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生說:“為人兒女,當盡孝道。現在母親病危,我已是萬念俱灰。我不讀書就此輟學雖然事大,可恐怕事情再大,也抵不過做人的良心!要說我眼前是什麼都可以放棄,唯不能放棄的就是人間這份親情啊!許醫生,唯求你快去救救我母親的性命吧!”
更生情緒比較激動,說著說著眼淚已是奪眶而出。
可不料許世仁那做醫生的樣子,真是沒病的人會被他急出病來。隻見他仍慢條斯裏地應酬道:“哎呀,我說了這種事不要著急嘛。你母親那樣子,也不是三回二回了,要急也急不來。凡事都得從長計議,慢慢考慮!”
可這時,門外偏又闖進來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這女孩叫鄧麗萍,一進門也不顧許氏父子在場,卻直指更生的鼻子嚷起來:“哎呀,阿哥,讓你來請醫生,怎麼老半天還不見有回訊?你倒在這裏磨磨蹭蹭幹什麼?眼瞧著耽誤了時辰,阿媽的病情都快不行啦!”
這女孩顯然是個急性子。也許不是她急,而是事情正讓她心急火燎。她這一趟來,或許也不是在吹徐更生,而實是在吹許醫生呀。
當時更生好像整個人都懵了,啞了半晌才緩過一口氣,繼而才聲嘶力竭地大聲喊:“哎呀,許……許醫生呀,剛才我妹妹的話你都聽見了?在此我再一次懇求你,我母親的病情怕是病入膏肓,唯求你無論如何去救救她呀!還有你,許錢生,請念在我們是多年的學友情份上,求你來幫忙勸一勸你父親,請他背起醫藥箱,快隨我們走一趟吧。”
許錢生見徐更生求他,其情著實可憫可憐,方才說:“哎,這事也真被我料中了。我知道徐更生為了母親的病幾乎可以下跪求人的,現在果不其然!老爸,姑念我這位同學家中的確困難,委實拿不出錢給他母親治病。他剛才甚至說到,他都寧願放棄上大學的機會而去救他的母親,你難道不為他的行為感動嗎?——哎呀,就當這回是同情他,你倒隨他們去出診呀,僅此一回,他也能記住你我的恩德嘛!”
老許聽了兒子這麼說,方才大度地表示願意去出診。
隨後他便打點行裝,吩咐女孩子去背負一個醫藥箱,而讓更生提了幾大瓶預備打吊針的生理鹽水。輪到他自己則“兩袖清風”,什麼也沒拿。仨人終於出了診所,才一起沿剛那倆人的來路回去。
14
一幢由泥磚石瓦加幾根圓木柱子撐起的小房子,這便是徐更生的家。
矮屋三間,分東西廂房和堂屋。堂屋門前是一塊場地,另辟了一間灶房。
因為房子狹小,加之徐更生和鄧麗萍請來了許醫生,這時候裏麵尤其顯得擁擠不堪。
在東廂房裏,一張病榻占居了大半個房間。而病榻上,正見一位白巾紮頭、麵黃肌瘦的中年婦人躺臥不起,並不住地在呻吟。而許醫生剛到,要了把椅子坐下後,便開始給病人把手脈、量口溫……
同時他說:“哎,我請是被你們請來了。但有一句話先要申明,就是我雖然來的目的是治病救人,但誰知道你母親得的是啥疑難雜症?既然那麼長時間都沒法治好,我這一時半刻的也隻是給她把把血脈、量量體溫。當然也會給她打針下藥,可究竟能不能讓她康複,卻還要看她的‘造化’啊!”
更生說:“可憐的母親,我們是沒錢送她上大醫院治療了。但隻要請得你許醫生來,哪怕能減輕她一絲一毫的痛苦,延續她一時一刻的生命,也算盡了我們做兒女的一份心意吧。其實我也知道,我母親得的病不好醫治。”
許醫生便不多說,繼續他的工作。瞧他,一會兒給病人把手脈、量體溫,一會兒還翻開病人的眼皮子,讓病人吐出舌頭來讓他瞧。他真可謂做到了望聞問切,但卻不用開處方,便叫徐更生就地取材支起一個木支架,將剛提來的幾大瓶500ML生理鹽水逐個掛上去,再撣撣衣服拍拍手,終算給病人看完了一回病。
要說許醫生這一趟也算辛苦了,最終還得離去。因嫌棄徐家的窮困和衛生,他甚至連一口茶水都沒喝。
但他臨走時還告誡徐家人要如何將餘下的幾瓶生理鹽水給病人滴下去。誰都知道這打點滴的工作是很漫長的。徐家人不能占用許醫生太多的時間,故接下來的一切事務隻好自己來承擔。
那之後更生和麗萍便一直守護在病人旁邊。更生時常站著,默不作聲。而麗萍則坐上許醫生曾坐過的那個篙椅,一邊守望著懸在病人頭頂的那個輸液吊瓶,一邊又望望擺在一張舊桌子上還有那同樣容量的幾大瓶生理鹽水,顯然也是未吭一聲。
外麵不知什麼時候吹起了風,風吹花謝,落葉凋零。而當光陰似乎有了一個更替,顯然這其間隻見那位受病魔困擾的婦人還有過幾次非常痛苦的掙紮,但最後好象都歸於平靜了……
15
忽然一個傍晚,更生仍守在病榻邊彷徨無措,而麗萍因為熬不住正想打個盹時,卻見母親在昏睡中竟長歎了一口氣,睜開眼來。這一奇跡,不由得讓在場的兒女們都有些興奮不已。
可恰在此時,門外隱約傳來一陣燃放鞭炮的聲音。昏睡了太久的母親忽似對聲音感興趣,竟想尋找它的出處。她扭轉頭來,也顧不得手腕上正在打吊針,竟掙紮著想坐起來。而麗萍趕忙幫她在背上墊上一塊軟棉絮墊子。
母親正虛乏地問:“我……我似乎聽見哪兒燃放鞭炮?這……這莫非是誰人家燃鞭炮報喜訊吧?”
