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米特裏·奧西波維奇,您有什麼事?”時間不長,從門口傳來家庭女教師的聲音。
“啊,原來是您呀,羅紮利姬·卡爾洛夫娜?”瓦克辛高興地說,“何必要您費心呢?其實讓加夫裏拉來一下就行了……”
“您親自派加夫裏拉進城辦事去了,至於格拉菲拉,天一黑就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誰也沒有在家……您究竟有什麼事?”
“小姐,我是想說……有這麼一件事……請進來呀,別不好意思嘛!我這裏很暗……”
於是,身體肥胖、麵頰鮮紅的卡爾洛夫娜走進臥室,站在屋裏等待著。
“請坐,小姐……是這麼回事……”瓦克辛一邊心裏想著:我能請她幹點什麼呢?一邊斜睨著舅舅的畫像,感到自己漸漸平靜下來,“說實在的,我倒有件事想請您辦一下……明天要是有人進城去,請您別忘了吩咐他,讓他……讓他……順便給我買點做卷煙用的空紙筒……您請坐呀!”
“做卷煙用的空紙筒!好吧!您還有什麼事?”
“我還想……我什麼也不想,不過……請坐呀!讓我再想想還有什麼事……”
“一位姑娘待在男人房間裏有失體麵的……在我看來,您呀,德米特裏·奧西波維奇,簡直有點淘氣,甚至可笑……我要把這件事告訴您的妻子,您不讓一個品行端正的姑娘好好睡覺……我在安茨格男爵家當家庭女教師時,有一次男爵想到我屋裏來借火柴,我心裏明白他想要幹什麼……我便把這件事告訴了男爵夫人……要知道,我是個品行端正的姑娘……”
“唉呀呀,真是活見鬼,我要您的品行端正幹什麼?我有病了……我想喝點冰水!您明白嗎?我病了!”
“我求求您啦……您明白嗎?我求求您啦!您幹嘛要這麼拘束呢,我真不明白,特別是當一個人……得了病的時候?說實在的,您也太會騙人了。在您這種年紀……,您妻子是個正派女人,是個好人,您應該愛她才對!是的!她是個品德高尚的女人!我不想成為她的死對頭!”
“您是個傻瓜,就是這麼回事!您明白嗎?您是個傻瓜!”
“我明白……為了買點做卷煙的空紙筒,您不肯叫醒仆人……我明白……”羅紮利姬·卡爾洛夫娜說完,轉身便走。
瓦克辛和家庭女教師談過話以後,情緒稍微平靜下來,為自己的意誌薄弱感到慚愧。他把被子拉過來蒙在頭上,閉上眼睛。有那麼十來分鍾,他感到自己還可以忍受,可是後來,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又鑽進他的腦海……他啐了一口,摸到火柴,也不睜開眼睛,便點著了蠟燭。可是燭光也無濟於事。受到恐懼困擾的瓦克辛似乎覺得牆角裏有個人正在望著他,鏡框裏的舅舅也正在向他眨巴眼睛。
“我得把她再叫回來,真是活見鬼……”他暗下決心道,“我要告訴她,我病了……我要請她給我弄點冰水喝。”
於是,瓦克辛第二次拽了拉鈴。沒有聽到回答,他再拽一下,仿佛是對他的拉鈴作出回答似的,墓地教堂的鍾聲又響了起來。他充滿恐懼,渾身發冷,一邊畫著十字,一邊咒罵自己意誌薄弱,光著腳,隻穿一條內褲,急忙從臥室中跑出來,向家庭女教師的房間跑去。
“羅紮利姬·卡爾洛夫娜!”他一邊敲門,一邊用發顫的聲音喊道,“羅紮利姬·卡爾洛夫娜!您……睡著了嗎?我……有點那個……我病了……我想喝點涼水!”
仍未聽到回答。周圍一片寂靜……
瓦克辛靠著門框,雙手交叉放在胸前,開始等待恐懼心理慢慢消失。再回到自己房間吧,他沒有那個勇氣,因為在他的房間裏,神龕前的長明燈一直在不停地閃爍,舅舅從鏡框裏望著他。可是就這樣隻穿著內褲站在家庭女教師的門口吧,無論從哪一方麵說都有些不方便。該怎麼辦呢?
已經淩晨兩點鍾了,恐懼心理一點也不見減少。走廊上一片漆黑,仿佛每個角落裏都有一個黑漆漆的東西望著他。瓦克辛把臉轉向門框,他立刻感到身後好像有人在拽他的襯衫,並拍他的肩膀……
“真是活見鬼……喂,羅紮利姬·卡爾洛夫娜!”
仍沒有聽到回答。瓦克辛猶猶豫豫地推開門,往屋裏瞧了瞧。那位品德高尚的德國女人正在安詳地睡覺。一盞小燈照著她那浮雕般豐滿健壯的軀體。瓦克辛走進屋裏,坐在門後一個柳條箱上。由於身邊有個正在睡覺的活人,他感到心裏輕鬆了許多,恐懼心理也在消失。
“就讓這個德國女人安詳地睡覺吧……”他心裏想道,“我要在她這裏一直坐到天亮再走……現在離天亮還早著呢!”
