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問你來著!”
“老三!那是我的不好,是我,我的不好。”
“……”
她盡是沉默著不響,所以我也不能多說。在吃飯的中間,我隻是獻著媚,低著聲,訴說當時在民德裏的時候的情形。她到吃完飯的時候止,總共不過說了十幾句話,我想把她的記憶喚起,把當時她對我的舊情複燃起來,然而看看她臉上的表情,卻終於是不曾為我所動。到末了我被她弄得沒法了,就半用暴力、半用含淚的央告,一定要求她不要回去,接著就同拖也似的把她挾上了望海酒樓間壁的一家外國旅館的樓上。
夜深了,外麵的風還在蕭騷地吹著。五十支的電光,到了後半夜加起亮來,反照得我心裏異常的寂寞。室內的空氣,也增加了寒冷,她還是穿了衣服,隔著一條被,朝裏床躺在那裏。我撲過去了幾次,總被她推翻了下來,到最後的一次她卻哭起來了,一邊哭,一邊又斷斷續續的說:
“李先生!我們的……我們的事情,早已……早已經結束了。那一年,要是那一年……你能……你能夠像現在一樣的愛我,那我……我也……不會……不會吃這一種苦的。我……我……我……你曉得……我……我……這兩三年來……!”
說到這裏,她抽咽得更加厲害,把被窩蒙上頭去,索性任情哭了一個痛快。我想想她的身世,想想她目下的狀態,想想過去她對我的情節,更想想我自家的淪落的半生,也被她的哀泣所感動,雖則滴不下眼淚來,但心裏也盡在酸一陣痛一陣的難過。她哭了半點多鍾,我在床上默坐了半點多鍾,覺得她的眼淚,已經把我的邪念洗清,心裏頭什麼也不想了。又靜坐了幾分鍾,我聽聽她的哭聲,也已經停止,就又伏過身去,誠誠懇懇地對她說:
“老三!今天晚上,又是我不好,我對你不起,我把你的真意誤會了。我們的時期,的確已經過去了。我今晚上對你的要求,的確是卑劣得很。請你饒了我,噢,請你饒了我,我以後永也不再幹這一種卑劣的事情了,噢,請你饒了我!請你把你的頭伸出來,朝轉來,對我說一聲,說一聲饒了我吧!讓我們把過去的一切忘了,請你把今晚上的我的這一種卑劣的事情忘了。噢,老三!”
我斜伏在她的枕頭邊上,含淚的把這些話說完之後,她的頭還是盡朝著裏床,身子一動也不肯動。我靜候了好久,她才把頭朝轉來,舉起一雙淚眼,好像是在憐惜我又好像是在怨恨我地看了我一眼。得到了她這淚眼的一瞥,我心裏也不曉怎麼的起了一種比死刑囚遇赦的時候還要感激的心思。她仍複把頭朝了轉去,我也在她的被外頭躺下了。躺下之後,兩人雖然都沒有睡著,然而我的心裏卻很舒暢的默默的直躺到了天明。
早晨起來,約略梳洗了一番,她又同平時一樣的和我微笑了,而我哩!臉上雖在笑著,心裏頭卻盡是一滴苦淚一滴苦淚的在往喉頭鼻裏咽送。
兩人從旅館出來,東方隻有幾點紅雲罩著,夜來的風勢,把一碧的長天掃盡了。太陽已出了海,淡薄的陽光曬著的幾條冷靜的街上,除了些被風吹墜的樹葉和幾堆灰土之外,也比平時潔淨得多。轉過了長街送她到了上她自家的門口,將要分別的時候,我隻緊握了她一雙冰冷的手,輕輕地對她說:
“老三!請你自家珍重一點,我們以後見麵的機會,恐怕很少了。”我說出了這句話之後,心裏不曉怎麼的忽兒絞割了起來,兩隻眼睛裏同霧天似的起了一層蒙障。她仿佛也深深地朝我看了一眼,就很急促地抽了她的兩手,飛跑的奔向屋後去了。
這一天的晚上,海上有一彎眉毛似的新月照著,我和許多言語不通的南省人雜處在一艙裏吸煙。艙外的風聲浪聲很大,大家隻在電燈下計算著這海船航行的速度,和到H港的時刻。
一九二七年一月十日在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