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紅玫瑰(1 / 3)

幸福的紅玫瑰

吉米每個星期六都要為凱洛琳小姐送去一支紅玫瑰,吉米感到很不解。多年以後,吉米重回花店,問及此事,令他驚訝的是,送花的不是拋棄凱洛琳的潘尼曼先生,而是他的太太克麗絲汀·潘尼曼。

小玲每天上下學時都要經過一個軍營,他在那裏,與一個兵丁相遇並成了好朋友。時間久了,小玲不再把老朋友放在心上了,直到一天早晨,小玲收到一杆小木槍和一個紙條,可此時的軍營已經……

一個不重要的軍人

——[中國]冰心

小玲天天上學必要經過一個軍營。他挾著書包兒,連跑帶跳不停地走著,走過那營前廣場的時候,便把腳步放遲了,看那些兵丁們早操。他們一排兒的站在朝陽之下,那雪亮的槍尖,深黃的軍服,映著陽光十分的鮮明齊整。小玲在旁邊默默的看著,喜歡羨慕的了不得,心想:“以後我大了,一定去當兵,我也穿著軍服,還要掮著槍,那時我要細細地看槍裏的機關,究竟是什麼樣子。”這個思想,天天在他腦中旋轉。

這一天他按著往常的規矩,正在場前凝望的時候,忽然覺得有人附著他的肩頭,回頭一看,隻見是看門的那個兵丁,站在他背後,微笑著看著他。小玲有些瑟縮,又不敢走開,兵丁笑問,“小學生,你叫什麼?”小玲道,“我叫小玲。”兵丁又問道,“你幾歲了?”小玲說,“八歲了。”兵丁忽然呆呆的兩手拄著槍,口裏自己說道,“我離家的時候,我們的勝兒不也是八歲麼?”

小玲趁著他凝想的時候,慢慢的挪開數步以外,便飛跑了。回頭看時,那兵丁依舊呆立著如同石像一般。

晚上放學,又經過營前,那兵丁正在營前坐著,看見他來了,便笑著招手叫他。小玲隻得過去了,兵丁叫小玲坐在他的旁邊。小玲看他那黧黑的麵顏,深沉的目光,卻現出極其溫藹的樣子,漸漸的也不害怕了,便慢慢伸手去拿他的槍。兵丁笑著遞給他。小玲十分的喜歡,低著頭隻顧玩弄,一會兒抬起頭來。那兵丁依舊凝想著,同早晨一樣。

以後他們便成了極好的朋友,兵丁又送給小玲一個名字,叫做“勝兒”,小玲也答應了。他早晚經過的時候必去玩槍,那兵丁也必是在營前等著。他們會見了卻不多談話,小玲自己玩著槍,兵丁也隻坐在一旁看著他。

小玲終究是個小孩子,過了些時,那笨重的槍也玩得膩了,經過營前的時候,也不去看望他的老朋友了。有時因為那兵丁隻管追著他,他覺得厭煩,連看操也不敢看了,遠望見那兵丁出來,便急忙走開。

可憐的兵丁!他從此不能有這個嬌憨可愛的孩子和他作伴了。但他有什麼權力,叫他再來呢?因為這個假定的勝兒,究竟不是他的兒子。

但是他每日早晚依舊在那裏等著,他藏在樹後,恐怕驚走了小玲。他遠遠地看著小玲連跑帶跳的來了,又嘻笑著走過了,方才慢慢的轉出來,兩手拄著槍,望著他的背影,臨風灑了幾點酸淚——

他幾乎天天如此,不知不覺的有好幾個月了。

這一天早晨,小玲依舊上學,剛開了街門,忽然門外有一件東西,向著他倒來。定睛一看,原來是一杆小木槍,槍柄上油著紅漆,很是好看,上麵貼著一條白紙,寫著道:“勝兒收玩,愛你的老朋友——”

小玲拿定槍柄,來回的念了幾遍,好容易明白了。忽然舉著槍,追風似的,向著廣場跑去。

這隊兵已經開拔了,軍營也空了——那時兩手拄著槍,站在營前,含淚凝望的不是那黧黑慈藹的兵丁,卻是嬌憨可愛的小玲了。

傍晚,K君去街上買柴,回來時,見月娥感慨萬千之時,遇N君,寒暄之後在H神社分手回家。

——[中國]郭沫若

近來,歐西文藝界中,短篇小說很流行。有短至十二三行的。不知道我這一篇也有小說的價值麼?

天色已晚,他往街上買柴去了。

回來的時候,他在街道上看見那位二八的月娥,披著件縞素的衣裳,好像是新出浴的一般,笑向著他;月娥旁邊還有許多的明眸,也在向他目禮。他默默地望著他們歎道:啊,光呀!愛呀!我要怎麼樣才能夠修積得到呀?修積得到的人真是幸福呀……

——喔,N君!你往哪兒去來?

招呼他的人是他的同學N君。他從mantle底下露出一個柴來示N,說道:你又遇著我買柴!N笑。他也笑。他問N,你要往哪兒去?

——往Y君處去耍。你不同去麼?

——不,抱起柴拜客!

——你不往那兒去耍麼?

——不,我要回去了。

他們在H神社分了手,他又默誦起他自家的詩來。

極富音樂天賦的岑明在樣板團吹黑管,因高傲而受人冷落。寂寞之時常去一個可偷窺女浴室的角落,被同事發現後遭毆打,他的未婚女老師虞芳替他解了圍。

窺浴

——[中國]汪曾祺

岑明是吹黑管的,吹得很好。在音樂學院附中學習的時候,教黑管的老師虞芳就很欣賞他,認為他聰明,有樂感,吹奏有感情。在虞芳教過的幾班學生中,她認為隻有岑明可以達到獨奏水平。音樂是需要天才的。

附中畢業後,岑明被分配到樣板團。自從排練樣板戲以後,各團都成立了洋樂隊。黑管在仍以“四大件”為主的樂隊裏隻是必不可少的裝飾,一晚上吹不了幾個旋律。岑明一天很清閑。他愛看小說,看《紅與黑》,看D·H·勞倫斯。

岑明是個高個兒,瘦瘦的,鬈發。

他不愛說話,不愛和劇團演員、劇場職員說一些很無聊的葷素笑話。演員、職員都不喜歡他,認為他高傲。他覺得很寂寞。

俱樂部練功廳上有一個平台,堆放著紙箱、木板等等雜物。從一個角度,可以下窺女浴室,岑明不知道怎麼發現了這個角落。他爬到平台上去看女同誌洗澡,已經不止一次。他的行動叫一個電工和一個劇場的領票員發現了,他們對劇場的建築結構很熟悉。電工和領票員揪住岑明的衣領,把他拉到練功廳下麵,打他。

一群人圍過來,問:

“為什麼打他?”