為了等到天亮,瓦克辛在柳條箱上蜷縮著身子,用一隻手支著頭,沉思起來:“哎,人的神經竟這麼脆弱!一個有教養有思想的人,居然……鬼曉得這是怎麼回事!真叫人感到慚愧……”
他聽著羅紮利姬·卡爾洛夫娜輕輕的均勻的呼吸聲,很快便完全平靜下來……
早上六點鍾,瓦克辛的妻子做完聖靈降臨節祈禱回來了,她在臥室裏沒有見到丈夫,便去了家庭女教師的房間,想跟她換點零錢,以便付給馬車夫車費。一走進德國女教師的房間,她便看到這樣一個場麵:由於天氣炎熱,羅紮利姬·卡爾洛夫娜伸展開四肢躺在床上睡覺,而距離這位德國女人的床鋪兩米多遠的地方,她的丈夫正在柳條箱上蜷縮著身子,像個正人君子似的鼾聲大作。至於她都說了些什麼,她丈夫醒來後臉上露出一種什麼樣的愚蠢表情,還是讓別人去描寫吧!我實在無能為力,隻好就此擱筆。
夜晚,一對戀人駕駛著馬車在田間大道上緩行。突然,在道路前方的村莊,火光映紅了的漆黑樹林前麵出現三隻狼,馬被驚得亂竄。姑娘在縱身躍上駕駛座時,臉碰到了鐵器,從此,嘴角上留下了一道輕微的傷痕。
傷痕
——[俄國]伊·阿·布寧
八月裏一個暖熱的夜晚,天黑漆漆的,依稀看得見幾顆星星在高空雲層深處若隱若現。一輛小車沿著布滿厚厚塵土的田野大道徐緩地行駛著。車上坐著兩個年輕的乘客——一個小姐和一個青年。幽暗的遠處閃亮著一道火光,時而照亮那對平靜地跑著的馬兒——馬兒鬃毛淩亂,套著簡便馬具;時而照亮著那青年——他頭戴便帽,身穿麻布襯衫,穩坐在駕駛座位上。馬車快速地行駛著,閃過一片收獲後空閑著的田野,向一片黑森森的樹林駛去。
昨天晚上,村子裏曾響起一陣陣喧嚷聲、喊叫聲和膽怯的犬吠聲。原來,在鄉間小木房的農民吃過晚飯後不久,一隻咆哮著的狼闖進一家農戶的院子,咬死了一隻羊。在狗群的吠叫聲中,農民們拿著棍子趕了出來,從狼口奪回那隻已被攔腰撕裂的羊。
現在,車上的這位姑娘神經質地哈哈大笑著,她擦燃一根根火柴,把它們擲向黑暗的夜色之中,並開心地叫喊:“我怕狼!”
火柴的亮光照耀著青年瘦長而粗魯的麵龐和他那帶著興奮的寬顴骨的臉膛。姑娘長著一副小俄羅斯型的圓臉,頭上紮著一條紅色的頭巾,紅色印花連衫裙的領口自在地敞開著,顯露出她那圓圓的健壯的脖子。
馬車在奔跑中搖晃著,小姐繼續擦燃火柴並把它們擲向黑暗的夜色中,似乎沒有察覺到那青年正在摟抱著她。他時而吻著她的脖子,時而吻著她的臉頰。當他要吻她的嘴唇時,她推開了他。坐在駕駛座位上的青年好像生氣了,帶著一點兒傻氣地對她大聲喊道:“給我火柴!我要抽煙!”
“馬上給你!馬上給你!”姑娘一邊叫嚷著,一邊又一次擦燃火柴。隨後,夜色中閃過一道亮晶晶的閃光,夜被襯托得愈加漆黑了。在黑暗中,馬車仍在向前行駛。最後,她讓他長久地吻著她的嘴唇。
突然,猛地一下碰撞,他們劇烈地搖晃了一下,馬車撞在什麼地方停住了。情迷中的青年快速地勒住了馬。
在他們右前方的遠處,一起火光分外刺目,由於火光的映襯,林子顯得愈加黑森森的。那火焰急急地向天空亂竄,眼前的一切都在搖搖晃晃地顫動著,甚至在火前顯露出來的整個田野也都好像在那時明時暗的暗紅色火光中顫動著。這火光盡管還在遠處,但它那流動的熾烈燃燒的煙火的影子卻仿佛離小車隻不過一俄裏左右。火勢狂暴地蔓延開來,越來越灼熱而可怕地籠罩著愈益寬廣的地麵,甚至已經看得見黑暗地麵上一處即將燃燒盡的屋頂上的紅色火網,它的熱氣仿佛已經撲到了臉上,撲到了手上。
馬車就停在被遠處的火光所照亮的一座林子前。在樹林的陰影下站著三隻被火光映紅的灰色的狼。它們的眼睛時而閃出亮幽幽的綠光,時而射出火紅的光芒,就像那從紅醋栗榨出來的熱乎乎的紅色果汁似的。被驚嚇的馬兒不安地打著響鼻。驀地,馬發狂似地朝左側的耕地衝去。手持韁繩的青年朝後一仰倒了下去,馬車發出碰撞聲,碎裂聲,沿著初耕地顛簸著,跳動著……
在耕地上的不知什麼地方,馬再一次衝騰縱跳,姑娘一躍而起,從嚇傻了的青年手中奪過韁繩,她縱身躍上駕駛座。在此過程中,她的臉不知碰在車子上哪處的一件鐵器上。就這樣,她的嘴角上終生留下了一道輕微的傷痕。當人們問及她的這道傷痕時,她總是微微地一笑。
她回憶起早先的那一個夏天。八月裏那個幹燥的日子和暗黑的夜晚,打穀場上人們在打穀,新堆的穀草垛發出沁人的氣味,那個沒有刮臉的青年同他躺在穀草垛上,仰望著那流星發出的瞬息即逝的明亮的弧形光輝……
“狼是那樣的嚇人,馬兒在狂奔,”她邊回憶邊說道,“我急速地拚命地撲了上去,勒住了馬——”
再沒有什麼比這一道——那些一次也不曾領受過她的愛的人都是這樣說——像是在嫣然微笑的傷痕更可愛的了。
炎夏的夜晚,我與心愛的姑娘在草垛下幽會,談話間姑娘突然暈倒了,我便照著聖書裏英雄的做法去找水……。四年後,我們在船上再次相遇,提及當年之事,感慨萬千。
幸福
——[前蘇聯]高爾基
有一次幸福離我非常近,我幾乎抓住了它溫柔的手。
這事發生在一個炎熱的夏夜裏,當時在伏爾加河畔捕鱘漁民的牧場上,有一大群年輕人正聚集在一起。他們坐在火旁,喝著漁民煨的魚湯,飲著伏特加和啤酒,談論怎樣更快更好地把世界建設起來。後來,大家都感到身心疲倦,便紛紛跑到已經刈割過的草地上歇息了。
我和一個姑娘離開了篝火。我覺得她又聰明又伶俐。她有一雙漂亮的黑眼睛,她那樸素純真的感情,總是隨著她的談吐一起流露出來。這個姑娘待一切人都十分溫和。
我們肩並著肩,輕輕地走著;在我們的腳下,草莖被踩折了,發出唰唰的聲響。天穹的透明酒杯向大地傾瀉出醉人的氣息。
姑娘一邊深深地呼吸,一邊說:
“多美啊!像非洲的沙漠一樣,那草垛就是金字塔。就連熱……”
接著她提議,像白天一樣,坐在幹草垛下濃濃的圓形陰影裏。草蟲鳴叫著,遠處有人悲涼地唱道:
“哎,為什麼你背叛我?”
