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3)

生於守樸翁家,行舟出門,聽一讖語:忽一小舟相值,二書童各執蓮花,相與聯句曰:

馥馥碧蓮花,有分歸吾手。異日掇蓮房,取次求新藕。

一駕舟者曰:“大官好捷才!決中,決中!”生驚喜曰:“此即知微翁‘覓蓮得新藕’之句也。數與讖合,或者其有驗乎?”行未二裏,又遇一舟,聞笙鼓聲,乃生友樂昌時、卜可仕挾妓高巧雲、包伊玉遊碧荷渚,激生過酌。舟艤而行。巧雲曰:“曾得文仙蹤跡乎?昔與吾為姊妹們,行動坐臥,心心口口皆劉相公也。”生喟然曰:“紇乾山頭之雀,不知漂泊何所,蘆花明月,尋亦無處,身不由己,琵琶別舟。今見卿,又動往想矣。”各別而歸。

家居將旬日,獨行,獨步,獨坐,獨吟。買樂無文仙矣,吟詠無碧蓮,矣傳情無素梅矣,承值無愛童矣,想迎春軒之景益切,則抱耿汝和之恨益深。常書空作“咄咄”語,默地自念隱語曰:“吾當火燒其耳,水淹其目,木塞其口,不足以泄其恨。”當食食忘,當寢寢廢,雖父母亦不解其意也。

一日,會一奉、一泰於友仁館而回,獨處書樓,見月散餘輝,形影相吊,歌曰:

巒嶼獻翠兮,天際雲開。雲際月來兮,光浸樓台。清光瑩澈兮,照我孤獨。孤影相吊兮,遐想多才。

次日整騎,往萬石山探友。適舟自南來,推篷者,守桂也。生於馬上問曰:“胡為乎來哉?必有以也。”童曰:“奉主翁命來請。”生返騎,曰:“不去則辜蓮,欲去則忌耿,如進退掣肘何?”童曰:“耿氏為吾主不悅,已隨父至遼東。吾來時,蓮娘、梅姐皆有私囑,此行安穩,不必猶豫也。”生以手加額曰:“此天助吾!”辭父母啟行。父囑曰:“守樸翁為我契交,汝當執弟子禮,用心舉業,無孤留汝意。”生受命登舟。童曰:“頗懷蓮娘否?”生出新製《半天飛》曲。命童唱之:

花樣嬌嬈,便有巧手,丹青怎畫描?越地把芳名叫,能勾在懷中抱?倘就了鳳鸞交,我再替你畫著眉梢,整著雲翹,傅著香腮,束著纖腰。多媚多嬌,打扮做個觀音貌。不羨當年有二喬。

費盡心情,他作怪蹺蹊不誌誠。假意兒胡答應,不顧我添新病。實為你漸勞形,隻落得吃著虛驚,挨著殘更,撫著愁胸,怨舒前生,雙眼睜睜。無韁意馬難拴定,何日堂開孔雀屏?

即晚抵舊寓。時守樸翁構一亭於隔浦池上,初成,上署一匾,浼生書之。又晤知微翁之數,欣然大書曰“覓蓮亭”。心自喜曰:“又增我一樂地也。”

次日,天色暄熱,生設幾於無暑亭中。命童取文具,連揮數幅。有迎春軒之詩,有晴暉、萬綠亭之歌,有閑閑堂之記,有蘭室、無暑亭之詞。皆各書以真草篆隸,字字龍蛇,章章星鬥,煥然新目,整飾可愛。守樸翁創一見之,不覺鼓掌曰:“重勞珠玉,蓬篳生輝。”

薄暮,置酒覓蓮亭中,邀師生共賞之。生視池中,有並頭蓮數枝,慶幸不置。翁曰:“吾種荷幾年,今始睹此蓮,蓋為子而瑞也。”生讓不敢當。時月東升,正照蓮紗窗,生凝眸熟視,若欲飛渡。忽其師扣桌歌曰:

新亭趁晚泛霞觴,槐陰微剩雨餘涼。鴛鴦躍處晴波,開遍荷花鳳亦香。夜闌披月扶歸去,醉誦《南山》詩一章。

守樸翁亦作一詞,名《秋波媚》:

碧天夜色浸閑亭,荷香帶露清。身邊皓月,杯中詩思,分外風情。----

臨風對月聯詩句,詩成醉亦醒。一觴歌罷,萬聲俱寂,四壁空明。

其師與寧樸翁命生為覓蓮亭詞,生承命曰:

向晚新亭共賞,荷開香溢壺漿。愛蓮情似藕絲長,心與波紋蕩漾。----

欲把蓮房掇取,宛隔在水中央。鴛鴦兩兩睡黃粱,做個宿花模樣。(《西江月》)

守樸翁笑曰:“少年詞趣,自是逸灑。”取筆,命生書於粉壁。題曰“愛蓮子一春書”。翁喜,對生談乘龍之夢。生暗幸,以為乘龍佳婿。盡歡而散。

生酒後與師占《百字令》:

脂唇粉麵,記相逢,才是傷春時節。耽憶貪思,又早是、捱過兩三四月。用盡機關,搜窮計較,滋味空親切。言挑語弄,兩下都無體歇。----欲待丟下冤家,悶心頭、係了千繩百結。病態愁腸,暗地裏,不覺吞聲哽咽。憂怨之心。相思之病,萬口渾難說。有分乘龍。畢竟尋個歡悅。

有頃,愛童對生曰:“相公覓蓮亭詞嫌於太露,恐耿生之外有耿生也。

後翁果以覓蓮亭之詞,憶耿汝和之言,追思閑閑堂之句,亦不能無疑於生。忽留童於內,命女使繡鳳送茶果。生晚謂童曰:“自至此,未見女使。今日獨遣美婢至,果何意?昔有倚草附木之妖,得無以我獨居而竊至弄人耶?”童曰:“婢名繡鳳,吾主所愛,不必外疑。但我家家政甚肅,無分毫犯清議。前有耿子之說在焉,知不以此試真偽邪?”生大悟曰:“汝言亦大有理,真智囊也。”

越日黑晚,又留守桂,命繡鳳攜酒果,至則扃其門,鳳從容以大卮勸生。生視之,比前加衣飾,有比昵態。生曰:“久有守桂,何勞汝至再?且幕夜無人,使我不安。請歸內。”鳳甚愛生,真不欲即行,目生曰:“守桂有他事,未得陪。因無人,故至此。昔耿官人欲求伴少刻而不可得,今反不欲我一伴耶?”生曰:“誰遣爾來?來意何謂?”鳳曰:“遣命出家主,既來之,則安之,亦當惟命是從矣。”生曰:“君子不為昭昭申節,不為冥冥墮行。汝在此,無能損我。如嫌疑,何敢酒一卮。”謝而遣之。未出門,守樸翁帶愛童候於門外已久,進與生敘談,夜分而回。生倍服童之言,而守樸之疑冰釋矣。

蓮自生歸之後,意緒沉沉,百不經處,惟翻閱書本,檢考詩詞。幾上有《草堂詩餘》,信手揭之,見《卜算子》詞雲:“有意送春歸,無計留春住。畢竟年年用著來,何似休歸去。目斷楚天遙,不見春歸路。”掩卷歎曰:“是詞能道吾心中語。”改其末韻雲:“繡閣佳人也是愁,暗淚飄紅雨。”是時蓮之表妹邵慶娘,乃母姑之女也,幼常居處,甚相得,以冬間於歸,恐又不得會,特至候蓮,蓮父留之。故蓮雖知生之已至,而不敢窺園者數日。生亦自以來久,不獲一見,心亦疑之。且蓮以汝和之事為戒,生以繡鳳之試為嫌,彼此兩存形跡。但令童往覘,亦不識慶娘。不敢交一語而返。生候晚,乘月縱步,又聞蓮父笑聲徹處,作六言、七言,自吟而回:

相遇美人未偶,綠窗恨我東西。一笑陽台夢到,依然秦嶺雲迷。

七言

一自花飛怨杜鵑,誰知今日尚無歡。平生欠卻鴛鴦債,捱盡相思思未完。

後慶娘方歸,蓮又以母舅樂水寢疾,偕父往視,獨留梅看家。

生次日至其處。梅於覓蓮亭上倚欄看花,見生,口稱:“久違!”即訴汝和之事。生問蓮娘啟處。梅曰:“舅氏有疾,父子往探,剩吾作空房主人。索居閑處,難免沉默寂寥,無人惜我之孤零也。”生曰:“客齋旅榻,自歌獨詠,有愁如海,精衛難填。吾為汝心動神疲,其如汝堅持雅操何!”梅含笑曰:“今晚不棄,開窗以奉歡笑。”生佯曰:“吾正人,豈可近花月之妖?使愛童伴汝。”梅曰:“所謂己不用而使子弟為卿者也。然則君言果不足信乎?”生曰:“真戲耳。敢忍自外,非人情也。”