“他偷看女同誌洗澡!”

“偷看女同誌洗澡?——打!”

七八個好事的武戲演員一齊打岑明。

恰好虞芳從這裏經過。

虞芳看到,也聽到了。

虞芳在樂團吹黑管,兼在附中教黑管。她有時到樂團練樂,或到幾個劇團去輔導她原來的學生,常從俱樂部前經過,她行步端莊,很有風度。演員和俱樂部職工都認識她。

這些演員、職員為什麼要打岑明呢?說不清楚。

他們覺得岑明的行為不道德?

他們是無所謂道德的觀念的。

他們覺得自己受到了侵犯,甚至是汙辱(他們的家屬是常到女浴室洗澡的)。

或者隻是因為他們討厭岑明,痛恨他的高傲,他的落落寡合,他的自以為有文化、有修養的勁兒。這些人都有一種潛藏的、嚴重的自卑心理,因為他們自己也知道,他們是庸俗的,沒有文化的,沒有才華的,被人看不起的。他們打岑明,是為了報複,對音樂的,對藝術的報複。

虞芳走過去,很平靜地說:

“你們不要打他了。”

她的平靜的聲音產生了一種震懾的力量。

因為她的平靜,或者還因為她的端莊,她的風度,使這群野蠻人撒開了手,悻悻然地散開了。

虞芳把岑明帶到自己的家裏。

虞芳沒有結過婚,她有過兩次戀愛,都失敗了,她一直過著單身的生活。音樂學院附中分配給她一個一間居室的宿舍,就在俱樂部附近。

“打壞了沒有?有沒有哪兒傷著?”

“沒事。”

虞芳看看他的肩背,給他做了熱敷,給他倒了一杯馬蒂尼酒。

“他們為什麼打你?”

岑明不語。

“你為什麼要爬到那麼個地方去看女人洗澡?”

岑明不語。

“有好看的麼?”

岑明搖搖頭。

“她們身上有沒有音樂?”

岑明堅決地搖了搖頭:“沒有!”

“你想看女人,來看我吧。我讓你看。”

她乳房隆起,還很年輕。雙腿修長。腳很美。

岑明一直很愛看虞老師的腳。特別是夏天,虞芳穿了平底的涼鞋,不穿襪子。

虞芳也感覺到他愛看她的腳。

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上。

他有點暈眩。

他發抖。

她使他漸漸鎮定了下來。

(蕭邦的小夜曲,樂聲低緩,溫柔如夢……)

十七歲那年,我隨“紅衛兵”“大串聯”到成都時,病倒了。一個“黑五類”的大姐照顧我,並送我路費和柚子。臨走時,她僅要求我寄一張有天鵝雕塑的照片,幾經周轉,照片寄出後卻被退回,上寫“查無此人”。

丟失的香柚

——[中國]梁曉聲

“大串聯”時期,我從哈爾濱到了成都,住氣象學校。那一年我才十七歲。頭一次孤獨離家遠行,全憑“紅衛兵”袖章做“護身符”。

我第二天病倒了。接連多日和衣裹著一床破棉絮,蜷在鋪了一張席子的水泥地的一角發高燒。

高燒初退那天,我睜眼看到一張憂鬱而文秀的姑娘的臉。她正俯視我。我知道,她就是在我病中服侍過我的人。又見她戴著“紅衛兵”袖章,愈覺她可親。

我說:“謝謝你,大姐。”看去她比我大兩三歲。

一絲悱然的淡淡的微笑浮現在她臉上。

她問:“你為什麼一個人從大北方串聯到大南方來呀?”

我告訴她,我並不想到這裏來和什麼人串聯。我父親在樂山工作,我幾年沒見他的麵了,想他,並委托她替我給父親拍一封電報,要父親來接我。

隔日,我能掙紮著起身了,她又來看望我,交給了我父親的回電——寫著“速回哈”三個字。

我失望到頂點,哭了。

她勸慰我:“你應該聽從你父親的話,別叫他替你擔心。樂山正武鬥,亂極了!”

我這時才發現,她戴的不是“紅衛兵”袖章,是黑紗。

我說:“怎麼回去呢?我隻剩幾毛錢了!”雖然乘火車是免費的,可千裏迢迢,身上總需要帶點錢啊!

她沉吟片刻,一隻手緩緩地伸進衣兜,掏出五元錢來,慚愧地說:“我是這所學校的學生,‘黑五類’。我父親剛去世,每月隻給我九元生活費,就剩這五元錢了,你收下吧!”她將錢塞在我手裏,拿起笤帚,打掃廁所去了。

我第二天臨行時,她又來送我。走到氣象學校大門口,她站住了,低聲說:“我隻能送你到這兒,他們不許我邁出大門。”她從書包裏掏出一個柚子給了我,“路上帶著,頂一壺水。”

空氣裏彌漫著柚香。我說:“大姐,你給我留個通信地址吧!”

她注視了我一會兒,低聲問:“你會給我寫信嗎?”

我說:“會的!”

她那麼高興,便從她的小筆記本上扯下一頁紙,認認真真給我寫下了一個地址,交給我時,她說:“你們哈爾濱不是有座天鵝雕塑嗎?你在它前邊照張相寄給我好嗎?”

