界上惟一的女人了。”

“哦,你真是個騙子精!”梅希笑著說,“這話你已經跟多少個女孩子說過了?”

卡特毫不放鬆。深藏在這個女售貨員可愛的胸脯裏的那顆脆弱而騷動不安的小小的心終於被他觸及到了。她的心扉終於被他的話語打開了,因為輕信恰恰是她最後的一道防線。她抬起頭,深情地注視著他,冷冰冰的臉頰上泛出溫暖的紅暈。她像隻蝴蝶,戰戰兢兢地收攏起雙翅,似乎決心要棲息在愛情的花朵上了。從她的臉上已經隱隱約約看到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及其在手套櫃台之外實現的可能性。這個微妙的變化被卡特感覺到了,他決定趕緊抓住機會。

“嫁給我吧,梅希。”他湊近她的耳朵悄聲說,“我們離開這個醜陋的城市,到美麗的地方去。讓我們忘掉工作和事業,把生活變成一個永久的假期。我知道應該帶你去哪些地方,那些地方我經常去。想像一下吧,一個四季如夏的海灘,海浪晝夜不停地在可愛的沙灘上蕩漾,大人們像孩子一樣快樂、無拘無束。我們乘船去那些海濱,你高興住多久就住多久。在那遙遠的城市裏,有許多雄偉漂亮的宮殿和鍾樓,裏麵到處都是精美的圖畫和雕像。那個城市的街道全在水上,你要逛街就得坐……”

“我知道,”梅希驀地直起身,接著卡特的話說,“你要逛街就得坐鳳尾船。”

“是的。”卡特臉上露出微笑。

“這個我已聽說過不止一次了。”梅希說。

“接下來,”卡特接著又說,“我們將繼續旅行。想去世界上什麼地方觀光就去什麼地方觀光。遊覽完歐洲的城市以後,我們就去印度,看看那裏的古都,騎在大象上參觀印度教和婆羅門教的那些金碧輝煌的廟宇。還有日本的花園,波斯的駝隊和馬車大賽,以及所有外國的奇觀。梅希,你會喜歡這些的是嗎?”

“我想我該回家了,”梅希驀地站起身,冷冷地說,“時候不早啦。”

卡特對她這種喜怒無常、輕口薄舌的個性已經有所了解,知道反對是沒有用的,隻好順著她,不過,他還是感到了一種成功的滿足,因為畢竟有那麼一會兒,他抓住了這個任性的蝴蝶的心,她曾一度收攏起雙翅,把他的手緊緊握在她那冰涼的手裏,雖不牢固,但希望增加了。

第二天上班時,梅希的同事露露把她攔在櫃台的一個角落裏,低聲問道:

“跟你的那個闊佬朋友談得怎樣啦?”

“哦,你問他呀?”梅希拍了拍鬢角兩邊的頭發說,“我不跟他談了。喂,露露,你知道這家夥要我幹什麼嗎?”

“要你登台演戲?”露露屏住氣,小聲地猜測道。

“不是,他才舍不得花那麼多錢呢!他提出要我跟他結婚,而蜜月旅行卻隻是到科尼島海灘上玩一趟!小氣鬼!”

我執行任務回來,看見浮橋邊那個因戰火而背井離鄉的老人仍坐在橋畔,疲憊的他念念不忘他養的牲畜。那天,因天氣不好敵機無法上天,這就是老人碰上的全部好運了。

橋畔的老人

——[美國]海明威

這是一座浮橋。橋畔上坐著一位老人,他戴著一副鋼邊眼鏡,滿身塵土。

此時此刻,橋上車水馬龍,汽車、卡車、男人、女人,還有小孩,蜂擁地渡過河去。一輛輛騾拉的車子靠著士兵推轉車輪,在浮橋陡岸上搖搖晃晃地爬動著。而這個老人卻一直坐在那裏,猶如一尊雕像,一動不動。他已經沒有一絲氣力了,挪動一步也是不可能的了。

我去執行任務:過橋了解橋頭周圍的情況,摸清敵人的動向。

完成這項任務以後,我又回到了橋畔。這時,橋上的車輛已經不多了,行人也稀稀落落。而這個老人還是坐在那裏。

“你從哪裏來?”我走上前問他。

“從桑·卡洛斯來的。”他說到這個地名時,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

顯然,桑·卡洛斯是他的家鄉,所以一提到家鄉的名字,他就感到快慰,露出了笑容。

“我一直在照管家畜。”他解釋著。

“喔。”我並沒有完全聽懂他這句話。

“是呀,”他繼續說,“你要知道,我在那裏一直照管家畜。我是最後一個離開桑·卡洛斯的!”