麗萍說:“是喲。阿媽,聽說村西許醫生——即是那個經常來給您看病的許醫生,他的兒子許錢生已考取醫科大學啦。此刻他家裏正喜氣洋洋,燃鞭炮,擺大宴呢。”
母親愕了一會,聲音愈加顫抖得厲害:“許錢生……許錢生,這名字聽起來多麼像是我們家的徐更生一樣啊!——哎呀,許錢生、徐更生……他倆該是同考的人吧?可是人家能考上,而我們家的更生呢?我們家的更生呢?”
她一度扭頭想拿一雙暗淡而絕望的目光詢問正在一旁侍立的更生。而誰料更生麵對病重的母親無言以對,甚至都不敢直麵母親,反而隻是苦不堪言地搖了搖頭。
這下子母親似乎明白了什麼,突然一口氣喘不上來,雙眼直朝上翻,繼而大口地咯血,連著嘴角還溢出白色泡沫。顯然此時她是隻有出氣而沒有進氣了……
更生等人預感大事不妙,慌忙扶住母親,大聲疾呼:“哎呀,阿媽,阿媽,你究竟是怎麼了?你究竟是怎麼了啊?”
母親痛苦地大概還想說什麼,但是已經說不出來。就這樣她還待了半晌,終於長息一口氣,瞳孔逐漸放大,腦袋耷拉一邊,不幸氣絕身亡。
這時,更生等人見母親病情惡化,驚惶失措之餘,忙又去請許世仁大夫來。
而待許醫生來後,他的習慣手法仍是給病人把脈、量溫,但這次測得病人的體溫超低地下降,而一摸心跳也已經停止了。
顯然,至此病人已經變成了死人。許醫生縱有回天醫術,也已經不能把躺在他麵前的人喚醒了。而況他並沒有什麼高明醫術,餘下來要做的工作倒是得幫死人把原紮在手腕上的吊針拔掉,同時還該把死人睜著的雙目合上……
許醫生最後宣布說:“哎呀,我早說過,像她這種病,幾乎是判了死刑地沒得醫。果不其然吧,不久前你們還見她打起精神,滿以為她會好轉,可其實那是回光返照,不久也就命歸黃泉。——哎,也許黃泉路上,不去是福,去了也是福啊!你們隻等著為她料理後事吧!”
16
噩耗傳開,徐家頓時一片哀慟。更生是悲痛地摟住母親的遺體不肯撒手,而麗萍也已哭成了淚人兒。
倒是一位鄰居大娘聞到這不幸的消息,趕來想幫幫這倆個過度悲哀的孩子,便吩咐說:“哎呀,孩子,人死不得複生。最要緊你們還得把這噩耗傳出去,通知所有親戚朋友,也好讓他們都來送送這個可憐的女人啊!”
麗萍不由擦擦眼淚說:“嗯,這事現在連我阿爸也不知道,他一大早隻吩咐我們守著母親的病榻,而他卻獨自牽牛扛犁地去耕地了,這回兒待我去田埂上先把阿爸找回來。”
大娘說:“對喲。這個徐老爸也是,這種時候他還在田地裏趕牛犁地,生怕荒了那幾畝幾分土地不成。他倒不知這一瞬間會出什麼大事,恐怕連自己已成孤老頭子了都不知覺呢。唉,麗萍,你快去喚他回來,就說家裏都出大變故啦,還待他來料理後事呢。你快去快回吧。”
於是麗萍抹著眼淚地離開了。
稍待一會兒,果然還見麗萍趕著一條大黃牛走前,後麵跟來了一位弓背彎腰、扛著一把鐵犁的老爸。這老爸年近六十,頭發和胡須都已花白。雖說他個子小,但腿足矯健,邁起步子還飛快。
可是,隻待他趕過麗萍和黃牛,來到自家門前,屋裏的動靜早讓他傻了眼。一忽兒鐵犁從他肩頭滑下來都不知道,而一雙腿足似乎注入了鉛,竟沉重得邁也邁不動了。就這樣他也不知自己是怎樣挪進自家門坎的,直到見到了那個正畢挺躺在床上的病人已經沒了氣息,可憐這個花甲之年的老人,才不禁老淚縱橫啊!
隻聽他好不悲蒼地哭喊道:“哎呀,我的女人嗬……你究竟怎麼了?你怎麼這麼快就走了啊!你怎麼也不等等我這個老朽,我們應該約好了一同上路的啊!可是你不守信,怎麼先走一步呢?”
後來徐家來了眾多鄰居和親戚,他們同樣感到悲哀,也禁不住悲悲切切地喊:“哎呀,更生媽,麗萍媽呀,你究竟是怎麼了?你怎麼就這樣輕易地走了?你怎麼舍得下這些左鄰右舍、親朋好友?尤其是你的老伴和孩子,還有你的家……你都舍得別下嗎?”
徐家上下頓時是一片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