我默默點了一下頭。我走出很遠,轉身看,見她仍呆呆地站在那裏,目送著我。

路途中缺水,我嘴唇幹裂了,卻舍不得吃那個柚子。在北京轉車時,它被偷走了。

回到哈爾濱的第二天,我就到鬆花江畔去照相。天鵝雕塑已被砸毀了,滿地碎片,一片片仿佛都有生命,淌著血。

我不願讓她知道天鵝雕塑被砸毀了,就沒給她寫信……

去年,聽說哈爾濱的天鵝雕塑又複雕了,我專程回了一次哈爾濱,在天鵝雕塑旁照了一張相,彩色的。按照那頁發黃的小紙片上的地址,給那位銘記在我心中的大姐寫了一封信,信中夾著照片。

信退回來了。信封上,粗硬的圓珠筆字寫的是——“查無此人。”

她哪裏去了?

想到有那麼多我的同齡人“消失”在十年動亂之中了,我的心便不由得悲哀起來。

在鄉下醫院當化驗員的我去倉庫沒領到新油布,而在舊物堆中發現了一塊舊油布,管庫的老大媽給我講了燒焦的新婚夫婦在油布上留下兩個緊緊偎依的紫色人形的故事,令我心潮難平。

紫色人形

——[中國]畢淑敏

那時我在鄉下醫院當化驗員。一天到倉庫去,想領一塊新油布。

管庫的老大媽把犄角旮旯翻了個底朝天,然後對我說:“你要的那種油布多年沒人用了,庫裏已無存貨。”

我失望地往外走,突然在舊物品當中發現了一塊油布。它折疊得四四方方,從翹起的邊緣處可以看到一角豆青色的布麵。

我驚喜地說:“這塊油布正合適,就給我吧。”

老大媽毫不遲疑地說:“那可不行。”

我說:“是不是有人在我之前就預訂了它?”

她好像陷入了回憶,有些恍惚地說:“那倒也不是……我沒想到把它給翻出來了……當時我把它刷了,很難刷淨……”

我打斷她說:“就是有人用過也不要緊,反正我是用它鋪工作台,隻要油布沒有窟窿就行。”

她說:“小姑娘你不要急。要是你聽完了我給你講的這塊油布的故事,你還要用它去鋪桌子,我就把它送給你。

“我那時和你現在的年紀差不多,在病房當護士,人人都誇我態度好技術高。有一天,來了兩個重度燒傷的病人,一男一女。後來才知道他們是一對戀人,正確地說是新婚夫婦。他們相好了許多年,吃了很多苦,好不容易才盼到大喜的日子。沒想到婚禮的當夜,一個惡人點燃了他家的房簷。火光熊熊啊,把他們倆都燒得像焦炭一樣。我被派去護理他們,一間病房,兩張病床,這邊躺著男人,那邊躺著女人。他們渾身漆黑,大量地滲液,好像血都被火焰烤成了水。醫生隻好將他們全身赤裸,抹上厚厚的紫草油,這是當時我們這兒治燒傷最好的辦法。可水珠還是不斷地外滲,剛換上布單幾分鍾就濕透。搬動他們焦黑的身子換床單,病人太痛苦了。醫生不得不決定鋪上油布。我不斷地用棉花把油布上的紫色汁液吸走,盡量保持他們身下幹燥。別的護士說,你可真倒楣,護理這樣的病人,吃苦受累還是小事,他們在深夜呻吟起來像從煙囪中發出哭泣,多恐怖!

“我說,他們紫黑色的身體,我已經看慣了。再說他們從不呻吟。

“別人驚訝地說,這麼危重的病情不呻吟,一定是他們的聲帶燒糊了。

“我氣憤地反駁說,他們的聲帶仿佛被上帝吻過,一點都沒有灼傷。

“別人不服,說既然不呻吟,你怎麼知道他們的嗓子沒傷?

“我說,他們唱歌啊!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們會給對方唱我們聽不懂的歌。

“有一天半夜,男人的身體滲水特別多,都快漂浮起來了。我給他換了一塊新的油布,瞧,就是你剛才看到的這塊。無論我多麼輕柔,他還是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呻吟。換完油布後,男人不作聲了。女人歎息著問,他是不是昏過去了?我說,是的。女人也呻吟了一聲說,我們的脖子硬得像水泥管,轉不了頭。雖說床離得這麼近,我也看不見他什麼時候睡著什麼時候醒。為了怕對方難過,我們從不呻吟。現在,他呻吟了,說明我們就要死了。我很感謝您。我沒有別的要求,隻請您把我抱到他的床上去,我要和他在一起。

“女人的聲音真是極其好聽,好像在天上吹響的笛子。

“我說,不行。病床那麼窄,哪能睡下兩個人?她微笑著說,我們都燒焦了,占不了那麼大的地方。我輕輕地托起紫色的女人,她輕得像一片灰燼……”

老大媽說:“我的故事講完了。你要看看這塊油布嗎?”

我小心翼翼地揭開油布,仿佛鑒賞一枚巨大的紀念郵票。由於年代久遠,布麵微微有些粘連,但我還是完整地攤開了它。

在那塊潔淨的豆青色油布中央,有兩個緊緊偎依在一起的淡紫色人形。

仲夏午後,母親對她述說了自己婚姻的不幸及父親的不堪,致使二十二歲的她失聲痛哭,窗外飄落的紫藤花使她感悟到了婚姻的複雜與艱難。

紫藤花事件

——[中國台灣]陳幸蕙

自她童年有記憶時起,母親和父親即已分床而睡。

她從來沒有看見他們相互擁抱過,甚至開玩笑、牽手也不曾。在一種似有若無的低調氣氛中——她記得母親曾說過——嫁給父親是“還債”!

“所以,你們可要記得嗬!”

一個燠熱的仲夏午後,不知說起什麼話題,母親忽然告誡她們幾個姐妹:

“將來你們婚姻可千萬別像我這個樣子嗬!你們的爸爸啊……”

在各種缺點與過去的痛訴指陳中,她不知已經二十二歲的自己,為什麼會那樣不可遏抑地失聲痛哭起來?