老人看上去既不像放牧的,也不像管理家畜的。我看了看他那滿是塵土的黑衣服,看了看他那滿麵泥灰的臉頰,和他那副鋼邊眼鏡,問道:

“是些什麼家畜呢?”

“好幾種,”他一邊說一邊搖著頭,“沒有辦法,我和它們分開是迫不得已的。”

我一麵留神地聽著是否有不測事件發出的聯絡信號聲,一麵注視著這座浮橋和這塊看上去像是非洲土地的埃布羅三角洲,心裏揣摩著還有多久敵人會出現在眼前。而這個老人仍然坐在那裏。

“是些什麼家畜呢?”我又問他。

“共有三種家畜,”他解釋說,“兩隻山羊、一隻貓,還有四對鴿子。”

“你一定要同它們分開嗎?”

“是呀,因為炮火呀!隊長通知我離開,因為炮火呀!”

“你沒有家嗎?”我問的時候,向浮橋的盡頭望去,現在最後幾輛車子也正沿著河岸的下坡,疾馳而去。

“我沒有家,”他回答說,“我與我剛才說過的那些家畜相互陪伴。當然,那隻貓不用我擔心,它會照管自己的,可是,其他的牲畜怎麼辦呢?”

“你的政見怎樣?”我問他。

“我毫無政見,”他說,“我今年七十六歲,剛才走了十二公裏,現在已經筋疲力盡了,再也無法邁動腳步了。”

“在這個地方歇腳可不怎麼安全。”我說,“要是你還能走的話,你就到托爾薩的叉路口公路上去,那裏還有卡車。”

“我等會再去。那些卡車往哪裏去呀?”

“去巴塞羅那方向的。”我告訴他。

“那個方向我沒有熟人。”他說,“謝謝你,非常感謝你。”

老人麵容憔悴,望著我的目光是那樣呆滯,似乎要誰分擔他內心的焦慮似的,然後說:“那隻貓不用擔心,我心中有數,它沒有問題。但鴿子和山羊呢,你說它們該怎麼辦呢?”

“嗯,它們可能會安然脫險的。”

“你這樣想嗎?”

“當然。”我說時,又舉目眺望浮橋的盡頭,現在連車影也沒有了。

“因為炮火,我才不得不離開。可它們,在炮火中如何生存?”

“你是否把鴿子籠打開了?”我問。

“打開了。”

“那它們會飛出去的。”

“對,對,它們會飛的。……但那兩隻山羊呢?唉,最好還是不去想它們吧。”

“要是你已經恢複了氣力,應該走了。”我勸著他,“站起來,走走試試吧!”

“謝謝!”他邊說邊掙紮著站起來,但身子一個搖晃,朝後一仰,又跌倒在塵土中了。

“我一直在照管這些家畜,我一直就是照管家畜的。”這時,他也許不是在對我說,他說話的聲音是那樣單調、刻板。

此時此刻,我對他已經無能為力了。

那是複活節後的星期天,法西斯軍隊正朝埃布羅推進。陰霾的天空中,雲幕低垂,一片灰暗,連敵人的飛機也無法上天。

貓兒也會照管自己,飛機沒有上天,這就是那個老人能碰上的全部好運了。

有些神經質的我因懼怕老頭那雙如禿鷹的眼睛,因而在午夜殺死了他,並將屍體肢解後藏在地板下。警官來調查時,我開始還若無其事,最後心底的恐懼驅使我承認了一切。

告密的心

——[美國]愛倫·坡

確實,我是非常神經質的,即使現在也依然如此!

但是,你們為什麼說我瘋了呢?我的神經質並沒有毀滅或遲鈍了我的感覺,反而使我的感覺更加靈敏,特別是聽覺更加靈敏了。我聽見天上地上所有的一切,我還聽見地獄裏的許多東西。那麼,我何以會是瘋子呢?你們仔細地聽我把整個事件的原委都講出來,看我是怎樣從容不迫地幹這件事的。

關於這思想最初是怎樣進到我的腦子裏來的,我無可奉告。但一旦有了之後,便日夜在我心中縈繞。我並沒有什麼目的和衝動。我本來是愛那個老頭子的。他從沒有做過對不起我的事,也沒有侮辱過我。至於他的金子,我毫無貪婪之心。在我看來,主要是因為他那眼睛的緣故。是的,就是他的那隻眼,他有一隻好像禿鷹的眼——灰藍色,上麵蓋著一層膜。每當我瞥見那眼的時候,全身的血便好像都冷了。久而久之,我漸漸有了置他於死地的決心。隻有這樣,我才可以永遠不再看見那隻眼睛。