我開始熱烈地為姑娘講述我所熟悉的生活,講述我不能理解的生活。可是,她突然輕輕地叫了一聲,仰麵倒了下去。
這大概是我第一次見到暈倒,刹那間我感到驚慌失措,想喊,想求援,但立刻想到我所熟悉的小說中品格高尚的英雄,在這種場合下應該做些什麼。於是我就解開她的裙帶、短上衣和衣領絛子。
這時,我看清了她的胸脯,好像兩個小銀杯,凝聚著明月的清輝,倒覆在她的心上。我貪婪地看著,腦子裏嗡的一下,如火燎一般想去吻她。可是,我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拚命地奔到河邊去取水,因為按照聖書上寫的,在類似的情況下,萬一出事地點沒有小溪——這是小說的聰明作者事先設置的,英雄總是跑著找水的。
我捧著盛滿水的帽子,像烈馬一樣在草地上跳著。當我跑回來的時候,害病的姑娘已經醒過來了,正倚著草垛站著。被我弄亂的衣服也都被整理得井井有條了。
當我將濕帽子遞給她時,姑娘用手擋開了,疲乏地說:“不要。”
她離開我,朝篝火邊走去,那裏有兩個大學生和統計員依然悲涼地唱著那支令人厭煩的歌兒:
“哎,為什麼你背叛我?”
姑娘的沉默使我困惑,我問道:“我沒有給您帶來傷害吧?”
她簡短地答道:
“沒有。您不是很敏捷。當然,我還是要感謝您……”
我覺得,她不是真誠地感謝。
盡管以前我不是經常見到她,但是打這以後,我們會麵的機會更少了。她很快地就從城裏完全消失了影蹤。
大約過了四年,我在船上又遇到了她。
她住在伏爾加河畔的農村別墅裏,正啟程回城裏丈夫那兒去。她已經懷孕了,穿得漂亮而且舒適。在她的脖子上戴著一條長長的金項鏈,衣服上別著的一枚大胸針,好像佩著勳章一樣。她變得更美、更豐腴了,就像快活的格魯吉亞人在梯比利斯炎熱的廣場上出售高加索濃葡萄酒的皮囊。
我們親切地交談,回憶往事。
“您看,”她說,“您看我已經嫁人,可還是……”
夜來了,河麵上泛映著霞光;船舷卷起的水沫呈紅色篩狀的寬闊條紋,隱沒在北方蔚藍的天際。
“我已有兩個孩子,現在等著生第三個了。”她說道,那驕傲的神情好似行家在談自己熱愛的事業。
她的雙膝上放著一袋黃紙包的橘子。
“呃,要我告訴您嗎?”她問道,黑眼睛裏漾出溫柔的笑意,“假如那時,在草垛那兒,您是知道的,您要是……勇敢一點……唔,吻我的話……那麼我就是您的妻子了……我難道不——喜歡您嗎?真是怪人,急著去打水……唉,您!”
“我的舉止是書上指示的。那時我認為,遵照聖書去做是神聖不可違反的,所以首先就得給昏迷的姑娘喝水。隻有等她睜開眼睛,歎道:‘啊,我在哪兒?’這之後才可以吻她。”我告訴她。
她微微地笑了笑,然後沉穩地說:
“我們的不幸正是在這兒,我們依然想遵照聖書生活……生活——比書本更廣博,更充滿智慧。我的先生……生活完全不像書本……啊……”
她從紙袋裏拿出一隻橙黃的橘子,仔細地瞧了瞧,然後皺起眉頭,說:
“惡棍,真摻了爛的……”
她用笨拙的手勢把橘子拋進水中,——我看著橘子打著旋,沉入紅色的波浪。
“那麼,現在怎樣呢?還是照聖書生活嗎?”
我沉默不語,凝望著岸邊染上落日火焰般色彩的沙灘,凝望著更遠處那空曠的金紅的草地。
在沙灘上,橫七豎八地臥著翻倒的船隻,像許多大魚的僵屍。在金黃的沙灘上躺著白柳憂鬱的陰影。遠方牧場上,幹草垛如同小丘似地聳立著,我想起了她的比擬:
“像非洲的沙漠一樣,那草垛就是金字塔……”
美麗的婦人剝去第二個橘子的皮,以長輩的口氣重複著,像是教訓我:
“是的,我要是您的妻子……”
“謝謝您,”我說,“謝謝。”
我是真誠地感謝她。
從列昂尼德所在的學校到紮姆霍維耶,那七公裏長的泥沼地是列昂尼德懷念戀人尼娜的場所。在戰爭年代,他軍服裏的照片使尼娜被德寇絞死了,列昂尼德的幻想和愛情就此毀滅了。
森林之路
——[前蘇聯]鮑·薩琴科
列昂尼德·阿基莫維奇從所教學的學校到紮姆霍維耶,隻有七公裏路。但要穿森林或者像人們所說的走泥沼地。在這條路上,柞樹和槭樹的頂尖直指蒼穹,麻麻癩癩的樹幹有兩、三抱粗;在柞樹和槭樹中,點綴著細嫩的白樺樹和榛林。於是,站在林中,幾乎連一、二十步以外的地方都看不清楚。
在森林小路的兩旁,到處是一塊塊散發著發黴腐爛氣味的泥沼地,蛤蟆在腥臭的死水中蹦來跳去。過了泥沼地又是森林。粗的、老的大樹一棵挨一棵,樹幹上的苔蘚蓄著銀色的胡須。森林中永恒的陰暗正是由它們始終保持著。
對這片森林來說,鋸和斧子還是很陌生的玩藝兒,因此它們依然按照自然界遠古的規律生活著。它們生長著,成熟著,樹根漸漸衰老,待到末日臨頭,就栽倒下去,於是在這塊地上又不知不覺長出了小樹。
在這條路上最大的泥沼地前麵,森林仿佛讓開了一條道,形成一塊林中曠地。戰前,這塊曠地上有個護林室,現在隻剩下被火燒盡的廢墟,周圍長滿了艾草和黑麥叢。這裏是路的盡頭。
幾乎沒有人走這條路。有一次,一個同村人在路上碰見了列昂尼德·阿基莫維奇,便問道:“為什麼?阿基莫維奇,幹嗎走泥沼地呢?草地上不是有路嗎?……那裏多好走啊!”
