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2)

朱司農載上嚐分教黃岡,時東坡謫居黃,未識司農公。客有誦公之詩雲:“官閑無一事,蝴蝶飛上階。”東坡愕然曰:“何人所作?”客以公對。東坡稱賞再三,以為深得幽雅之趣。異日,公往見,遂為知己。自此,時獲登門。偶一日謁至,典謁已通名,而東坡移時不出。欲留則伺候頗倦,欲去則業已達姓名。如是者久之,東坡始出,愧謝久候之意,且雲:“適了些日課,失於探知。”坐定,他語畢,公請曰:“適來先生所謂日課者何?”對雲:“鈔《漢書》。”公曰:“以先生天才,開卷一覽,可終身不忘,何用手鈔邪?”東坡曰:“不然,某讀《漢書》,至此凡三經手鈔矣。初則一段事鈔三字為題,次則兩字,今則一字。”公離席複請曰:“不知先生所鈔之書肯幸教否?”東坡乃命老兵就書幾上取一冊至,公視之,皆不解其義。東坡雲:“足下試舉題一字。”公如其言。東坡應聲輒誦數百言,無一字差缺,凡數挑皆然。公降歎良久,曰:“先生真謫仙才也!”他日,以語其子新仲曰:“東坡尚如此,中人之性,豈可不勤讀書邪!”新仲嚐以是誨其子輅。叔暘雲。

中書待製公翌新仲嚐言:後學讀書未博,觀人文字,不可輕詆。且如歐陽公與王荊公詩雲:“翰林風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荊公答雲;“他日若能窺孟子,終身安敢望韓公。”歐公笑曰:“介甫錯認某意,所用事,乃謝眺為吏部尚書郎,沈約與之書雲‘二百年來無此作也’。若韓文公,迨今何止二百年邪?”前後名公詩話,至今博洽之士,莫不以歐公之言為信,而荊公之詩為誤。不知荊公所用之事,乃見孫樵《上韓退之吏部書》:“二百年來無此文也。”歐公知其一,而不知其二,故介甫嚐曰:“歐公坐讀書未博耳。”雖然,荊公亦有強辯處。嚐有詩雲:“黃昏風雨滿園林,殘菊飄零滿地金。”歐公見而戲之曰:“秋英不比春花落,傳語詩人仔細吟。”荊公聞之,曰:“永叔獨不見《楚詞》‘夕餐秋菊之落英’邪?”殊不知《楚詞》雖有“落英”之語,特寓意“朝”“夕”二字,言吞陰陽之精蕊,動以香淨自潤澤爾。所謂“落英”者,非飄零滿地之謂也。夫百卉皆雕落,獨菊花枝上枯,雖童孺莫不知之。荊公作事,動輒引經為證,故新法之行,亦取合於《周官》之書,其大概類此爾。

待製公十八歲時,嚐作樂府雲:“流水泠泠,斷橋斜路橫枝亞。雪花飛下,全勝江南畫。白璧青錢,欲買應無價。歸來也,風吹平野,一點香隨馬。”朱希真訪司農公不值,於幾案間見此詞,驚賞不已,遂書於扇而去,初不知何人作也。一日,洪覺範見之,扣其所從得,朱具以告。二人因同往謁司農公問之,公亦愕然。客退,從容詢及待製公,公始不敢對,既而以實告。司農公責之曰:“兒曹讀書,正當留意經史間,何用作此等語邪!”然其心實喜之,以為此兒他日必以文名於世。今諸家詞集及《漁隱叢話》皆以為孫和仲或朱希真所作,非也。正如《詠折疊扇》詞雲:“宮紗蜂趁梅,寶扇鴦開翅。數折聚清風,一撚生秋意。搖搖雲母輕,嫋嫋瓊枝細。莫解玉連環,怕作飛花墜。”餘嚐親見稿本於公家。今《於湖集》乃載此詞,蓋張安國嚐為人題此詞於扇故也。大抵公於文不苟作,雖遊戲嘲謔,必極其精妙。嚐詠五月菊,詞雲:“玉台金盞對炎光,全似去年香。有意莊嚴端午,不應忘卻重陽。菖蒲九節,金英滿把,同泛瑤觴。舊日東籬陶令,北窗正臥羲皇。”又與秦師垣啟:“雞鳴函穀,孟嚐舞是以出關;雁落上林,屬國已聞於歸漢。”蓋秦嚐留金庭,未幾縱還,既而金人複悔,遣騎追之,已無及矣。公之用事親切多類此,遂得擢用。

呂伯恭先生嚐言往日見蘇仁仲提舉,坐語移時,因論及詩。蘇言南渡之初,朱新仲寓居嚴陵。時汪彥章南遷,便道過新仲,適值清明,朱送行詩雲:“天氣未佳宜且住,風波如此欲安之。”蓋用顏魯公帖及謝安事,語意渾成,全不覺用事。二十年欲效此體,用意不到,比作陸仲高挽章,偶然得之,雲:“殘年但願長相見,今雨那知更不來。”蓋用杜子美詩句“但願殘年飽吃飯”、“但願無事常相見”,及《秋述》“常時車馬之客,舊雨來,今雨不來”,亦不覺用事也。恐可庶幾焉。乃知待製公之詩,在當時已為前輩所推重如此。蘇訓直雲。

有問劉元城先生:“‘吾猶及史之闕文也,有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先儒說此多矣,但難得經旨貫串。”元城曰:“子但熟味‘及’字與‘亡’字,自然意貫。‘有馬者借人乘之’,便是史之闕文。夫有馬而借人乘,非難底事,而史且載此,必是闕文。‘及’,如及見之謂。聖人在衰周,猶及見此等史,存而不敢削,亦見忠厚之意。至後人見此語頗無謂,遂從而削去之,故聖人歎曰‘今亡矣夫’,蓋歎此句之不存也。故聖人作《春秋》,於‘郭公’、‘夏五’皆存之於經者,蓋慮後人妄意去取,失古人忠厚之意,書之所以示訓也。”故先生嚐言:“‘直,其正也。方,其義也。君子敬以直內,義以方外。’當為‘正以直內’。‘能悅諸心,能研諸侯之慮。’當為‘能研諸慮’。如此類者,五經中極多,前輩恐倡後生穿鑿之端,故不敢著論。若或為之倡,後生競生新意,以相誇尚,六經無全書矣,其害多於無人論說之時。此前輩所以謹重,姑置之不言可也,此正有得於聖人閉文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