在我殺這老頭子前的一星期當中,我待他好得不得了。每晚大約到半夜的時候,我便轉著他房間的門鈕,輕輕地打開。開的寬度可以容納我的頭的時候,我便伸入一盞四周緊閉一點不露光的燈籠,然後我把頭伸入。你們看了我伸入時那種異常小心的態度,一定會覺得可笑。我慢慢地,慢慢地移動,以免驚動了那老頭子,打擾了他的睡眠。我花了一個小時的功夫,才把頭伸入,恰好可以看到他睡在床上的情形。

哼!一個瘋子能如此機警嗎?等我的頭都伸入之後,由於燈籠的軸鈕處轉動時有響聲,所以我便非常小心地,非常小心地把燈籠揭開一個小孔,射出一線小小的燈光,剛好照在他那如禿鷹的眼睛上。

像這樣我接連做了七夜之久,而且每夜都是在半夜的時候,但每次我發覺他那隻眼睛總是閉著的,所以我不能動手,因為令我日夜不安的,並非是他本人,而是他那隻可惡的眼睛。為了避免老頭子懷疑我,等到每天清早的時候,我便大膽地走到他房裏去,泰然地和他講話,很親熱地叫他的名字,並問他睡得怎麼樣。如果他還疑心我每晚在半夜十二點去偷看他,那他一定是一個城府很深的人。

第八個夜裏,我又去開門,比以往更加小心了。我緩慢,比一隻表上的分針還要慢些。在這晚之前,我自己也不知我有這樣大的本領,這樣的機警,這種勝利的感覺差一點就讓我忍不住雀躍起來。你們想:我一點一點地開著門,而他做夢也沒有夢到我這種秘密的行為和念頭。他似乎被驚動了,在床上翻身。你想我會退縮麼?決不可能,四周的窗子都緊閉著,房裏是漆黑的,所以他不會看見我開門,而我仍繼續慢慢地前進著。

我的頭伸入了,正預備打開燈的時候,忽然我的大拇指掛在燈籠的軸鈕上,那老頭子便從床上爬起來,喊著:“誰在這裏?”

我靜默著,一言不發。整整有一小時之久,我連一下子都沒有動,但同時我沒有聽見他躺下去。他一直坐在床上靜聽,正如我每晚在牆邊守候一樣。

忽然,我聽見一聲小小的歎息,我聽了馬上就曉得這是一種極度恐怖的歎聲。這並不是一種痛苦或憂愁的呻吟,而是因為一種非常的恐怖從心靈的深處發出的一種生硬的低聲。我很清楚這種聲音。常常在半夜到處寂靜的時候,我也從心靈的深處聽見這種聲音,同時使我的懼怕更加深沉。因為我很明白這種聲音,所以我曉得那老頭子有怎樣的感覺。雖然此時我骨子裏是很開心的,但我也很可憐他。我曉得他最初在床上翻動的時候,便一直都醒著。從那時候起,他的懼怕便逐漸增長。他迫使自己放棄這種懼怕,但卻辦不到。他對自己說:“不過是煙囪吹進來的風罷了,不過是老鼠在地板上跑過,或是蟋蟀叫了一聲罷了。”是的,他想用這些假定來安慰自己,但卻不能,因為死亡走近他時,已經有黑影在他麵前把他包圍住了。就是這種黑影的影響,他“感覺”到伸入他房裏的頭,盡管他並沒有看見或聽見。

我耐心地等了許久,仍然未聽見他躺下來,我便決心把燈打開一點,隻打開一點點。於是我一點點地、偷偷地打開,直到一條好像蛛絲一樣的光線,從燈籠裏發出來。

那光線正射在他那禿鷹似的眼睛上。那眼睛是開著的,大大的開著的。我注視那眼睛的時候,不禁義憤填膺。我看得非常之清楚,全是蒼灰色,蓋著一層可怕的薄膜,令我看了冷入骨髓。除此之外,我看不見那老頭子的臉或身體,因為我剛巧把那一線光射在那眼珠上。

我不是對你們說過,我是神經過於敏銳,而你們誤以為我是瘋了麼?而現在,我聽到了一種低鈍而短促的聲音,正如一隻包在棉花裏的表所發出的聲音一樣。我對這聲音也是再熟悉沒有了。那是這老頭子心跳的聲音。這聲音更增加了我的憤怒,正如軍隊的鼓聲更增加了士兵的勇氣一樣。