碧紗窗外的紫藤花落得滿地。

——難道,這就是母親對自己一生婚姻生活的結論嗎?她自問。

還有,那一直被她深深敬愛、供在心底當英雄的父親,難道也真如母親所敘述的那麼不堪?而母親,又為什麼殘忍地將這些不堪——包括父親當年曾強暴家中一名女傭的往事——親口告訴她的女兒呢?

一種精神上的失怙失恃之痛,在瞬間同時將她擊潰。失控的哭泣中,她仿佛聽見母親驚異地問她:“伊伊,你這是幹什麼呀?”

她沒有回話,也忘了那局麵後來是如何收拾的,隻記得不久後,她便與相戀多年的男友結婚了。

——那是不是也是一種變相的離家出走?如果不是深深相愛,其實非常危險,而且多少也對丈夫不公平、不誠實吧?

父母親其實是白首偕老的。

但白首偕老,就一定是幸福的終局嗎?

紫藤花事件之後,她才開始悵悵然地了解了一點父親、母親、她自己,以及,啊,人間婚姻的複雜與艱難。

五十四歲的陶柏蒙生命已近尾聲,他決定以一生的信譽為代價拐騙六百家客戶的錢財去南美頤養天年。就在他上飛機的前幾個小時,窮苦的喂鴿人使他最終決定留下來。然而,令他想不到的是……

喂鴿者

——[美國]歐·亨利

鎖上公文包的時候,陶柏蒙更加緊張了,口舌更加幹燥;他覺得手在發抖,於是顫巍巍地把手伸入口袋,掏取香煙。

他點燃了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內心的緊張稍微緩和了一些。他那更加疲憊的藍眼睛,此時正惶惑不安地注視著那個公文包,公文包裏裝著他的命運。

盡管他心裏仍然很矛盾,但是他到底還是沒有改變決定。再過十幾分鍾,他將提著那個公文包,悄然離開這間辦公室,而且是不再複回。但是,他真不能相信,難道就此將自己五十四年來的信譽毀於一旦嗎?因此他取出飛機票,困惑地看著。

這是一個禮拜天的下午,辦公室裏靜寂無聲。陶柏蒙的視線遲緩地從大寫字台移向紅皮沙發,然後經過甬道、外室,停駐在一束玫瑰花上,這是魏爾德小姐插在瓶上放在桌上的。但明天,這束玫瑰花也將被棄置於垃圾堆中,因為魏爾德小姐也將和其他客戶一樣遭受破產。這或許太霸道,太殘酷,但是有什麼比自保更重要的呢?即使是玫瑰也長出刺來保護自己!

魏爾德供職於陶柏蒙信托公司已經十年了。他知道她竭盡一個四十歲未婚女性的可能在愛戀著他,而且是深深地愛戀著他。雖然他和她之間沒有過多的交談、沒有繾綣蜜語,但她的心思已經從她的眼波中,從她羞澀的神情裏,從她的行動舉止上很自然地流露出來。她的相貌非常動人,在他們單獨相處的時候,對陶柏蒙是一個很大的誘惑。但是,他卻不想放棄自己寧靜的獨身生活……

陶柏蒙陷於沉思之中,不經意地把桌上的日曆翻到了下禮拜。忽然,他從沉思中覺醒過來,對於剛才那些無意識的舉動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整整衣冠,提起公文包,悄悄地走過玫瑰花旁,出門去了。

正是醉人的春天,中央公園一片新綠景致燦爛錦簇。飛機要六點鍾才起飛,於是陶柏蒙決定在回家取行李之前,先散散步,最後一次瀏覽一下這裏悅人的美景:春陽透過叢林,疏落的影子交相輝映。明天抵達裏約熱內盧之後,開始新的生活,往後的享樂多著呢!

他畢生最大願望就是到南美去頤養天年,但他做夢也不曾想到這個願望竟會實現得這麼快!這完全是醫生為他決定的,他回想起醫生對他說:“一切取決於你自己如何調養,假若能輕鬆享樂,或許還能多活幾年。”

他順著公園漫步,沉重的公文包把手指勒得有些疼痛,但是心情卻出奇地平靜。他和藹地對一個巡邏警察古怪地笑笑,甚至衝動地想要攔住他,而且告訴他:“警察先生,我其實並非如我的外表一般值得別人尊敬,我是個拐騙六百家客戶的經紀人。對於這等行徑我自己也和別人一樣感到驚奇,因為我一向誠實。但是,我活在世上的日子已經不多了,而為了我最後一段生命的享用,我不得不帶走他們的錢財。”

路過一處玫瑰花叢,他又想起了魏爾德小姐。大約是在兩個月以前,她怯怯地交給他一張三千元的支票,忸怩地說,“陶柏蒙先生,請你把這筆款子替我投資好嗎?我覺得我早就應該托付給你了。儲蓄存款比較起來是最可靠的,而且自一九二九年以來,我一向對股票證券不大信任。”

“魏爾德小姐,我很願為你效勞。”他內心暗暗得意,“但是,你既然不信任證券,為什麼又改變了主意呢?”

她低下頭,羞答答地不作聲,停了半晌才說:“是的,我在這裏服務已經很多年了,親眼看見你為別人賺了許多錢……”

“你總該知道,這種事情多多少少有些冒險性,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真準備承受嗎?”

“我相信托付給你是不會有什麼不妥的。”她看看他,爽朗地說:“萬一有什麼不幸,我也不會說什麼的。”

這些回答並沒有打消他的決定,他提提精神,繼續向前走去。遠處,哥倫布廣場已經隱約望見了。

忽然,他看見路邊蹲著一個人,那人的年紀也許和他不相上下,也許比他還稍微大一點;頭上蓬著蒼蒼白發,衣衫襤褸,汙跡斑斑。陶柏蒙放緩了腳步。

許多野鴿子正圍繞著那個人飛舞,爭著啄食他手上的花生;在他懷裏,還露出花生袋子。從側麵看去,那個人滿麵皺紋,是曆經風霜才那樣;但是卻很和藹,很慈祥。他看見陶柏蒙正在看他,就說:“這些可憐的小東西喲!它們經過了漫長的嚴冬,自從飄雪以來,它們早就被人們遺忘了;我不願意讓它們失望,隻要我能買得起花生,不論氣候多麼惡劣,我都必定會來的。”

陶柏蒙茫然地點點頭,他盯著那個孤零零的人出神:“這個人這麼窮苦,還肯把僅有的錢用來喂鴿子,那些鴿子信賴它們的窮施主……”

五十四年來清白無瑕的自尊心被這個念頭推向最高處,原本平靜的心開始惶恐起來。他忽然看見那些鴿子變成六百家嗷嗷待哺的客戶,其中有一隻鴿子是魏爾德小姐,其中有幾家是孤苦無依的老寡婦,靠亡夫留下的一點薄產,節衣縮食地活著。而他,至少在今天以前的那些日子裏,就是那蹲在路邊喂鴿子的人,他就正是這樣一個人物。但是,他不但從來不曾衣衫襤褸,而且一向豐衣足食!