列昂尼德莞爾一笑,沒容對方再問就若有所思地說:“我愛森林……已經習慣走這條路了……”
有一次,領導想把列昂尼德·阿基莫維奇調回紮姆霍維耶學校工作。但使大家驚訝的是,他謝絕了:“我這樣很好……走七公裏路也是課後休息,不然還沒有這個時間呢!”
日子一久,人們便對列昂尼德·阿基莫維奇這種散步不覺得奇怪了。但有時也在猜想:在整個戰爭期間,列昂尼德一直在這裏當遊擊隊員,進行艱苦的戰鬥,幽僻的森林小路一定會使他浮想聯翩。
漫步在林中,列昂尼德·阿基莫維奇沒有回憶過去在這大自然的懷抱裏度過的無憂無慮的幸福童年,也沒想起和戰友們那些親切愉快的往事……他天天想著的,是他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戀人,她就是在這兒消失的。
那清澈幽藍的五月夜晚仍清晰地留在他的記憶中。空氣中溢著蘋果花的芳香,他獨自徘徊在護林室旁,等待著尼娜的出現。列昂尼德心裏想:“到時候我什麼也不怕,把一切都告訴她……”可是尼娜卻坐在打開的窗戶前看書,沒有出來。
“尼娜,難道你當時絲毫沒有覺察到我對你的愛?在學校的晚會上,我一次也沒敢靠近你的身旁,也沒有決心把想說的話寫信告訴你。你也不曾知道,是誰有一次從皮包裏偷走了你的照片。”
自從有了尼娜的照片,列昂尼德就一直珍藏著它。無論是在退卻的艱難戰鬥中,還是在負傷後所到的學校裏,他總把照片當做未來的幸福的象征帶在身上。可是,也正是這張照片毀掉了世間最美好的東西——幻想和愛情。
後來,飛機把列昂尼德運過前線送到遊擊隊去。那裏恰好也是他的家鄉。夜裏,飛機把他空降下來。從小就熟悉的森林在悄悄地絮語,迎接他的到來。隱藏好無線電台,太陽快出來時,他潛到了遊擊隊活動區域,一邊執行著任務,一邊想念著母親和村莊,也思念著她——尼娜。
那個早晨異常嚴峻。霧彌散在灌木叢中,柳鶯單調無味地唧唧著,鴿子膽怯地拍打著翅膀,濺起陰涼的露珠。
“站住!”柞樹下突然傳來的發音不清的命令聲使列昂尼德從沉思中驚醒。
於是,他迅速尋找退路。衝鋒槍聲立刻響起,幾截小樹枝落到肩上。
列昂尼德熟悉這裏的森林、泥沼、維季河……頭腦裏閃出個念頭:隻要跑到維季河邊,就可以脫離危險。於是他從土墩上滑下去,兩腳踏進泥潭,稀泥湯在靴子裏噗噗地響,身後傳來的樹枝的哢嚓聲和泥水的吧噠聲格外清晰。“他們為什麼不開槍?”他邊跑邊揣測著,“他們要捉活的?”列昂尼德跑到河邊,脫掉衣服,潛進了維季河。
兩小時以後,列昂尼德來到了遊擊隊營部。這時他才想起,衣服裏尼娜的照片也落到了敵人手中。
一星期後,在一個漆黑的夜裏,列昂尼德探望了母親。老人高興得不知怎麼才好,牛奶端上了桌,晚飯剩的涼土豆也拿來了,還從前室取來了脂油。然後就滔滔不絕地講述著村裏和遊擊隊的新鮮事。
天快亮了,列昂尼德該走了。在此之前,他一直沒好意思打聽尼娜的事,此時他再也忍不住了:“媽媽,尼娜現在在哪兒?尼娜·盧昌卡?”
列昂尼德久久不敢相信這個噩耗:“她不在了,兒子……昨天……被德寇絞死了……說她與莫斯科有聯係。在一個傘兵的衣兜裏發現了她的照片,看來是派人和她聯係……審訊時她一聲不吭,沒有出賣任何人……”
列昂尼德·阿基莫維奇漫步在森林之路。
夏天漸漸逝去,仙鶴憂愁哀鳴的秋天接踵而來,隨後又雪花飛舞,寒風呼嘯……四季沒有停止,而列昂尼德·阿基莫維奇卻仍在這條路上——德寇把尼娜送到死亡的路上,走著,走著……
商人耶列梅·巴布金的貉絨皮大衣失竊了,於是請來偵探和警犬幫助破案,警犬的嗅覺讓許多看似善良的壞人坦誠地交待了罪行,其中也包括騙貉絨皮大衣的商人自己和從狗膳費中揩油的偵探。
狗的嗅覺
——[前蘇聯]左琴科
商人耶列梅·巴布金的貉絨皮大衣被盜了。他大聲地嚎叫起來。您知道嗎,丟了大衣他是多麼心疼啊!
