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一春,字茂華,號熙寰,江東人也。世居重疊山華村之西,為故家舊族,祖先廣積陰功。父武南公,為癢生,有重名,厚於德,福於學,而未發,嚐自信曰:“吾有兒必顯。”生三子:一奉,一春,一泰。一春自幼聰穎,稟逸韻於天陶,含衝氣於特秀。甫十五,即留心武事,弓馬精熟,以鷹揚自期;忽思“挽二石弓,不如識一丁字”,遂棄武,專於文。年十八,補邑庠生,獵史搜經,著述日富,遠蜚清譽,卓冠士林。人以其才似賈誼,稱為“洛陽子”。
時有母舅馬二皋,知府鄰省。生極為舅妗所鍾愛,生父命生餞送。舅欲與之偕,生以秋試在念,送二程而返。過一鳳巢穀,有老人稱知微翁,數術甚高,戢曜幽壑,采真重崖,僻結草廬於山麓。生亦仰其名,特拜求今歲之數。老人先書一紅紙貼於門曰:“今日主喜事福人至。”生至懇數,書二句付生,曰:“覓蓮得新藕,折桂獲靈苗。”生不解,求明示。老人又畫一人手持一圭,下書“己酉禾鬥”字。生曰:“吾當於己酉發科乎?然非其時矣。”老人笑曰:“數之說微,徵則為驗,但前行,知此不過三日。”生辭退。
次日,至一村。綠水護居,竹籬遮舍,其家姓趙名思智,號樂水散人,蓋生之受業恩師也。因進訪,師喜,款留備至,寓生於東廂之梅軒前。時屬孟春末旬,寒玉堆芳,冰葩散馥。生步於梅下,誦古詩一首:
玉堂清不寐,寒夜漏聲長。吟到梅花處,詩成字也香。
複舉手整冠,仰數梅花。見古梅壓短牆東西,聞隔牆似有女聲者,乃以折梅為由,履扁石窺之。一女淺妝淡飾,年可十六七,手執梅枝,口中吟曰:“今日看梅樹,新花已自生。”忽回頭見生,遽掩其身。生心讚曰:“冰肌玉質,不亞壽陽,笑出花間語,獨擅百花之魁。不意塵埃中有此仙品!”俄而師至,與生遊於適然園。至紅甫亭,亭中有桃花紙掛屏,針剌小詩一絕:
小園日涉已成趣,引得東風到草堂。惟有芳桃解春意,笑舒粉臉待劉郎。
生玩之,似有喜意。師笑曰:“此吾甥女所書,自幼愛觀史籍並詞話,獨處皆喜題詩。渠父不知戒,吾以謂非女子長技,往往規之。昨與寒荊到小園,又有此絕句矣。昔吾姊夢李白送軸而生,蓋不凡女也。”生極心慕口讚,返至樹下,獨立久之,自思:“題詩之女,必隔牆所見者。”忽憶知微翁之數,點首悟曰:“人持一圭,乃‘佳’字也;己酉二字,乃‘配’字也。所謂佳配者,其此乎?不然,何以曰‘解春意’?又曰:‘待劉郎’?又不然,何不先不後而見詩睹麵,適當三日之期也?微生有幸,當不避赴梅之嫌;淑女多緣,幸尚免標梅之歎。吩咐梅花自主張,為我作媒妁,如何?”
次日又至,隔牆自沉吟曰:“今朝梅樹下,定有詠花人。”用意窺之,則杳不可見。欲久留以圖再麵,自度不可。辭師而歸,悒悒曰:“此別一見無由,何有於配?知微翁、知微翁,其戲我矣!”