麵對這個情景,陶柏蒙的羞惡之心不禁油然而生,於是他回過頭來,跑回公司。雖然他的心裏還有一個聲音在譏笑他再次投入樊籠,為人役使,太不聰明;但是他的意念趨於堅定,心誌也如磐石一般堅定,不再為任何邪惡的企圖所撼動。他麵對著桌上的日曆,衷心喜悅;也許這是一個好預兆。他不應該毀掉自己一生的名譽;他為那個喂鴿子的人祝福,因為那個人把他從噩夢中拯救出來,使他及時醒悟,懸崖勒馬。到南美去並不就是惟一可行的休養辦法,如果能得到愛人悉心的服侍,也可以延年益壽的。他要從頭拾起那位愛玫瑰的人給予他的愛,使自己得到一個新生的機會。

此時,那個喂鴿子的人還在公園裏;他茫然地環視四周,回過頭來,看見一隻肥美的鴿子正在他掌中吃得高興;他熟練地把它的脖子一扭,揣進懷裏,然後站了起來,對著四散飛舞的鴿子們溫和地說:

“朋友們,很抱歉,你們知道,我也需要果腹呀!”

身為邊區稅務員的丈夫把已有身孕的妻子一人留在家中看管公款,自己去偏遠的農村銀行取回他們的存款。夜幕降臨時,妻子收留了一名傷兵,並和傷兵聯合擊斃了搶劫者——她的丈夫。

搶劫者

——[美國]愛倫·坡

她像是盼望著什麼似的,又像是擔心著什麼似的。屋子裏隻有她一個人。窗外在下著大雪,這是今年冬季的第一場喜雪,大雪覆蓋了窗外荒寂的大草原。婦人隔著窗戶癡癡地向外望去,但她什麼也看不見,隻有單身孤影投在鋥亮的窗玻璃上。

此時,她感到非常孤獨和害怕,而且這份感覺比任何時候都強烈。她丈夫常常出遠門,一去就是好幾天,隻留下她一個人守在家裏。但是這次的情況有點不同,現在她已確知自己懷孕了。她有點恨自己,為什麼不早點把這件喜事告訴丈夫。做丈夫的是一位邊區的稅務員,他很早以前就對工作產生了厭煩的情緒。如果知道她已有了身孕,一定不會再出遠門的,但她卻不願意讓他為自己而焦灼。

她回想起幾小時前的一個插曲:他站在這個窗台前,雙手輕輕地搭在她的肩膀上。告訴她,他把一大包稅款拿回了家,放到一個餅幹箱裏,藏到廚房的地板底下。

“為什麼呢?”

小兩口把自己的那一點微薄的存款,存在老遠的一家農村銀行裏,現在那家銀行就要倒閉了,他隻好趕快去取回他們的錢。然而他卻不敢隨身帶著公款跑那麼遠,所以把那包錢藏在家裏了。

“我不在家你千萬別離開屋子,”他臨走時說,“你得答應,不讓任何人進房子,無論說什麼都不能讓人進來。”

“我一定照你的吩咐去做,保證不讓任何人進屋子。”她說。

到現在為止,丈夫已經走了好幾個小時了,天色已昏沉下來,夜幕降臨了。大雪和黑暗籠罩著孤寂的木屋。

婦人突然聽到了聲音。風吹門窗的聲音雖然像有人想偷偷地進來,可是她能分辨得出,這絕對不是風聲,她聽到的是一陣敲門聲。聲音很低,但很急促。她把臉緊貼著窗戶邊,隻見有一個人靠在前門。

她連忙從壁爐邊取下了丈夫的手槍。不幸的是,這是一枝沒有用的手槍,好的那一枝和火藥筒都讓丈夫給帶走了。她隻好拿著空槍壯膽,快步走到大門邊。

“是誰在外邊?”她戰戰兢兢地問道。

“我是一名士兵,受了傷,迷了路,實在走不動了,請你做件好事,讓我進去吧。”

“我丈夫吩咐我,他不在家誰也不讓進來。”年輕的婦人實實在在地告訴他。

“那麼,你就忍心看著我死在你家門口嗎?”

又過了一會兒,士兵又懇求說:“你打開門看看,就知道我不會傷害你的。”

“我丈夫是不會饒恕我的……”她一邊哭訴著,一邊開門讓他進來了。

這個傷兵步履踉蹌,的確已筋疲力盡,似乎就要垮了。他高個子,麵龐蒼白而粗糙,右手臂上包紮著繃帶,渾身落滿雪花。婦人讓他坐到火爐邊她丈夫的椅子上,然後替他洗傷口,換繃帶,又把準備自己吃的晚餐拿給他吃。最後,她在後房裏用地毯為他鋪了一張床。他往床上一倒,似乎馬上就睡著了。

這個傷兵是真睡著了還是假的?是在騙她,等她去睡覺?婦人在自己臥室裏走來走去,心裏忐忑不安,預感著似乎要出什麼危險。

深夜裏,萬籟俱寂,隻有爐火劈劈啪啪地低聲作響。

忽然傳來一陣非常低的聲音,比老鼠偷啃東西時發出的聲音還要輕,很顯然,是有人在鬼鬼祟祟地幹什麼。但這到底是哪兒來的聲音呢?難道是隔壁房裏的那個男人?想到這,她拿起燈,輕輕地走到狹窄的通道,側耳靜聽。傷兵的呼吸聲音很響,難道是故意裝的?她把門推開,走進後房,俯身去看那傷兵,隻見他睡得很甜。她走出這個房間,立刻又聽到了那個聲音。這次她完全可以肯定聲音的源頭了:有人在撬前門的鎖。婦人立刻從工具箱裏拿出丈夫的一把折式洋刀,然後又輕輕地返回到傷兵床邊,推醒他。他哼了一聲,睜開了眼睛。

“噓,快聽!”她低聲地說,“有人要偷偷進屋來,你來幫我一個忙!”