“公民們,”他說,“那件大衣實在太好啦,真可惜呀!錢我倒不在乎,我一定要把那個賊抓到,並且要當麵把唾沫啐在他的臉上。”
於是,耶列梅·巴布金打電話請來了刑事偵探和警犬。偵探頭戴便帽,纏著裹腿,手裏牽著條警犬。這條狗一點也不討人喜歡,樣子難看極了,棕黃色,尖嘴臉。
此時,這裏已經圍了一大群人。
偵探使勁拍了一下警犬,讓它嗅了嗅門邊的足跡,說了聲“噓”,自己就站到一旁去了。狗嗅了嗅空氣,望了望人群,眼睛突然盯住五號住宅的老太婆克拉。它走到她跟前,嗅她的衣襟,老太婆急忙閃到人群後邊,警犬在後麵跟著。老太婆往一邊躲,警犬就撲向她,一口咬住她的裙子,死也不放。
“我被抓住了,”老太婆說,“我不抵賴。我搞了五桶酒曲這是真的,還有一套釀酒的家什,這也不假。東西都在浴室裏,您把我送民警局吧!”
人們當然都驚歎了一聲。
“大衣呢?”偵探問道。
“什麼大衣呀,”老太婆說,“我可一點也不知道,見都沒見過。其他那些倒是真的。您把我帶走吧,您處罰我吧!”
於是,老太婆被帶走了。
偵探又牽起警犬,拍了它一下,“噓”了一聲,自己閃到一邊。
警犬嗅了嗅空氣,向四周望了望。突然走到公寓管理員跟前。公寓管理員嚇得臉色蒼白,往後便倒,跌了個手腳朝天。
“你們把我捆起來吧,好心的人們,有覺悟的公民們。”他央求道,“我收了水費,可我自己卻把那些錢都亂花了。”
住戶們當然都向公寓管理員猛撲過去,把他捆了起來。說時遲那時快,警犬撲到七號房主跟前,扯住了他的褲子。
這位公民嚇得臉色蒼白,倒在眾人麵前。
“我有罪呀,我有罪。”他說,“我把勞動手冊上的年齡改了一年,我這壞蛋本來該參軍服役去保衛祖國,但我卻呆在七號房裏享受電器設備和其他公用福利。的確是這樣的,你們把我抓起來吧。”
人們不禁大驚失色,暗暗地想:“這狗真叫人莫名其妙!”
商人耶列梅·巴布金眨了眨眼睛,向四周看了一下,掏出錢遞給了偵探。他說:“真見鬼。我的貂絨皮大衣丟了算了,算啦……”
可是警犬卻走過來了。它站在商人麵前,搖著尾巴。嚇得商人耶列梅·巴布金手足無措,躲到一邊,而狗卻跟著他。走到他跟前,聞他的皮鞋。
商人臉色蒼白,垂頭喪氣地說:“我是個畜生,是個騙子。這樣看來老天爺真是有眼呀!諸位,大衣不是我的,是我從我兄弟那兒騙來的。哎呀,我算完啦!”
人們再也不敢在這裏呆下去了,呼地一下四散奔逃。警犬也顧不上聞空氣了,一下子就撲倒了兩三個,咬住不放。
這些人都坦誠地認罪了。一個用公家的錢賭過牌,一個用熨鬥揍過自己的老婆,第三個說的話要是寫出來,實在有傷大雅。
人們都逃之夭夭了。院子裏除了警犬和偵探,空無一人。突然,警犬走到偵探跟前,搖著尾巴。偵探臉色發白,伏倒在警犬麵前。
“你咬我吧,好兄弟!”偵探懺悔道,“你的狗膳費是三十個盧布,可我卻揩了二十盧布的油……”
後來我怕惹火燒身,也趕快溜之大吉。因此我也不大清楚最後的結局。
米申卡因為失戀而傷心地哭泣,這使父親斯捷潘很生氣,於是,他訓斥了兒子,說他不是男子漢。然而,兒子的眼淚卻使他心中充滿羨慕之情。
羨慕
——[俄羅斯]鮑·克拉夫琴科
突然,一陣哭聲在房間裏響起,雖然不大,但卻使斯捷潘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他看了看坐在對麵的妻子,感到不解和驚奇。於是拖長了聲音問:“這是誰在哭?”
“是兒子。”妻子遲疑不決、滿臉驚慌地說,她的眼睛一直盯著兒子的房間。
“兒子?你得了吧!”他感到很難相信,於是揮了揮手說,“小時候用皮帶抽他都不流眼淚,現在怎麼……”
妻子不聽他的推測,急忙進了兒子的房間,隨手把門緊緊地關上了。
斯捷潘哼了一聲,注意聽屋裏的動靜。從屋裏傳出了妻子發抖的聲音:“你怎麼啦,米申卡?你別哭呀……”
“你別哭,你別哭,給你買個白麵包,你要是再哭……”斯捷潘一麵攤開麵前的書,一麵摹仿著妻子的腔調說諷刺話,“呸!你最好再給他拿條手絹,給他擦擦眼淚。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了,還動不動哭天抹淚的……這也算是個男子漢嗎?”