盡管如此,我還是保持著耐心,毫不移動。我抑著氣息,穩持著燈籠,一點也不動。我要看我把這線光射在他眼上能保持多久。同時,那可怕的心跳聲繼續增強。那聲音愈來愈快,愈來愈大。那老頭子的懼怕一定是到了極點了!那聲音愈來愈大,愈來愈大,你們聽清楚了麼?我說過我的神經是非常敏銳的。而現在,在半夜,在這可怕的寂靜之中,這種聲音實在令我感到一種難耐的恐怖。即使這樣,我還是又保持了幾分鍾的鎮靜。而那聲音愈來愈大,恐怕他的心要裂了。

忽然,一種新的恐懼捉住了我,恐怕鄰居也聽見了這聲音:這老頭子的末日到了!我大叫一聲,把整個燈籠打開,跳入房中。他叫了一聲,隻叫了一聲。我立刻把他拖到地上,把床罩在他身上。然後我開心地笑著,我要幹的事已經幹到這個程度了。但是那心跳聲還是繼續了一段時間。這時我並不怕什麼,這聲音並不會透出牆外。最後,那聲音停止了。這老頭子死了。我把床移開查看他的屍首。他的確是死了,像石頭一樣。我把手放在他心上,按了好幾分鍾。他的心不再跳了,他確實是死了。那令我惱怒的眼睛再也不會出現了。

現在,你們該相信我不是瘋子了吧!什麼?還以為我瘋了,隻要你們聽我講述我是如何小心地藏匿屍首,那你們就不會再以為我是瘋子了。

天快亮了,我必須趕快工作,而且不能弄出半點聲音。首先,我把他分割開來。我把他的頭和四肢都割下來,然後把地板揭起來三塊,把肢體都存放進去。我再把板子好好地蓋上,蓋得絲毫不露痕跡,任何人的眼睛都看不出什麼毛病來,即使是那老頭子的眼珠。沒有什麼要洗刷的,沒有什麼汙跡。我對幹這類的事是太聰明了。用一個盆子就把這些都弄好了,哈哈!

四點鍾的時候,我把一切的一切都做完了。此時,到處還是像半夜一樣黑暗。等到敲鍾的時候,我聽見有人敲大門的聲音。我心裏很輕快地下去開了門,因為現在我還怕什麼呢?當時進來了三個人,很客氣,自稱是警署的官員。他們說這裏有一個鄰居在半夜聽見叫聲,恐怕有人遇到不測,便通知了警署,於是他們(那些警官)被派到這裏來搜查。

我沒有什麼好怕的,所以我笑著,我對那三位警官表示歡迎。我說,那叫聲乃是在夢中囈語喊出來的。對於那老頭子,我說是往鄉間去了。我帶那三位在全屋各處查看,請他們細心的檢查。最後我帶他們到那老頭子房裏。我把他的財物給他們看,並未有人動過。在我這種自信的熱心中,我還拿幾把椅子進房來,請他們三位休息一下。至於我自己,則大膽地把自己的座位放在那屍首的上麵。

我現出一幅若無其事的樣子。那些警官覺得很滿意了,因為我的態度使他們相信我了。他們坐著,我很高興地答他們的話,他們也交談著。但不久,我覺得自己的臉色有些發白,隻希望他們趕快走了。我的頭疼痛,覺得耳裏轟轟作聲,但他們還是坐著,還是談著話。我耳裏的聲音更清楚了——它繼續下去而且愈加明白起來。我還是很自然地談話,以趕走這種聲音,但那聲音愈來愈清楚,直到最後我發覺那聲音並不在我自己的耳朵裏麵。

於是,我的臉色更加蒼白了,而我的談話不知不覺地也加快起來,甚至發出一種不自然的高聲。然而那種聲音還是繼續擴大——我怎樣辦呢?那是一種低鈍而短促的聲音,正如一隻包在棉花裏的表所發出的聲音一樣。我喘著氣,但那些警官似乎還沒有聽見。我談話更快,更熱烈,但那聲音還是繼續擴大。他們為什麼還不走呢?我在地板上重重地走來走去,好像因為那班警官而發怒一樣。那聲音仍繼續增大。嗬,上帝!我怎樣辦呢?我鼓著嘴,我憤怒,我發狂!我拿著我坐的椅子在地板上推動,但怎麼也趕不走那聲音,它超過了一切,而且還在繼續擴大,更大,更大起來!警官還是談話,笑著。他們還沒有聽見麼?不,不!他們聽見了。他們懷疑,他們知道了。他們是在譏諷我的懼怕。我起初這樣猜想著,現在更是這樣想著。無論什麼別的都比這種痛苦要好些!無論什麼別的都要比譏笑可忍受些。我再也受不了那種冷笑了。我要喊叫起來,否則就死去罷!現在,又來了,那聲音愈來愈大,愈來愈大,愈來愈大,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