“誰要偷偷進來呢?”他疲憊不堪地說,“這又沒有什麼東西可偷。”

“有的,有很多錢,藏在廚房的地板底下。”天啊,這件事怎麼可以告訴他呢?她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

“既然這樣,你拿我的手槍,我右手傷了,拿不了槍,你把刀給我。”

婦人有點拿不定主意。這時又傳來前門被撬的聲音。她立刻把刀遞給傷兵,自己拿起了他的手槍。

“我們靠近門邊站著,”士兵說,“你來對付第一個進來的小偷,門一開你就開槍,槍裏有六發子彈,一定要打到他倒下動不了為止。我拿著刀,在你後邊應付第二個進來的人。”

兩個人在門旁站好位置後,婦人把燈吹滅了。頓時,屋子裏一片漆黑。撬鎖的聲音也戛然而止,但接著又傳來了扳扭東西的聲音。門鎖被打掉了,門開了,借著白雪襯托,她看到了那個身影。於是她扣動扳機,槍響了,那人倒下了,但馬上又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婦人又開了一槍,那人這才慢慢地倒下。臉碰著牆腳,再也沒有動彈。

傷兵俯著身子,咒罵了一聲,然後叫道:“原來隻有一個人!好槍法嗬,太太!”

接著,他把小偷的屍體翻過身來仰天躺著,這才發現這個小偷還蒙著一個麵罩。傷兵把麵罩揭開,婦人也湊近去看。

“認識這個人嗎?”傷兵問。

“從沒見過!”她說。

這時的婦人比任何時候都有勇氣,她盯著死者的臉,看著這個來搶劫她的人——她的丈夫!

吉米每個星期六都要為凱洛琳小姐送去一支紅玫瑰,吉米感到很不解。多年以後,吉米重回花店,問及此事,令他驚訝的是,送花的不是拋棄凱洛琳的潘尼曼先生,而是他的太太克麗絲汀·潘尼曼。

幸福的紅玫瑰

——[美國]阿·戈登

那是一年的春天,每天放學後和星期天我都在奧森老爹的花店替他送花。周薪雖然隻有三美元,但對於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來說,這些錢已經相當不菲了。讓我記憶深刻的是,每個星期天的晚上八點,無論天氣多麼惡劣,我都要準時給凱洛琳·韋爾福小姐送去一支紅玫瑰。

那總是花店裏最好的一支紅玫瑰。每次奧森老爹都輕輕地用綠棉紙和羊齒葉把花包好,然後放入盒中。隨後,我就拿著這個盒子在寂靜的街道上拚命蹬自行車,最後把玫瑰送到凱洛琳小姐手中。

然而,這事透著一點古怪,這是我從一開始送玫瑰就感覺到的。第一次給凱洛琳小姐送玫瑰的晚上,奧森老爹竟然忘記給我送花人的名片。提醒他時,他通過眼鏡像個慈祥的“老妖怪”似的窺視著我,說:

“哦,沒有名片,詹姆斯。”他從不叫我吉米,“而且,送花的人要求盡量保密。所以你千萬不要聲張。”

我很高興能有人送花給凱洛琳小姐,因為她最倒黴不過了——她被人拋棄了。

凱洛琳·韋爾福與傑弗裏·潘尼曼已訂婚多年。潘尼曼是小城裏最有本領的單身青年之一。她一直等他讀完醫學院,在他擔任醫院實習生時還在等他。然而實習期間,潘尼曼醫生愛上了一個更年輕漂亮的姑娘,並和她結了婚。

“那簡直是醜聞。”我母親說,“所有的男人都是畜生,應該用鞭子抽傑弗裏·潘尼曼一頓。”我父親卻正好相反,他說:“每個男人都有權利去娶肯嫁給他的最美麗的姑娘。”

潘尼曼娶的那個姑娘名叫克麗絲汀·馬洛,她的確很漂亮,而且是從大城市來的。當然,她在這個小城生活得很尷尬,甚至可以說是很糟糕,因為小城裏所有的女人都鄙視她,說她的壞話。

至於凱洛琳小姐,差一點就被這件事擊倒了,她好像打定主意要使自己變成一個脾氣乖僻的老小姐。在一連六個月裏,她幾乎足不出戶,放棄了一切社會活動,甚至也不替教堂彈風琴了。

我送第一枝紅玫瑰去的那天晚上,她無精打采,頭發蓬亂,看上去像個鬼。“嘿,吉米,”她毫無生氣地說。我把那個盒子遞給她時,她滿臉驚訝,“給我的嗎?”

第二個星期六,在同一時間,我又送一枝玫瑰給凱洛琳小姐。第三個星期六,在同一時間又是一枝。當第四個星期六晚上八點時,她很快就開了門,她一定是在等待著我。她的兩頰透著紅潤,頭發也不那麼散亂了。

我又給她送去了第五枝玫瑰,第二天早晨,凱洛琳小姐又回到教堂彈風琴了。她昂首挺胸,衣襟上別著昨晚送去的紅玫瑰。對潘尼曼醫生和她嬌妻坐的那排座位連看都不看一眼。

“多麼勇敢,”我母親說,“多麼有骨氣!”