憤怒使斯捷潘在房間裏走來走去。
斯捷潘活了四十歲,曾多次聽到女人的哭泣,但看到男人抹眼淚卻隻有惟一的一次,而且是他在森林裏工作時偶然發現的。他的隊長——一個憂鬱而剛毅的人,躲開所有的人,無聲地哭泣,如果不是看到那顫抖的雙肩和好久沒有剃過的胡須上掛著的大滴淚珠,誰也不會想到他是在哭……但那是個歲數較大的人,而米申卡……
斯捷潘走到窗前,點燃一支煙,注視著窗外,心裏琢磨道:“究竟是為了什麼哭鼻子呢?和別人打架了?不對,已經過了那個歲數。是為了女孩子嗎?大概是,不會是為了別的……”
他突然記起來了,有一次他看見兒子和一個女孩子在一起。那女孩長得平平常常,兩隻眼睛,兩個耳朵,和別的女孩子一樣……
想到此,斯捷潘把煙戳在煙缸裏,很響地踩著地板走向兒子的房間,然後猛地一下子推開了門。
此時,兒子坐在桌旁,臉埋在雙手裏,肩膀不住地抽動。妻子坐在旁邊,身子靠著他,用手撫摸著他的背。
“怎麼哭鼻子啦?”斯捷潘一邊問一邊撲通一聲坐到椅子上。隨後,他看了看妻子,說:“是不是那女孩子離開他了?”妻子默默地點了點頭。
“難道你就是為了這麼點事?!你發昏了?女孩子太少還是怎麼的……你瞧,”斯捷潘指著窗外接著說,“她們成群結隊。你隻要吹個口哨……怎麼?你瞧我幹什麼?我不是你媽,眼淚打動不了我!更何況是你這種眼淚。”他對兒子的哭泣感到憤怒,搔了搔鬢角,又說道,“傻瓜!你現在坐在這裏難受,而她也許和另外的漂亮小夥子在逛大街呢!她不願意理你,你抹眼淚又有什麼用呢?我像你這麼大可不是這樣。你媽媽也背著我和別人……可結果又怎麼樣?我決不會跑去找她的,沒那回事!她自己乖乖地回來了!再也不那樣了。而你呢……你還要給她寫信,什麼‘親愛的柳辛卡,我多麼愛你,而你欺騙了我……’呸!你怎麼不吭聲?啊?”說到此處,他又仔細地看了看兒子,揮了一下手,站起身來,走到門口又轉過頭來說,“你不是個男子漢。太感情用事了!”說罷,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回到自己的房間,斯捷潘抽起了煙,他久久地凝視著一個地方,一動也不動,心中逐漸充滿了一股由兒子的眼淚引起的甜甜的扯不斷的羨慕之情……
我又經過那座橋時,漂亮的女店主又一次問候了我,於是我們便去一個地方約會了。第二天早晨,她將下一次的約會地點告訴我,我如約而至,卻看到了燃燒的草墊和兩具屍體,從此女店主……
美麗的女店主
——[德國]歌德
每當我經過一座小橋時,總有一個美麗的女店主——她的店鋪招牌上有兩個小天使——深深地反複地向我鞠躬,然後盡量從遠處目送我漸漸遠去。而且五六個月以來一直是這樣。她的舉動使我感到奇怪,我同樣也打量著她,並且認真地向她表示感謝。有一回我從楓丹白露騎馬前往巴黎。當我再次踏上這座小橋時,她走到商店門口,並在我路過時對我說:“先生,您好!”
我一邊回答她的問候,一邊繼續前行。當我偶爾回頭望一眼時,發覺她仍然向前探著身子,以便能看到越來越遠的我。
跟隨我旅行的是一個仆人和一個情書傳遞者。我本來打算當天晚上派他們返回楓丹白露給幾位女士送信。仆人按照我的吩咐下馬向著那位年輕婦女走去,以我的名義告訴她,我早已注意到她想看見我和問候我,倘若她希望進一步認識我,我願意按她要求的地點去探望她。
她告訴仆人,她原本未指望他會給她帶來更好的消息。她願意到我為她指定的地方去,但是我必須同意一個條件——準許她與我在一個被窩裏度過一夜。
我接受了這個條件,於是問仆人,是否了解有什麼可以用來作為我們的約會之所。他回答說,某一個老鴇那裏是最合適不過的了。不過他勸告我,先讓人把我住所裏的床墊、被子和床單送到那裏去,因為到處都有疫病流行。我采納了他的建議,並命令他快點行動,他保證說,一定把床給我鋪得舒舒服服的。
當天晚上,我如約而至。在那裏,我看到一位非常美麗的婦女,她大約二十歲,頭戴精巧的鑲邊睡帽,身穿一件華美的襯衣和一條綠色毛料短襯裙,肩上裹著一件拍粉時用的披衣,腳上著一雙拖鞋。她讓我一見鍾情。
最初我有些放肆,想冒昧從事,她以十分巧妙的方式拒絕了我的撫愛,同時還提出了一點要求。我滿足了她的要求。可以這樣說,在我所認識的女人裏,她是最可愛的,也是讓我享受最多快樂的。第二天早晨我問她:“我是否可以再一次見到你,因為我星期天才從這裏動身,我們可以一起度過從星期四夜晚到星期五清晨的這段美好時光。”
她回答我說,毫無疑問,她比我更迫切地希望能再一次約會。但是,如果我不是整個星期天都留在此地,她不可能再來,因為隻有在星期天和星期一的夜裏她才能再見到我。
當我表示有困難時,她說:“您大概此刻已經對我感到厭惡,所以就想星期天出外旅行。不過您將很快又會想念我,而且您肯定會多留一天,好與我一起共度良宵。”
我輕而易舉地被她說服了,我答應星期天留在這裏,並讓她那天夜裏仍舊到老地方見我。她回答我說:
“我知道得相當清楚,先生,為了您的緣故,我才到這種有損名聲的齷齪之地。我之所以心甘情願地這樣做,完全是因為我心裏有一種不可抗拒的熱望。隻要能與您在一起,任何條件我都可以接受。我到這個令人惡心的地方來,是出於我狂熱的愛情。不過,倘若再讓我第二次到這個地方來,我會把自己看成一個娼妓。除了我的丈夫和您之外,隻要我再委身或渴望得到其他任何一個男人,但願我不得好死!然而一個人為了自己所愛的人什麼事情都能幹,尤其是為了一個巴鬆皮埃爾式的男人!為了他的緣故,我來到這座房子,為了一個男人,一個由於他的光臨而使這種地方也能蓬蓽生輝的人。如果您還願意見我一次,那麼請您到我姑媽家。我將在那裏接待您。”
