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文莊舉製科,對策罷,方出殿門,遇楊徽之,見其年少,遽邀與語,曰:“老夫他則不知,唯喜吟詠。願丐賢良一篇,以卜他日之誌。”公欣然援筆曰:“殿上袞衣明日月,硯中旗影動龍蛇。縱橫禮樂三千字,獨對丹墀日未斜。”楊公歎服,曰:“真宰相器也。”此《青箱雜記》所載。又《東軒筆錄》與此少異,雲:公舉製科對策,廷下有老宦者前揖曰:“吾閱人多矣,視賢良他日必貴,求一詩以誌今日之事。”因以吳綾手巾展前,公乘興題曰:“簾內袞衣明黼黻,殿中旗旆雜龍蛇。縱橫落筆三千字,獨對丹墀日未斜。”然不若前詩用字之工。所謂宦者以吳綾手巾求詩,想必有此。至今殿試唱名,宦者例求三名詩,但句語少有工者,詩亦不足重矣。
祖宗朝,一時翰苑諸公唱和,有《上李舍人》詩:“西掖深沈大帝居,紫微西省掌泥書。天關啟鑰趨朝後,侍史焚香起草初。”又:“黃扉陪漢相,彩筆代堯言。”又《和人見賀》:“分班曉入翔鴦閣,直閣旁聯浴鳳池。彩筆閑批五色詔,好風時動萬年枝。”又:“太液西入鳳池邊,西閣淩雲為起煙。彩筆時批尺一詔,直廬深在九重天。”又《內直》詩:“紫泥初熟詔書成,紅藥翻階晝影清。屋瓦生煙宮漏永,時聞幽鳥自呼名。”李昉《燕會》詩:“衣惹禦香拖瑞錦,筆宣皇澤灑春霖。”賈黃中:“青綸輝映輕前古,丹地深嚴隔世塵。”錢若水:“日上花梢簾卷後,柳遮鈴索雨晴初。”楊徽之:“詔出紫泥封去潤,朝回蓮燭賜來香。”皆燦然有貴氣。
王元之嚐作《三黜斌》以見誌,後知製誥,忤時相,出知黃州。蘇易簡榜下放孫何等進士三百餘人,奏曰;“禹僻禁林宿儒,累為遷客,臣欲令榜下諸生送於郊。”奏可之。禹偁作詩謝曰:“綴行相送我何榮,老鶴乘軒愧穀鶯。三入承明不知舉,看人門下放諸生。”時交親循時好惡,不敢私近,獨竇元賓執手泣於閤門,公後以詩謝之,曰:“惟有南宮竇員外,為餘垂淚閤門前。”權德奧不由科第,知貢舉三年,門下諸公繼為公相,以元之之才不得知貢舉,抑命也夫!
前輩論藏書畫者多取空名,偶傳為鍾、王、顧、陸之筆,見者爭售,此所謂“耳鑒”。又有觀畫以手摸之,相傳以謂素隱指者為佳畫。此又在耳鑒之下,謂之“揣骨聽聲”。
畫之妙當以神會,不可以形器求也。此固善於評畫者。然餘觀近代酷收古帖者,無如米元章;識畫者,無如唐彥猷。元章廣收六朝筆帖,可謂精於書矣,然亦多膺本。東坡跋米所收書雲:“畫地為餅未必似,要令癡兒出饞水。”山穀和雲:“百家傳本略相似,如月行天見諸水。”又雲“拙者竊鉤輒折趾”,蓋譏之也。楊次翁守丹陽,元章過郡留數日。元章好易他人書畫,次翁作羹以飯之,曰:“今日為君作河豚。”其實他魚。元章疑而不食,次翁笑曰:“公可無疑,此闕本爾。”因以譏之。
唐彥猷博學好古,忽一客攜黃荃《梨花臥鵲》,於花中斂羽合目,其態逼真。彥猷畜書畫最多,取蜀之趙昌、唐之崔彝數名畫較之,俱不及。題曰“錦江釣叟筆”,絹色晦淡,酷類唐縑。其弟彥範揭圖角絹視之,大笑曰:“黃筌唐末人,此乃本朝和買絹印,後人矯為之。”遂還其人。以此觀之,真膺豈易辨邪?
世之溺於書畫者,雖不失為雅好,然亦一癖爾。歐陽公有《牡丹圖》,一貓臥其下,人皆莫知。一日,有客見之,曰:“此必午時牡丹也。貓眼至午,精細而長,至晚,則大而圓。”此亦善於鑒畫者。
歐陽公《石月屏序》雲:“張景山在虢州時,命治石橋,小版一石中,有月形,石色紫而月白,中有樹森森然,其文黑,而枝葉老勁,雖世之工於畫者不能為,蓋奇物也。景山因謫,留以遺予,因令善畫工模寫以為圖,並書以遺蘇子美。其月滿,西旁微有不滿處,正如十三四時。其樹橫生,一枝外出。皆其實如此,不敢增損,貴可信也。”子美、聖俞皆有詩。
餘嚐於赤岸陳文惠裔孫忠懿家,出示餘此屏,自言文忠公所藏之本。其月、樹、枝、葉,與公之序無少異,但其圖與石屏微不類爾,豈公所謂“世之工於畫者不能為”乎?忠懿且求餘跋語,餘謂:歐公方誇此石:“自雲每到月滿時,石在暗室光出簷。”聖俞則曰:“曾無纖毫光,朱若燈照席。徒為頑璞一片圓,溫潤又不如圭璧。”何貶此石之甚邪?雖然,此屏不幸而遇聖俞,亦幸而有聖俞,則此屏可以長寶,而不為好事者奪。豈願複有歐陽公者,出而見之乎?
容齋先生語餘雲:“唐金城馮贄編《雲仙散錄》,不著出處,皆為偽撰,初無此事。予偶得此本,退而讀之,有張曲江語人曰:‘學者常想胸次吞雲夢,筆頭湧若耶溪。量既並包,文亦浩瀚。’殊不知若耶在會稽雲門寺前,特一澗水耳,何得言‘湧’耶?以此知其偽明矣。觀贄自敘之文,乃是近代人文格,亦非唐人之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