生晚造之,梅推窗曰:“自南過荼架,轉欣欣亭,則可以入此室矣。吾將俟君以著乎。”而生入蓮房,極其精潔,紗帳垂鉤,寶爐香嫋,鏡台春盎,翠簟風生。房之內房後窗外有花壇花屏,盆魚鳳竹;內列瑤琴,並文幾玩器,旁一桌,有詩詞史籍。壁間張小小詩畫,皆蓮親筆。側側小房,凡女工所需之物鹹具。東池一室,蓮父設榻,扃其門,不可入。生曰:“自海棠開後,望到如今,未由親履,今幸睹之,如入仙宮、遊月窟,敢忘盛德之權輿乎!且為耿汝和秉心不良,特與吾為水火,今乃遠行,豈非數乎!“因坐於內房。梅自出整小酒。時春台上有花盆,尚留一朵,生戲題於粉壁;

東君瞞我去何急,望中翹首追無及。忙重韶光去收拾,遺下一枝芳可挹。我今笑折手中執,嬌客一睹喜交集。貫來不許啼鵑泣,醉中常對胭脂濕。

梅具酒進房,時幾上有宋玉《諷賦》、司馬《美人賦》。生方閱之,梅乃施其上服,表其褻衣,自橫陳於生之旁,逸興飄飄,若不可已。生曰:“佳人先有情乎?”梅曰:“情之所鍾,正在吾輩。情之一字,莫須有。今夕之會,上至天,下至地,東西南北,惟吾兩人在也。當兩下舒暢,以勾夙帳。自非天崩地陷,夫複何憂?”生猛思曰:“宋玉尚不忍愛主人之女。長卿猶不肯私自陳之姬,吾所以用意於碧蓮者,蓋欲謀為百年計耳。彼素梅縱為侍女,亦良家處子也,何得波頹瀾溢,以亡汙清質乎?”乃氣服於內,心正於懷,取筆書:“不可”字於粉壁。梅曰:“君子當灑灑不羈,吾不忍先生苦心,折節自獻,烈火幹柴,已同一處,君何得無丈夫誌?且嘉會難逢,何陽拒之深也。”生曰:“欲心固不可遏,然須於難克處克將去,使吾為清清烈丈夫,卿為真真貞女子,不亦兩得之乎!”梅曰:“向與童將諧而遽休,今與君將歡而見棄,然則君將為口頭交而已與?”生笑曰:“此天欲以完節付二人故耳。且色膽天大,欲火易燃,識透則不為所使。若前緣已種,而得蓮娘為壓寨夫人,則當使卿為帶來洞主,決不忍舍汝蕭何之妙情,斷不敢忘汝善才之大德也。”相與侃侃正談,舉杯迭飲。梅亦收拾塵心,倍加愛重,曰:“君可與阮籍輩齊名矣。”生曰:“吾非薄情漢,特誓於此生,彌敢失節,故不首為亂階。然見色則為色引,視花則為花牽,終不能遺諸胸中,是吾私也。”命梅啟窗以驗月色。忽守桂持燈來,生命入行酒,因備問碧蓮徇及於舅氏,始知其為業師趙樂水之甥女,大驚異。以知微翁之數、紅雨亭之詩及見碧蓮於隔牆之事,備述於梅。特蓮有《懷春百詠》並平昔得意佳句,集為一帙,題曰“留春一話”。梅聞生之言,心大異之,故並以此集示生。生嘖嘖稱羨,題詩於集後:

春心搖曳,無尋蝶使。姻緣簿裏,偷添名字。新詞一闋締新盟,佳配雙成償夙誌。(《哭岐婆》)

天將旦矣,同童返室,即修一書,命人馳師問疾。蓮啟觀之,乃劉一春柬也,亦始知其為母舅之徒。昔嚐一麵,今又同園,追思紅雨亭之絕句,蓋天啟也。而情倍念生,不欲久留,幸以舅恙稍可,先父而歸。