越日,稟命父母,攜琴負芨,遊學外處。泛舟至落石村,推篷望之:柳拖新綠,桃染初紅。乃停舟水涯,步於堤上,吟曰:
弱柳含顰弄楚腰,孤舟趁日渡低橋。
閑花有意迎征袖,回首黃鸝過別梢。
時有一老者,須發皓然,衣冠閑雅,一舟一仆,飄然而來。適與生值,見生年少可挹,知其非常人,因詢生所以。生語之故。老人張目視生曰:“華村劉二郎,其執事否?”生曰“然。”老人喜甚,蓋生之父與老人素契者。老人姓金,名維賢,號守樸野老,年逾六旬,性好交納,而家極饒裕,且崇禮樂善,鄉譽頗隆。與生執手談曰:“吾家歲延名師文士,為課兒計,又與尊翁契厚,其枉留文旌,以續通家舊好。”生欣然從之。至家,館生於東堂左室。
時守樸翁有名園,奇花異卉,怪石叢林,種種鹹具,人羨之曰“小洛陽”。而其中有迎春軒。守樸翁逾數日,叩師以生所學,師大譽為名世器;而其子名友勝者,亦於父前延譽不已。守樸翁加敬,遷生於迎春軒中。窗外有修竹數竿,竹外有花壇一座,其側有二亭,一曰晴暉,一曰萬綠。亭畔有碧桃、紅杏數十株。轉南界一小粉牆,牆啟一門,雖設而不閉者。牆之後,壘石為假山,構一堂,匾曰“閑閑”。旁有小樓,八窗玲瓏,天光雲影,交納無礙。過荼架而西,有隔浦池。池之左,群木繁茂,中有茅亭,匾曰“無暑”。池之右,有玉蘭數株,築一室曰“蘭室”。斜辟一徑,達於池之前,躍魚破萍,鳴禽奏管,凡可玩之物,無不奪目愜情。盡園四圍環以高牆,凡至園者,必由迎春軒後一門而入,扃其門則清閑僻靜,極樂世界也。守樸翁以絕人往來,故獨居生於此。遣一俊仆,名守桂,承值以伴生,年十五,盡秀逸,且識字,善歌唱,性馴而雅。生悅之,留於座側,教以詩曲,訓以書翰,即能領略,呼曰愛童。
生至壇前,配紅匹綠,胎青孕紫,芳徑閑閑,一塵不到,深以為幸。趁步徐行,見梅枝橫覆牆上,歎曰:“風景不殊,梅下折花人何在?昔以三日為期,今數日不瞻矣。使此過遇所見,假以時日,當不至空相憶也。”轉高西顧,池前一室,有小軒,遙見“培桂”二字;波汶上檻,日縷搖窗,精熠殊甚。生意謂書室,徑由斜徑往窺之:珠簾高卷,絕無一人;其中之所有,皆女工所需之物,雜以文幾之具。恐有人覺而返。
次一日,洗硯於魚池,坐蘭室中,聞窗內有嘻笑聲。生悄步池側,忽見手持繡鞋,可三寸許,置於簾外石上,僅露纖纖一手,吟曰:
“碧欄杆外苔痕濕,果是將來換繡鞋。
又一應聲曰:“今欲曬向西窗,趁晚晴乎?”生聞之,思:“幽僻處有些,其董永之織女乎?其孫恪之袁氏乎?”未幾,又憑窗而吟曰:
芳心蕩漾,夜來愁擁梅花帳。風送清香,熏徹孤衾夢不成。
隔簷鶯鬧,為人鼓出相思調。體怯輕寒,連理羞將病眼看。”
(《減字木蘭花》)
長籲一聲,初不知有生之在其側,探首簾外,生亦突抵簾前。兩麵忽一相覿,其女低聲曰:“簾外一生,美如冠玉,非天台路何以至此?”命侍女取繡鞋而入。生初見之,月眉星眼,露鬢雲鬟,撇下一天豐韻;柳腰花麵,櫻唇筍手,占來百媚芳姿。盡態極妍,顏盛色茂,恍若玉環之再世,毛施之複容,其美難將口狀;而通詞句,雅吟詠,又疑奇花而解語,真所謂仙宮隻有世間無者也。生猛然自失曰:“此奇貨可居也!乍遇間而自手及足、自麵及心,總收一目,知微翁所雲佳配,又果在此乎?有女懷春,吉士誘之,吾今所寓,無異梅軒,使不至此,幾虛過一生矣。”久立未忍遽去,意女已回避,而不知端於簾內窺生。生佯為不見者,曰:“外麵令人倍惆悵,裏頭舉眼自分明矣。”因朗賦一詞,以作詞戰之先鋒雲:
和光豔,春盈麵,掀簾晴晝香風扇。人寂寂,愁如織。暖風倦體,看花無力。----雕梁畔,雙來燕,喃喃訴出愁多遍。傾城色,初相識,佳詞賦,也漏春消息。”(《擷芳詞》)
生自思:“遊學每遇故知,已出非意,園名洛陽,軒曰迎春,若將有待予之至者,況靜所遇文姬,與師處相見,才貌難伯仲。數日之間,二接才麗,益不易得,何幸中之幸也!”乃書知微翁之數於壁間,憶女室而吟曰:
西鄰之女洵矣哉,入眼平生未有也;微生今日有何幸,不期而遇知音者。
又思:“女性幽靜,外言難入,而乃出口成章如是,深喜其可以筆句動也。”作《如夢令》以自幸:
日暖風和時候,玉女花前邂逅。謾賦啟朱唇,輕遞脂香未透。欣驟,欣驟,有日相如琴奏。
後女知此情為生所覺,心生愧赧,每玩景臨風,常定睛不語者移時。蓋聞生之詞,接生之貌,愛生之才,若動隱情而口不可言耳。而生心亦未嚐一刻不在女也。為雨阻,絕步園中。後值晴霽,輟卷縱觀。適守樸翁命愛童持羅衣授生,童因尾生閑步。生指女室問之,童曰:“此吾鄰孫氏所居。其女名芳桃,改名碧蓮,年已十八,詩賦詞歌、琴棋書畫、刺繡工夫,無不完備精絕。早喪其母,未曾許配,故其父擇此居之。買一鄰女以伴蓮,姓曹,名桂紅,後改名素梅,少蓮娘二歲,視如親妹,無一間言,諳文墨,美姿容,蓮娘之亞也。嚐於培桂軒中聯四景詩,迭為酬和,以為得趣。嚐謂梅曰:‘國朝若開女進士科,吾期奪傳臚首唱,亦許爾共步瀛洲。’聞者每羨,而卒無能睹一麵、得一詞者。其父性喜外出探友。或竟日而返,或信宿而歸,歸則愛獨處一室而無親人。”生聞言,心神不勝踴躍,囑童曰:“為我嚴鎖外門,吾今愛靜,無事則免使他人入來。”童會生之意,唯唯笑曰:“吾固笑此門鎖鑰非童不可也。”生初聞其為芳桃,忽憶師處所見,繼又聞其為碧蓮,猛省知微翁所雲,於是念蓮之心更切矣。複題於壁曰:
直須杜門絕客,深下一團工夫;
定叫鐵杵成針,不負遠來夙誌。
客至,見之,鹹以生不喜交接,故候謁者亦稀。生亦自謂數有可乘,乃私號“愛蓮子”,冀自遇於碧蓮,口占一詞,名曰《臨江仙》:
一睹嬌姿魂已散,滿腔心事誰知?東瞻西盼竟差遲。裝聾還作啞,似醉複如癡。
我欲將心書尺素,倩人寄首新詩。個中暗與約佳期。不知何年更何月,何日更何時。
時有友李見陽拉生郊遊。生與偕行。適數妓鬥草於得春亭下。詢之,皆樂平巷中名妓,一曰李月英,一曰高巧雲,一曰包伊玉,一曰許文仙。生亦喜花柳趣,心甚留愛,乃曰:“今日之行,觸眼見琳琅珠玉,皆子美詩中黃四娘也。”同興談笑移時。偕至印月溪邊,睹鴛鴦浴水,粉蝶穿花,因曰:“諸妹俱士女班頭,吾欲擇其一,以締永好,先唱《憶秦娥》詞,能續成者即取之。”生徐曰:
春堤曲,一溪水漾新紋綠。鴦鴛弄日,晴沂對浴。
文仙執生之手,嘻嘻然應曰:
和風不斷香馥鬱,牆頭粉蝶相隨逐。相隨逐。雙雙飛入,花間並宿。(《憶秦娥》)
詞成,群口喝彩。生敬且愛,期約而回。
坐窗下,花影橫欄,春香飄戶,有寂寥意。命童磨墨,拂箋揮一歌,使童歌之:
薄試輕羅散幽趣,鶯唇燕舌番新句。
東風引我入桃源,含笑桃花紅滿樹。
問花何事笑東風?笑我不飲空歸去。
我即解衣典醇酉錄,醉春買樂紅芳處。
隻愁東風不久情,吹作一天輕紅絮。
著意看花花不紅,百計留春春不住。
春老花殘將奈何,袖薄難勝淚如注。
歌罷,同步於萬綠亭前。愛童揮小扇以逐飛蝶,生亦促之。忽二蝶爭花,墮花下,相抱不解。生拆之,對童而笑。童笑曰:“物之性猶人之性,釋之、釋之,毋拆散姻緣也。”生棄蝶,成《西江月》詞:
三月韶光過半,一年勝景堪奇。
傷春自個謾徘徊,偶睹遊蜂墮地。
款款柔情莫托,殷殷吩咐蜂媒。
惟期及早效於飛,不負花前一對。
越夕,生囑愛童守門,徑訪妓家。文仙出《嬌紅記》,與生觀之。曰:“有是哉!有始無終,非美談也。”留宿而回。
後日,守樸翁設宴,坐中紅袖,正前妓巧雲、文仙也。至晚,文仙自薦於生。
次日將別,守樸翁至,曰:“近來多冷落,文仙一名姝,欲留數日,以暢文興,才子佳人,光我莊圃。”生歡甚,攜文仙劇飲於假山之小樓。時玉蘭開盛,又攜酌於蘭室,問柳答花,搜聯構句,兩相暢逸,名珍情會。生曰:“卿名不在楚蓮香之下,幸同枕席,誓不相忘。”文仙曰:“裏流澤藪,不足以辱君子。吾有一路指君,君其圖之。”生問其故。文仙指蓮室曰:“個中一女,姿容絕世,美麗超群,賦性聰明,詞華炳燁。吾有一友,竊窺之,羨曰:‘美哉妙矣,諸好備矣,此誠無價寶也。’聞惟一待女為伴,先結侍女之心,庶可漸入佳境。且以君之愷悌俊逸,無有求而不得者。然須慎之密之,毋炫巧致拙。”生謝曰:“是教當書紳,是情當刻骨,此言出在卿口,入在吾耳,幸毋他泄。”文仙曰:“君固不下申厚卿,我也不為丁憐憐,亦何疑焉。”乃取一犀簪,解一香囊留贈而別。生視之,親繡一絕句:
獨坐紗窗理繡針,一絲一線費芳心。
從求知己親相贈,佩取殷勤愛我深。
生始感文仙愛己出於真誠,而情亦眷眷,不忍少忘。至午,素梅以生窗之左有海棠花,偷步摘之。少愛童抱甕注水,適至澆花,戲謂梅曰:“吩咐偷花者:可一不可再。”梅曰:“一之未甚,再思可矣。”童曰:“一摘使花好,再摘使花稀也。”因以水濕其手,梅牽童衣拭之,反若有意於愛童者。童忙入謂生曰:“素梅在窗外,年雖少,有豐韻,可挑也。”生故出,擁其歸路。梅摘花而返,生喜揖之,梅懷不安之狀。生笑曰:
“花下睹妖嬈,含羞稱萬福。相對兩難言,花豔驚郎目。”
梅求路不得,曰:“先生當路於此,男女無以別於途。君子避女流,故不能少讓我也?吾非迷失女子,胡為關津留難?”生曰:“為汝初犯竊盜,今欲盤詰奸細耳。”各嘻然相視而笑。生憶文仙之言,心自計曰:“不將我語和他語,未卜他心知我心。”乃戲問曰:“卿卿果芳桃之侍妹名桂紅者乎?抑果碧蓮之侍妹名素梅者乎?”梅曰:“先生止遊詩書之府,何由知閨閣之名也?”生紿曰:“吾昨夢登太華山,至西天闕,入廣寒宮,履嫦娥殿,親得數名指示,故此積誠候卿。今得見之,正應佳夢矣。乞先為劉一春道意,後有萬千未談之衷曲也。”梅曰:“此春夢也。吾非小紅,便逞張生家語,吾當有一場發落!乍間姑免究。”執花而行,複回顧,低念“劉一春”者數四。生尾其後,曰:“劉一春送。”梅戲應曰:“回!”生垂手頓足曰:“妙妙!女果以張生待我,則雖訾栗斯、喔咿儒兒以事女,亦甘心也。”返室,愛童曰:“此女不速自來,焉得秋毫無犯,作無事人乎?”生曰:“事勿欲速,恐耳屬於垣,則名教掃地也。且喋喋利口,有無限風趣,此一物亦足以釋西伯矣。梅尚如此,蓮更何如。安排牙爪,以為降龍伏虎之計,此第一著也。”童曰:“牽腸掛肚在蓮娘,送暖偷寒在素梅,詐謀奇計在相公,熱心冷眼在小童。吾若守口如瓶,決不敗乃公事。好為之,好為之!”生暗喜曰:“成吾誌者,子也。今日喪心病狂亦由汝,賞心樂事亦由汝矣。”
梅歸,對蓮備道生語,且有譽生意。蓮故作不理,偷書一歌於窗外:
鶯聲清曉傳春語,道說與遊人,趁我嬌華,莫放歌金縷。
杜鵑一夜叫聲喧,呼淒風,喚妒雨。促吾直往天涯去,要尋樂地誰為主?