她仔仔細細地向我描述了那座房子的特征,接著又說:“我從十點鍾開始等您,我願意一直等到午夜,甚至還可以晚一些。我讓門開著。您進來後首先會發現一個小走廊,您不要在那裏停留,因為臨走廊是我姑媽的房門。然後您會立刻見到迎麵的一截樓梯,您沿樓梯而上,我將在二樓張開雙臂歡迎您。”
於是,我讓手下人把屋子收拾好,帶著我的東西先走一步。我自己則迫不急待地期盼著星期天之夜,那時我將再次見到美麗的小婦人。
在星期天晚上十點鍾時,我已經到達指定地點。我立即找到她向我描述過的那扇門,但是門鎖著,整座房子裏都有光,有時簡直像火焰一樣,仿佛在猛烈地燃燒。我心急如焚,開始敲門,通報我的到來。但是我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他問我,誰在外麵。
我於是返回,在幾條街上來來回回走了幾趟。最後,又走回到那座房子前。此時,門開著,我急忙穿過走廊上了樓梯。但是讓我大吃一驚,我發現屋子裏有一些人在燒床上的草墊。大火照亮了整個屋子,借著火光我看到桌子上伸展著兩具一絲不掛的屍體。我急忙往後退,往外走時撞見幾個掘墓人,他們問我找什麼。我拔出了劍,因為這樣可使他們與我保持一定的距離。我無法做到對所見到的古怪的情景無動於衷。回到家裏,我一口氣喝了三四杯酒,在德國,酒被看成是消除晦氣的靈丹妙藥。在我休息過後,第二天我踏上旅程前往洛林。
旅行歸來後,我盡一切努力想打聽出一點有關這位婦女的情況,但均沒有一絲信息。我甚至去了掛著兩個天使標記的小店,那裏的夥計也不知道在他們之前誰在這裏居住過。
莫利梭和索瓦日是一對醉心釣魚的朋友。在戰爭期間,他們通過前哨去塞納河邊釣魚,被德國人當作俘虜抓住了,而後被殺害。
兩個釣魚朋友
——[法國]莫泊桑
自從在這個夢寐以求的地方釣魚,每逢星期日,莫利梭總會遇見很胖又很快活的索瓦日先生。索瓦日先生是羅累聖母堂街的針線雜貨店老板,也是一個醉心釣魚的人。他們時常坐在一起手握著釣竿,雙腳懸在水麵上消磨一段時光;時間一長,他們彼此之間產生了友誼。
他們有時候聊聊天,有時候一句話也不說,因為有相同的嗜好,他們相處得十分融洽。
春天,一到早上十點鍾,在恢複了青春熱力的陽光的照耀下,河麵上浮動著一片隨水而逝的薄霧,兩個釣魚迷的背上也感到陣陣暖意。這時候,莫利梭偶爾也對他身邊的那個人說:“嘿!多麼舒服!”索瓦日先生的回答是:“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了。”顯然,這種對話進一步增進了他們的互相了解和互相敬重。
秋天,在傍晚的時候,那片被落日染得血紅的天空,在水裏映出了彩霞的倒景,河水裏通紅,地平線上像是著了火,兩個朋友的臉兒也映照得紅光滿麵,而那些在寒風裏微動的黃葉則像是鍍了金,於是索瓦日先生在微笑中望著莫利梭說道:“多好的景致!”那位毫不驚詫的莫利梭緊盯著浮子回答道:“這比在環城馬路上好多了,不是嗎?”
這一天,他倆意外地在街上相逢,彼此都熱情地握手寒暄。多日不見,大家頗有感慨。索瓦日先生歎了一口氣,低聲說:“變化真大啊!”莫利梭非常抑鬱地應道:“天氣倒不錯!今兒是今年第一個好天氣!”
天空的確是蔚藍的,非常晴朗。
他們開始肩並肩地走起來。大家都在那裏轉念頭,他倆的心情都是愁悶的。莫利梭接著說:“釣魚的事呢?嗯!想起來真有意思!”
索瓦日先生問:“我們什麼時候再到那兒去?”
他們進了一家小咖啡館,每人喝了一杯苦艾酒;後來,他們又在人行道上散步。
走了一會兒,莫利梭忽然停住了腳步:“我們再來一杯吧,嗯?”索瓦日先生讚同這個意見。他們又鑽到一家小酒館裏去了。
出來的時候,他們都有些醉意了,走在街上搖搖晃晃的。這時,天氣非常暖和,一陣和風拂得他們的臉癢癢的。
被暖風陶醉了的索瓦日先生停住腳步,說:“我們到哪兒去?”
“是啊,上哪兒去?”
“釣魚去啊,還用考慮嗎?”
“不過到什麼地方去釣呢?”“就到我們那個沙洲上去。法國兵的前哨在哥隆白村附近。我認識杜木蘭團長,他一定會毫不阻攔地讓我們過去的。”莫利梭高興得發抖:“那我們一起去吧。”於是他們分了手,各自回家去取漁具。
一小時以後,他們已經在城外的大路上會合了。隨後,他們到了那位團長辦公的別墅裏。團長爽快地答應了他們的請求。於是,他們帶著一張通行證又上路了。
不久,他們穿過了前哨,穿過了那個荒蕪了的哥隆白村,後來就到了塞納河邊上的無數的小葡萄園的邊上了。此時時間大約是中午十一點鍾。
對麵,阿讓德衣鎮一片寂靜。麥芽山和沙諾山的高峰俯臨四周的一切。那片直達南兌爾縣的平原是空曠的,放眼望去,隻能看到那些沒有葉子的櫻桃樹和灰色的荒田。索瓦日先生指著那些山頂低聲細語地說:“普魯士人就在那上麵!”於是一陣疑懼使這兩個朋友對著這塊荒原不敢邁步了。
普魯士人!他們從來沒有瞧見過,不過好幾個月以來,他們覺得普魯士人圍住了巴黎,蹂躪了法國,搶劫殺戮,造成饑荒,這些人是無所不在也無所不能的。所以,他們對於這個素不相識卻又打了勝仗的民族異常憎恨,現在又加上一種帶迷信意味的恐怖了。莫利梭口吃地說:“說呀!倘若我們撞見了他們怎麼辦?”索瓦日先生帶著巴黎人貫有的嘲謔態度回答道:“我們可以送一份炸魚給他們。”
不過,由於整個荒原是沉寂的,所以他們感到異常膽怯,甚至有點不敢在田地裏亂撞了。
