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自己倒並沒有想得什麼傷心,為什麼,你,你卻反而為我流起眼淚來了呢?”
她像吃了一驚似的立了起來問我,同時我也立起來了,且在將身體起立的行動當中,乘機拭去了我的眼淚。我的心地開朗了,欲情也淨化了,重複向南慢慢走上嶺去的時候,我就把剛才我所想的心事,盡情告訴了她。我將那兩部小說的內容講給了她聽,我將我自己的邪心說了出來,我對於我剛才所觸動的那一種自己的心情,更下了一個嚴正的批判,末後,便這樣的對她說:
“對於一個潔白得同白紙似的天真小孩,而加以玷汙,是不可赦免的罪惡。我剛才的一念邪心,幾乎要使我犯下這個大罪了。幸虧是你的那顆純潔的心,那顆同高山上的深雪似的心,卻救我出了這一個險。不過我雖則犯罪的形跡沒有,但我的心,卻是已經犯過罪的。所以你要罰我的話,就是處我以死刑,我也毫無悔恨。你若以為我是那樣卑鄙,而將來永沒有改善的希望的話,那今天晚上回去之後,向你大哥母親,將我的這一種行為宣布了也可以。不過你若以為這是我的一時糊塗,將來是永也不會再犯的話,那請你相信我的誓言,以後請你當我作你大哥一樣那麼的看待,你若有急有難,有不了的事情,我總情願以死來代替著你。”
當我在對她作這些懺悔的時候,兩人起初是慢慢在走的,後來又在路旁坐下了。說到了最後的一節,倒是她反同小孩子似的發著抖,捏住了我的兩手,倒入了我的懷裏,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我等她哭了一陣之後,就拿出了一塊手帕來替她揩幹了眼淚,將我的嘴唇輕輕地擱到了她的頭上。兩人偎抱著沉默了好久,我又把頭俯了下去,問她,我所說的這段話的意思,究竟明白了沒有。她眼看著了地上,把頭點了幾點。我又追問了她一聲:
“那麼你承認我以後做你的哥哥了不是?”
她又俯視著把頭點了幾點,我撒開了雙手,又伸出去把她的頭捧了起來,使她的臉正對著了我。對我凝視了一會,她的那雙淚珠還沒有收盡的水汪汪的眼睛,卻笑起來了。我乘勢把她一拉,就同她攙著手並立了起來。
“好,我們是已經決定了,我們將永久地結作最親愛最純潔的兄妹。時候已經不早了,讓我們快一點走,趕上五雲山去吃午飯去。”
我這樣說著,攙著她向前一走,她也恢複了早晨剛出發的時候的元氣,和我並排著走向了前麵。
兩人沉默著向前走了幾十步之後,我側眼向她一看,同奇跡似的忽而在她的臉上看出了一層一點兒憂慮也沒有的滿含著未來的希望和信任的聖潔的光耀來。這一種光耀,卻是我在這一刻以前的她的臉上從沒有看見過的。我愈看愈覺得對她生起敬愛的心思來了,所以不知不覺,在走路的當中竟接連著看了她好幾眼。本來隻是笑嘻嘻地在注視著前麵太陽光裏的五雲山的白牆頭的她,因為我的腳步的遲亂,似乎也感覺到了我的注意力的分散了,將頭一側,她的雙眼,卻和我的視線接成了兩條軌道。她又笑起來了,同時也放慢了腳步。再向我看了一眼,她才靦腆地開始問我說:
“那我以後叫你什麼呢?”
“你叫則生叫什麼,就叫我也叫什麼好了。”
“那麼——大哥!”
大哥的兩字,是很急速的緊連著叫出來的,聽到了我的一聲高聲的“啊!”的應聲之後,她就漲紅了臉,撒開了手,大笑著跑上前麵去了。一麵跑,一麵她又回轉頭來,“大哥!”“大哥!”的接連叫了我好幾聲。等我一麵叫她別跑,一麵我自己也跑著追上了她背後的時候,我們的去路已經變成了一條很窄的石嶺,而五雲山的山頂,看過去也似乎是很近了。仍複了平時的腳步,兩人分著前後,在那條窄嶺上緩步的當中,我才覺得真真是成了她的哥哥的樣子,滿含著了慈愛,很正經地吩咐她說:
“走得小心,這一條嶺多麼險啊!”
走到了五雲山的財神殿裏,太陽剛當正午,廟裏的人已經在那裏吃中飯了。我們因為在太陽底下的半天行路,口已經幹渴得像旱天的樹木一樣,所以一進客堂去坐下,就叫他們先起茶來,然後再開飯給我們吃。洗了一個手臉,喝了兩三碗清茶,靜坐了十幾分鍾,兩人的疲勞興奮,都已平複了過去,這時候饑餓卻抬起頭來了,於是就又催他們快點開飯。這一餐隻我和她兩人對食的五雲山上的中餐,對於我正敵得過英國詩人所幻想著的亞力山大王的高宴①[]。若講到心境的滿足、和諧,與食欲的高潮亢進,恐怕亞力山大王還遠不及當時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