接下來的每周周末我都照例送去玫瑰。凱洛琳小姐逐漸恢複了正常的生活。現在她有點兒自豪,幾乎是一副傲岸自尊的神氣,是那種雖然表麵上遭受挫敗而心裏卻明白仍然受人珍惜、愛憐的女子的態度。

這是我最後一次給凱洛琳小姐送花。我把盒子遞給她,說:“凱洛琳小姐,我們下星期要搬到別的地方去了,我不能繼續給您送花了。不過,奧森先生說他會繼續送花來的。”

她躊躇片刻,說:“吉米,你進來一下。”

我隨著凱洛林小姐來到整潔的客廳,她從壁爐架上拿下一個精雕的帆船模型。“這是我祖父的,”她說,“我要送給你。你和那些紅玫瑰給我帶來了莫大的快樂,吉米。”

她打開盒子,輕觸嬌嫩的花瓣。“花瓣雖然無言,卻告訴我許多事情。花瓣對我說起星期六的夜晚,快樂的星期六夜晚,告訴我它也寂寞……”

“你現在應該走了,吉米,走吧!”

她咬著嘴唇,好像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了。

我緊抓住那個帆船模型,跑到自行車那裏。旋風般回到花店,然後做了一件我以前從來不敢做的事情——我去找奧森先生那淩亂的文件夾。幸運的是,我找到了那份記錄,隻見上麵是奧森老爹潦草難辨的筆跡:“潘尼曼,52朵美國紅玫瑰,每朵0.25元,共計13元。已全部預付。”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許多年過去了。有一天,我又來到奧森老爹的花店。一切都還是老樣子。奧森老爹還像往常一樣在做一個梔子花束。

我跟他閑聊了一陣,隨後問:“凱洛琳小姐現在怎樣了?就是每星期六晚八點接受玫瑰的那一位。”

“凱洛琳小姐?”他點點頭,“當然記得。她嫁給了開藥店的喬治·霍爾西。喬治那人不錯,他們生了一對雙胞胎。”

“哦!”我有點驚訝。但我仍然想讓奧森老爹知道我當年有多麼精明。“你猜想,”我說,“潘尼曼太太是否知道她丈夫送花給凱洛琳小姐呢?”

奧森老爹深深地歎了口氣:“你從來就不太聰明,詹姆斯。誰說送花人是傑弗裏·潘尼曼,他甚至根本就不知道這回事。”

“那麼花是誰送的?”我瞪著眼睛看著他。

“一位太太,”奧森老爹邊說邊小心翼翼地把梔子花放進盒子,“那位太太說她不願坐視凱洛琳小姐因為傑弗裏·潘尼曼而毀了自己。送花的是克麗絲汀·潘尼曼。”

他最後蓋上盒子的時候說:“這才是個有骨氣的女人!”

兩片葉子,奧利和特魯芳,彼此深愛著對方。一陣大風吹過,奧利被刮落枝頭。憂傷的特魯芳去求樹幹喚回奧利,卻遭拒絕。最終,特魯芳也難逃噩運。

奧利和特魯芳

——[美國]辛格

一望無垠的遼闊森林裏,樹木叢生,密密麻麻。每年到了十一月份,通常是很冷的,甚至要下雪了。可相對於以前的這個時候來說,今年是比較暖和的。整個森林裏遍地撒滿了菊黃、酒紅、金色和其他雜色的落葉,誰會以為這不是晚秋呢?經過日日夜夜的風吹雨淋,數不清的樹葉飄飄搖搖地落下,為慈藹的大地母親覆上一件厚厚的外衣。盡管樹都已幹枯,可它們仍然散溢出一種宜人的芳香。太陽透過活枝照射著落葉,那些不知怎麼從秋天的風暴中活過來的蟲子和蒼蠅在它們上麵爬著。樹葉下麵的空隙,為蟋蟀、野鼠和那些在泥土中尋找庇護的其他許多動物提供了極佳的隱身之所。

有一棵樹,在它光禿的樹梢的細枝上殘留著兩片葉子——奧利和特魯芳。他們已經熬過了無數個淒風苦雨的寒夜。為什麼有的飄落,有的仍留在枝頭呢?誰也不清楚其中的原因。奧利和特魯芳認為,這答案就存在於他們偉大的互愛之中。奧利比特魯芳年長幾日,身材也魁偉些,但特魯芳卻更為漂亮和纖弱一些。每逢刮風落雨,或者開始下冰雹的時候,本來它們彼此幫不了什麼忙。可奧利仍然抓住一切機會鼓勵特魯芳。當風暴來臨,電閃雷鳴,狂風不僅蹂躪樹葉,甚至撕裂了整個樹枝,這時奧利便為特魯芳加油:“挺住,特魯芳!用全力挺住啊!”

在風雨交加的寒夜裏,特魯芳被折磨得毫無生存的渴望:“我完了,奧利,可你一定要挺住!”

“為什麼?”奧利問道,“沒有你,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如果你被吹落,我決不會獨自生活的,一定會隨你而去。”

“別這樣,奧利!隻要還有一點生存的機會,你就一定要挺住。”

“如果你能和我一道留下,我一定努力。”奧利回答,“這樣,白天我注視著你,禮讚你的美。夜裏我聞著你的香氣。否則,要我獨立枝頭?決不可能!”

“你很讓我感動,奧利,但你不能盲目啊!”特魯芳說,“相信你已看得很清楚了,我已不再那麼美了。你看我,滿臉皺紋,身子萎縮。惟一沒有改變的,也就剩下我對你的愛了。”

“難道這還不夠嗎?在我們的全部力量中,最高最美的就是愛,”奧利說,“隻要我們之間存在著偉大的互愛,任憑風吹雨打或是電擊雷劈,我們都無所畏懼。告訴你吧,特魯芳,我從來還沒有像現在這麼深地愛著你哩!”

“為什麼,奧利?為什麼?我已毫無漂亮可言,全身枯黃了呀!”

“愛並不是由顏色和漂亮決定的,綠色固然很美,可黃色也有它的迷人之處……”

突然,奧利的聲音止住了。特魯芳幾個月來所擔心害怕的事情發生了——一陣大風把奧利從枝頭刮落了。特魯芳也開始顫抖和搖晃,就像她很快也要被吹走似的。但是她挺住了。她眼看著奧利在空中搖曳飄落,她無比悲淒地呼喚著:“奧利!回來啊!奧利!”