甫入門,即問梅曰:“汝曉我與劉君異事乎?”梅曰:“不曉。”曰:“汝知劉君在乎?”曰:“不知。”曰:“汝見劉君麵乎?”曰:“不見。”曰:“劉君來乎?”曰:“不來。”曰:“汝曾一去乎?”曰:“不去。”曰:“然而劉君又回乎?”曰:“不回。”曰:“劉君怪我乎?”曰:“不惱。”曰:“何時學得此二字文!然而劉君忘我乎?”曰:“何日忘之?終身不能忘。”曰:“劉君思我乎?”曰:“豈不爾思?去後常相思。”因指壁上之句,曰:“此劉君親手書也。”指集後之詞,曰:“此劉君親筆寫也。”指內室之床,曰:“此劉君親身坐也。”蓮作色曰:“我略不在,汝引賊入界,汝私於劉君已不可言,而顯跡留壁,更不忌老父覺之耶!”自起為滅其跡。梅曰:“彼自詠花耳,關渠何事?”更述生行止端方,和而不流,料今訪古,蓋不多得。蓮閉目搖首曰:“孰有盜蹠而施仁義者乎?入寶山而空手回者乎?伶俐人至此尋汝學本分者乎?”梅曰:“予所否者,天必厭之。謂予不信,有如皎日。”蓮曰:“天日哪管此事?”梅又盡道劉君好處,譽之不啻口出。蓮曰:“汝譽劉君,舉之如欲升之天,進之而欲加之膝,異日容吾試之。”

逾曰:守樸翁雙壽,蓮亦往賀。蓮父與生與外席。酒酣,翁與眾賓散步園中,曆曆指引,閱生佳作。蓮父甚重生,恨相見之晚。

次日,蓮父具酌於舍,邀生雅敘。生規行矩步,色溫貌恭,口若懸河,百問百對。蓮父愈敬之若神。生歸,蓮父醉寢,蓮出立於葡萄架下。生望之,奇葩逸麗,景耀光起,比常愈美。生步近低聲曰:“仰蒙款賜,未及請謝。”蓮曰:“草率奉屈,幸荷寵臨。”生曰:“久不會談,可坐一談否?”蓮曰:“家君不時呼喚,可速回,改日當話。”忽聞窗內人聲,蓮急行,墜下金釵一股。生抬之,曰:“客中乏荊釵之聘,此殆天授也。”珍藏入室。

至次晚,蓮使梅至,索釵。生執梅之手,曰:“事急矣,惟卿可任大事,安劉者必卿也。苟推心置腹,使我如魚得水,敢不報效曹公乎!”梅曰:“先生且休矣。倘畫虎不成,有何麵目見江東父老?”生曰:“巫雲綴玉,眩眼撩心,情若投膠,勢同陌路,吾方寸亂矣。”梅曰:“君衷誌不回,慕柳下惠之不亂。向使蓮娘首肯,而君一曰‘宋玉’,二曰‘長卿’,一曰‘烈丈夫’,二曰‘貞女子’,以謾講道學,則彼顏之厚,何以自洗?”生曰:“酒逢知己飲,詩向會人吟,然騏驥惟孫陽睨盼,彼若不以先配為可恥,則吾自另有製度矣。”梅曰:“二人所談,所見略同。但婚姻重事,非一小丫鬟賤女流足以了此。”生曰:“舉目無親,知心有幾?卿其圖之。”笑書一曲曰:

密約多遭,杳杳無消耗,火噴襖神廟。卿卿當鵲橋。低駕天河,早渡仙娥到。春意沁鮫綃,那時當贈纏頭報。(《步步嬌》)

梅曰:“恐力不足耳,敢望報乎?”生付釵於梅,曰:“願如是釵,早得相會可也。”贈以玉環、小詩一絕:

會貪隔薄蓮,難禁花心動。要結玉連環,先會釵頭鳳。(四牌名)

梅行,目生笑曰:“天下有如此癡人,乃知宋王、長卿未是俊物。”

生送梅出,攜童坐小樓待月。須臾月來,命童取酒邀月而飲。生知蓮父赴裏社日休會,而二女獨居,命童取琴,鼓而吟曰:

彼美人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婉兮孌兮,終不可諼兮。

乃如之人兮。我不見兮。念我獨兮,勞心慘兮,使我不能餐兮。----子兮子兮,履我闥兮。燕笑語兮,行與子逝兮,無使我心悲兮。(《美人》三章,章五句)

蓮亦剛以步月在外,聞琴聲,呼梅聽之,笑曰:“劉君無道理,乃以琴心挑我,使誘人套子。琴雖工,其如我之不好何。二人切莫理會,令其興沮,彼且歸矣。”蓮口雖寬,而心實急,蓋欲梅讚己行也。而梅不解意。故蓮足欲行而趑趄者屢屢,命梅期生曰:“我倦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次夜生往,久候不見,倚池側石欄望之。惟見窗內隱隱有燈,且陰雲四合,有寂寥意,長歎而歸。蓋蓮意以生至,必抵已室,又羞顏於先往,故假寢內房,命梅候於窗下。梅亦趁涼誤睡,及醒時,生已回。蓮至夜半不睹生,以為生反爽信矣。

