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4章 遲桂花 (4)(2 / 3)

吃過午飯,管廟的和尚又領我們上前後左右去走了一圈。這五雲山,實在是高,立在廟中閣上,開窗向東北一望,湖上的群山,都像是青色的土堆了。本來西湖的山水的妙處,就在於它的比舞台上的布景又真實偉大一點,而比各處的名山大川又同盆景似的整齊渺小一點這地方。而五雲山的氣概,卻又完全不同了。以其山之高與境的僻,一般腳力不健的遊人是不會到的,就在這一點上,五雲山已略備著名山的資格了,更何況前麵遠處,蜿蜒盤曲在青山綠野之間的,是一條曆史上也著實有名的錢塘江水呢?所以若把西湖的山水,比作一隻鎖在鐵籠子裏的白熊來看,那這五雲山峰與錢塘江水,便是一隻深山的野鹿。籠裏的白熊,是隻能滿足滿足膽怯無力者的冒險雄心的;至於深山的野鹿,雖沒有高原的獅虎那麼雄壯,但一股自由奔放之情,卻可以從它那裏攝取得來。

我們在五雲山的南麵又看了一會錢塘江上的帆影與青山,就想動身上我們的歸路了,可是舉起頭來一望,太陽還在中天,隻西偏了沒有幾分。從此地回去,路上若沒有耽擱,是不消兩個鍾頭就能到翁家山上的;本來是打算出來把一天光陰消磨過去的我們,回去得這樣的早,豈不是辜負了這大好的時間了麼?所以走到了五雲山西南角的一條狹路邊上的時候,我就又立了下來,拉著了她的手親親熱熱地問了她一聲:

“蓮,你還走得動走不動?”

“起碼三十裏路總還可以走的。”

她說這句話的神氣,是富有著自信和決斷,一點也不帶些誇張賣弄的風情,真真是自然到了極點,所以使我看了不得不伸上手去,向她的下巴底下撥了一撥。她怕癢,縮著頭頸笑起來了,我也笑開了大口,對她說:

“讓我們索性上雲棲去罷!這一條是去雲棲的便道,大約走下去,總也沒有多少路的,你若是走不動的話,我可以背你。”

兩人笑著說著,似乎隻轉瞬之間,已經把那條狹窄的下山便道走盡了大半了。山下麵盡是些綠玻璃似的翠竹,西斜的太陽曬到了這條塢裏,一種又清新又寂靜的淡綠色的光同清水一樣,滿浸在這附近的空氣裏在流動。我們到了雲棲寺裏坐下,剛喝完了一碗茶,忽而前麵的大殿上,有嘈雜的人聲起來了,接著就走進了兩位穿著分外寬大的黑布和尚衣的老僧來。知客僧便指著他們誇耀似的對我們說:

“這兩位高僧,是我們方丈的師兄,年紀都快八十歲了,是從城裏某公館裏回來的。”

城裏的某巨公,的確是一位佞佛的先鋒,他的名字,我本來也聽見過的,但我以為同和尚來談這些俗天,也不大相稱,所以就把話頭扯了開去,問和尚大殿上的嘈雜的人聲,是為什麼而起的。知客僧輕鄙似的笑了一笑說:

“還不是城裏的轎夫在敲酒錢,轎錢是公館裏付了來的,這些窮人心實在太凶。”

這一個伶俐世俗的知客僧的說話,我實在聽得有點厭起來了,所以就要求他說:

“你領我們上寺前寺後去走走罷?”

我們看過了“禦碑”及許多石刻之後,穿出大殿,那幾個轎夫還在咕嚕著沒有起身。我一半也覺得走路走得太多了,一半也想給那個知客僧以一點顏色看看,所以就走了上去對轎夫說:

“我給你們兩塊錢一個人,你們抬我們兩人回翁家山去好不好?”

轎夫們喜歡極了,同打過嗎啡針後的鴉片嗜好者一樣,立時將態度一變,變得有說有笑了。

知客僧又陪我們到了寺外的修竹叢中,我看了竹上的或刻或寫在那裏的名字詩句之類,心裏倒有點奇怪起來,就問他這是什麼意思。於是他也同轎夫他們一樣,笑眯眯地對我說了一大串話。我聽了他的解釋,倒也覺得非常有趣,所以也就拿出了五圓紙幣,遞給了他,說:

“我們也來買兩枝竹放放生罷!”

說著我就向立在我旁邊的她看了一眼,她卻正同小孩子得到了新玩意兒還不敢去撫摸的一樣,微笑著靠近了我的身邊輕輕地問我:

“兩枝竹上,寫什麼名字好?”

“當然是一枝上寫你的,一枝上寫我的。”

她笑著搖搖頭說:

“不好,不好,寫名字也不好,兩個人分開了寫也不好。”

“那麼寫什麼呢?”

“隻教把今天的事情寫上去就對。”

我靜立著想了一會,恰好那知客僧向寺裏去拿的油墨和筆也已經拿到了。我揀取了兩株並排著的大竹,提起筆來,就各寫上了“鬱翁兄妹放生之竹”的八個字。將年月日寫完之後,我擱下了筆,回頭來問她這八個字怎麼樣,她真像是心花怒放似的笑著,不說話而盡在點頭。在綠竹之下的這一種她的無邪的憨態,又使我深深地、深深地受到了一個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