索瓦日先生最終拿定了主意,他說:“快點向前走吧!不過要小心。”於是他們就從下坡道兒到了一個葡萄園裏麵,彎著腰,張著眼睛,側著耳朵,在地上爬著前進,並利用一些矮樹掩護自己。
現在,要走到河岸,需要穿過一段沒有遮掩的開闊地,於是他們開始奔跑起來;一到岸邊,他們迅速躲到了枯了的蘆葦蕩裏。
莫利梭把臉貼在地麵上,去細聽附近是否有人行走。他什麼也沒有聽見。顯然沒有人發現他們,他們是安全的。
他們覺得放心了,就開始動手釣魚。
在他們對麵是荒涼的馬郎德洲,另一邊河岸遮住了他們的視線。從前在洲上用來開飯館的那所小房子現在關閉了,像是已經許多年無人居住了。
索瓦日先生釣到第一條鱸魚,莫利梭釣著了第二條,隨後他們時不時地舉起釣竿,每次魚鉤上總是帶出一條銀光閃耀的小動物。他們今天的垂釣仿佛有神相助似的。他們鄭重地把這些魚放在一個浸在他們腳底下水裏的很細密的網袋裏。一陣甜美的感覺透過他們的心頭,他們找回了那種久已失落的快樂,他們得到了無限的滿足。
晴朗的日光,溫暖了他們的全身;無邊的喜悅,使他們忘記了自己所處的環境。他們不去細聽什麼了,不去思慮什麼了。他們隻知道釣魚。
但是突然間,一陣像是從地底下傳來的沉悶聲音使地麵劇烈地顫抖起來。大炮又開始像打雷似地響起來了。
莫利梭回過頭來,他從河岸上望見了左邊遠遠的地方,那座瓦雷良山的側影正披著一簇白的鳥羽樣的東西,那是剛剛從炮口噴出來的硝煙。
他還沒回過神來,第二道煙又在這座山頂上噴出來了;幾秒鍾之後,一輪新的爆炸聲又開始了。隨後遠遠近近陸續傳來了炮火的轟鳴。那座高山像一道地獄之門,散發出陣陣死亡的氣息——吐出它那些乳白色的蒸氣——這些蒸氣在寧靜的天空裏嫋嫋上升,在山頂之上堆成了一層雲霧。索瓦日先生聳著雙肩說:“他們現在又動手了。”
莫利梭正悶悶地瞧著他釣絲上的浮子不住地往下沉。忽然這個性子溫和的人,對著這幫如此嗜殺的瘋子發起火來了,他憤憤地說:“像這樣自相殘殺,真是太不理智了。”
索瓦日先生回答道:“連畜生都不如。”
莫利梭正好釣著了一條鯉魚,他高聲說道:“其實很多政府都熱衷於戰爭。”
索瓦日先生打斷了他的話:“共和國就不會宣戰……”
莫利俊反駁說:“有帝王,向國外打仗;有共和國,向國內打仗。”
後來他們竟忘了釣魚,心平氣和地討論起來,他們用有限的知識來辨明政治上的大問題。結果彼此都承認:人是永遠不會自由的。雖然他們的討論已結束,然而瓦雷良山的炮聲卻沒有停息。炮彈摧毀了法國房子,搗毀了人們的生活,結束了許多生命與夢想。許多在期待中的快樂,許多在希望中的幸福,都在炮彈的爆炸聲中破碎了;並在賢母的心上,良妻的心上,愛女的心上,製造了無數難以言講的苦痛。
“這就是人生!”索瓦日先生高聲喊著。
“倒不如說這就是死亡。”莫利梭帶著笑容回答。然而話沒說完,他的笑容就凝固了。
因為他明顯地覺得他們後麵有人走動;於是轉過眼來一望,就看見他們身後站著四個人,四個留著胡子、穿著軍服、戴著平頂軍帽的大個子,黑洞洞的槍口正瞄著他們的頭。
兩根釣竿從他們手裏滑下來,落到河裏去了。
幾分鍾之內,他們被綁住手腳,扔進一隻小船裏。後來他們被帶到了馬郎德洲上。
在當初那所被他們認為久已荒蕪的房子後麵,他們看見了二十來個德國兵。
一個渾身長毛的人騎在一把椅子上麵,吸著一枝長而大的瓷煙鬥,用地道的法國話問他們:“喂,先生們,你們今天釣魚收獲不小吧?”
這時,一個士兵把那隻由他小心翼翼地帶回來的滿是鮮魚的網袋放在軍官的腳前。那個普魯士人微笑著說:“嘿!嘿!果然不錯!不過你們好好地聽我說,並且不要慌張。我想你們兩個人都是被人派來偵探我們情報的奸細。我現在捉了你們,就要槍斃你們。你們以釣魚為掩護,為的是可以好好地實施你們的計劃。現在你們已經落到我手裏了,你們隻能自認倒黴;現在是打仗呀!”
“不過,你們既然能從前哨走得出來,自然知道回去的口令,如果你們把口令說出來,我就放了你們。”
兩個麵無人色的朋友相互依靠著站在一起,因為緊張,身軀在微微顫抖,但他們一聲也不響。
那軍官接著說:“你們如果說了,就可以平平安安地走回去。這樁秘密誰也不會知道。倘若你們不答應,那就隻有死路一條。你們自己選擇吧。”
他們依然沒有開口。
那普魯士人始終沒有發脾氣,他伸手指著河裏繼續說:“你們想想吧,五分鍾之後你們就要到水底下了,除非你們說出口令,你們都有父母妻小吧!”
瓦雷良山的炮火仍在怒吼著。
兩個釣魚朋友依然站著沒有說話。那個德國人用他的本國語言下達了命令。隨後他挪動自己的椅子,免得和這兩個俘虜過於接近;隨後來了12個兵士,持槍站在離他們二十步遠的地方。
軍官接著說:“我給你們最後一分鍾,多一秒鍾都不行。”
隨後,他突然站起來,走到那兩個法國人身邊,伸手將莫利梭挽住把他引到了遠一點的地方,低聲向他說:
“那個口令是什麼?你那個夥伴什麼也不會知道的,我可以裝做不忍心的樣子。”
莫利梭一個字也不回答。
那普魯士人隨後又引開了索瓦日先生,並且對他提出了同樣的問題。
索瓦日先生也沒有回答。
他們又緊靠著站在一處了。
軍官憤怒地發了命令。兵士們都托起了他們的槍。
這時候,莫利梭的目光偶然落在那隻盛滿了鱸魚的網袋上麵,那東西離他不過幾步兒。
在陽光的照射下,那撲騰的魚兒閃閃發光,他感到一陣悲酸,盡管他極力鎮定自己,眼眶裏還是噙滿了眼淚。
他口吃地說:“永別了,索瓦日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