生至,味之,自覺蓮之留意甚速,喜焉如狂,曰:“且記此詞,為他日負賴表記。”然時或見蓮,則見其故逞百媚之姿,或微露可疑之狀,或掩窗自蔽,或以目流情,或與桂紅相謔,或正色不可動。假意真情,不可測識,而生亦未與蓮親接一語。且此有守桂,彼有桂紅,亦未敢深信。故會麵雖屢屢,心旆雖搖搖,而每為首鼠之狀。
一日,生抱悶,步於牆西之別圃,轉至假山,見碧蓮俏妝輕服,麵帶喜容,纖手露金鐲,撚並蒂花枝,視雙蝶鬥舞。蝶稍進,則隨而觀之。蝶漸近假山,生略少避,喜曰:“蝴蝶甚著人。”蓮已見生,故作不見,反翻袖促蝶。生逼近,曰:“古有司花女,於今見之,誠閨分之秀也。”乃整衣肅冠,施一長揖。蓮徐徐置花石上,含媚答禮,仍自執花,偷目覷生。生以正目視蓮,各默默者久之。生笑曰:“幽花如處女。”蓮舉花視之,曰:“此東坡閑話。”生指花枝低賦一絕曰:
卿手撚花枝,花敢與卿鬥。卿貌覺羞花,花應落卿後。
蓮曰:“君不怕花怪乎?”生曰:“然則卿愛我矣。”蓮麵紅,曰:“先生大膽。”舉扇自蔽,欲返。生前訴曰:“自見之後,未領笑語,企慕之悃,山高海深。每謂卿如瓊林琪樹,常欲在目前,奈咫尺天涯,勞心怛怛。昨睹佳句,今尋得此樂地,願借假山以為巫峰,縱委身風露,猶瞑目泉壤也。且楚詞有曰‘樂莫樂兮新相知’,何太自鄭重如此?”因執蓮之扇而牽之。蓮假手放扇於生,目生,低聲曰:“讀書人但輕自己之手足,更不重他人之耳目耶?”生曰:“四無人聲,惟有子知我知耳。”蓮曰:“天知,地知,奈何?”生曰:“天地無陰陽乎?”彷徨不能自持,遽執蓮手,曰:“到此地位,工夫尤難。此未語可知心者。雖鐵石打成心性,亦當慈悲嗟湣!”斯時也,生魂已飛天外。蓮曰:“妾,嬌體也,乃相煎太急,今日膽落於君矣!此臂今當斷君,亦何取於妾?且此何地也,此何時也,此何事也,妾與君何如人也,而敢犯禮侵義若是也?”力欲脫身,墮下金鐲。生方拾之,而素梅適至。
生避於樹下。梅曰:“料蓮娘被困,故獨馬單槍至此,可同我回。”蓮與俱返,體若竦惕者,謂梅曰:“此生技癢,觸物便吟,豈其錦心繡口,故吐句皆若宿構耶?”梅笑而不答。又曰:“此生貌欺潘嶽,見之豈不欲投果?”梅又笑而不答。又曰:“此生出語溫存,動容靦腆,必多情而重義者,今日反累彼懷抱矣。”梅又笑而不答。又曰:“此生遠之則可愛近之則可畏,何也?”梅又笑而不答。蓮有慚色,欲行不行者久之。生尚兀立不動,形如槁木,心如沸鼎,方歎曰:“天乎,天乎!救兵卒至,解圍白登,所謂對麵不相逢者乎!相見不相親,不如不相見。驚餌魚,傷弓鳥,何緣再得。”因作《行香子》詞,書於蓮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