次晚,生命童先睡,複至亭畔。聞欣欣亭後有洞簫聲,清亮可愛。頃之,碧蓮為懶梳妝狀,持鳳簫,扇掩酥胸而來,飄飄若仙子之下臨凡世。見生,佇立不動,生迎而揖之。蓮側身斜視而拜,舉簫謂生曰:“虧吹此以引鳳凰。”生大喜曰:“卿其真蓮娘耶?其娥耶?其神女耶?吾其真見耶?其餓眼生花耶?其醉中夢裏耶?”蓮曰:“凡胎欲質,何勞誤愛如是。”回頭顧後,又複四望。生曰:“何故?”曰:“我極熟素梅,見之猶覺有畏心。”生曰:“我極熟愛童,見之未免有疑心。蓋欲心則起畏,私心則生疑,情固然也。”蓮曰:“夜來有約,何忍背之?”生曰:“卿自背我,我何曾背卿也。”蓮笑出一詞,雲:“昨夜候君子不至,作此記悶者。”生月下觀之:

懶上牙床,懶下牙床。捱到黃昏整素妝。有約不來過夜半,念有千遍劉郎。

生躍然曰:“吾昨夜候卿不出,亦作一詞,見之絕倒,大為奇事,卿試閱之。”

朝也思量,暮也思量。滿擬今宵話一場。人麵不知何處去,念有千遍蓮娘。

蓮失色曰:“如是哉,如是哉!隻此可作一番話本。非一心一口,何由一詞一意?得君子如此,不負平生。今當以二詞為一闋,名曰《同心結》。”生曰:“是則然矣。月下止吾二人,眼前意卿一決。”蓮佯笑曰:“今止談風月,醉翁之意不在酒,麵後心事,束之高閣可也。”生曰:“半榻旅情,一腔苦思,無剖訴,憂心如酲。今俯降玉顏,賽郭翰仙女,大慰祈望多矣。月白風清,暢懷可意,能念我之孤零而見憐,亦苦盡甘來之惠也。”蓮曰:“吾無七寶枕,奈何?”生曰:“會合分離。在此一舉,毋作寬寬話。”蓮執手曰:“會久矣,思切矣,兩相信深矣,惡風波經曆矣,得事君子,願亦遂矣,遇亦幸矣,千怨萬怨盡除矣!假未結發之真夫婦也,少生攜二,當以一個字了餘生,夫複何言!”固倚身生懷,生欲強之,同至迎春軒中。蓮曰:“如斯而已乎。君子未室,下妾未嫁。怨曠兩生,情投事引,粗容鄙質,固不敢有辭於君子,但星月盜歡,終為野合,倘樂聚未幾,朝吳暮越,則樂昌鏡破,延平劍分,縱君子有書中之玉,妾當為泉下之塵,是可慮也。曆觀古今之情勝者,惟娛目前,不思身後,故往往扇醜揚汙,他美莫贖。妾與君子足稱一世佳配,焉忍遽自輕之!”生曰:“將奈之何?”蓮曰:“求我庶士,迨其謂之。幸君子不棄,浼一伐柯,訂為婚好,庶得以白首相隨,殆愈於偷香竊玉多多也。妾見熟矣,豈君子見不及此乎?”生曰:“吾欲迷魂湯,不食益智粽,故昏昏至此。浼媒誠非絕德,求親亦非犯禁,向所謂退而結網者,此與異日下玉鏡之台,坦東床之腹,則今雖生與蠻夷居,日與魑魅遊,依依然百千萬日所不辭也。但擇婿在尊翁,聘婦由吾父,二人雖同心,恐未免成齟齬耳。”蓮曰:“上蒼配合,尺寸不爽。且為子擇婦得妾焉,何患君家見棄?為女擇婿得君子焉,何患吾父有辭?但所慮者,數與福分耳。然心已許君子,身豈有二三,君子詳之。媒妁固非妾所浼也。”生曰:“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然據吾所見之數,以度所遇之緣,以驗將來之福,則料在必諧。進謁吾師,適逢佳句,一也;遊學逢舊,不期又遇,二也;耿子起妒,已值遠行,三也;年齒相若,默契同心,四也。至於事之必成,則注定已久,曾向與梅姐露其端,而未與卿卿說其詳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