她話還沒有說完,奧利就不見了,混在了零落在地的葉子群中。樹上隻剩下孤零零的特魯芳。

要是在白天,不管怎樣,特魯芳還能勉強忍受著失去愛人的痛苦憂傷,可每當到夜幕降臨,寒氣或暴風雨襲來之時,她就陷入了失望之中。她總覺得所有的樹葉的不幸應歸咎於枝繁的樹幹。樹葉落了,樹幹仍然高高地、密集地矗立著,牢牢地把樹根紮在地裏。風雨冰雹都打動不了它。對於或許會永遠生存下去的一棵樹來說,這到底有什麼關係呢?一片葉子的遭遇又是什麼呢?對特魯芳來說,樹幹簡直就是上帝。樹幹用樹葉遮蓋著身軀幾個月後,便把它們搖落。它用樹液滋養它們,時間則由它的高興程度而定,隨後就任它們渴死。特魯芳懇求樹幹為她喚回奧利,再給他一點營養液,但樹幹卻不屑一顧。

沒有奧利的陪伴,特魯芳覺得黑夜特別漫長,特別黑暗,特別嚴寒。她希望得到他的激勵,但奧利無語,也絲毫沒見他的身影。

特魯芳對樹幹說:“既然你已把奧利搖落,幹脆也把我送走吧。”

但連這個請求樹幹也沒有理會。

在一串的痛苦與掙紮過後,特魯芳開始瞌睡了。但這並不是什麼睡眠,而是一種異常的困倦。待到特魯芳醒來時,她驚訝地發現自己已不再懸掛在樹上了。原來就在她打盹的時候,風把她吹落在地。這種感覺與太陽升起時她在樹上的感覺截然相反。一切的恐懼和焦慮都已煙消雲散。猛然醒來,使她感到一種以往從未有過的清醒認識。她明白了,她並不是一片以風兒的多變奇想為轉移的葉子,而是整個宇宙的一部分。似是受了一種神秘力量的啟示,特魯芳懂得了她的分子、原子、質子和電子的奇跡——她代表的巨大能量和她也包括在超凡宏圖之中。

奧利和特魯芳互相依偎著,用一種他們從前沒有意識到的愛默默地互相致敬。這不是那種單憑機遇和反複無常的愛,而是一種高尚、強大、同宇宙本身一樣永恒的愛。從四月到十一月,他們曾經日夜懼怕的結果不是死亡,而是永生。微風輕拂,奧利和特魯芳徐徐飄升在空中,帶著惟有那些自我解放和投身永恒者所能理解的無上幸福,翱翔。

建築師瓦克辛在城裏看了招魂術表演後回到別墅,夫人去參加聖靈降臨節祈禱還未回來。瓦克辛由於精神作用,整晚都處於恐懼狀態。第二天早晨,瓦克辛夫人看到他竟在女教師的房間裏熟睡著。

神 經

——[俄國]契訶夫

建築師德米特裏·奧西波維奇·瓦克辛從城裏回到自己的別墅後,對於剛剛觀看過的招魂術表演記憶猶新。瓦克辛夫人參加聖靈降臨節祈禱還未回來。於是,他脫下衣服,孤單單一個人躺在床上,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他在招魂術表演會上聽到和看到的一切。其實,也稱不上是什麼招魂術表演,隻不過整個晚上談論的盡是些十分可怕的事情。一位小姐無緣無故地談起了占卜。從占卜不知不覺地轉到魂靈,從魂靈轉到鬼魂,從鬼魂又轉到埋葬活人……有位先生朗讀了一篇關於死人的小說,描寫死人如何在棺材裏來回翻身。

瓦克辛本人則用盤子施行招魂術,並向小姐們表演如何跟鬼魂談話。他還順便招出了自己的舅舅克拉夫季·米羅諾維奇的魂,並在內心裏問他:“我是不是該把房屋轉到妻子名下?”——舅舅回答說:“若能及時辦妥這一切,那當然很好。”

“自然界中有許多神秘莫測和令人感到可怕的東西,”瓦克辛一邊往被窩裏鑽,一邊尋思道,“但令人感到可怕的並不是死人,而是那種不可知性……”

已經是深夜一點鍾了。瓦克辛翻了個身,從被窩裏正好望到神龕前長明燈的藍色火苗。那火苗閃爍不定,忽明忽暗地照耀著神龕以及掛在對麵牆上的克拉夫季·米羅諾維奇舅舅的大幅畫像。

“唉,在這半明半暗中,如果舅舅的鬼魂忽然出現,那該怎麼辦呢?”瓦克辛腦海裏突然閃過這麼一個念頭。

不,這不可能!相信鬼魂——這是一種迷信,是智力發展不成熟的產物。盡管如此,瓦克辛仍用被子蒙住頭,緊緊地閉上眼睛。那具在棺材裏來回翻動的屍體,故去的嶽母、一位上吊自縊的同事和一位溺水而死的姑娘……,這些畫麵不斷浮現在他的腦海中。瓦克辛竭力想從腦海裏驅逐掉這些陰暗的念頭,可是他越是一個勁兒驅逐它們,那些可怕的形象就變得越清晰。他感到十分害怕。

“鬼曉得這是怎麼回事,簡直像個孩子一樣膽小怕事,真是愚蠢到了極點!”

“滴答……滴答……”——牆上的掛鍾不停地響著。這時,鄉村墓地教堂的大鍾敲響了。那鍾聲緩慢而淒涼,令人心驚膽顫……瓦克辛覺得後腦勺和脊背上掠過一陣寒意,似乎正有人俯在他的頭上粗聲粗氣地呼吸,他舅舅好像正從鏡框裏走出來,向他身上彎下腰來……瓦克辛感到一陣難以忍受的恐怖。他因恐懼而咬緊牙關,屏住呼吸。後來,當一隻五月的甲蟲從敞開著的窗口飛進來,在他床上發出嗡嗡的叫聲時,他實在忍不住了,便絕望地拽了一下拉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