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她說話的聲氣消沉下去了,我也不敢再問。等衣服換好,手臉洗畢的時候,我從衣袋裏拿出表來一看,已經是二點過了三個字了。我點上一支煙卷,在她的對麵坐下,偷眼向她一看,她那臉神秘的笑容,已經看不見一點蹤影。下沉的雙眼,口角的深紋,和兩頰的蒼白,完全把她畫成了一個新寡的婦人。我知道她在追懷往事,所以不敢打斷她的思路。默默的呼吸了半刻鍾煙。她忽而站起來說:“我要去了!”她說話的時候,身體已經走到了門口。我追上去留她,她臉也不回轉來看我一眼,竟匆匆地出門去了。我又追上扶梯跟前叫她等一等,她到了樓梯底下,才把那雙黑漆漆的眼睛向我看了一眼,並且輕輕地說:“明天再來吧!”
自從這一回之後,她每天差不多總抽空上我那裏來。兩人的感情,也漸漸的融洽起來了。可是無論如何,到了我想再逼進一步的時候,她總馬上設法逃避,或築起城堡來防我。到我遇見她之後,約莫將十幾天的時候,我的頭腦心思,完全被她攪亂了。聽說有呼吸器病的人,欲情最容易興奮,這大約是真的。那時候我實在再也不能忍耐了,所以那一天的午後,我怎麼也不放她回去,一定要她和我同去吃晚飯。
那一天早晨,天氣很好。午後她來的時候,卻熱得厲害。到了三四點鍾,天上起了雲障,太陽下山之後,空中刮起風來了。她仿佛也受了這天氣變化的影響,看她隻是在一陣陣的消沉下去,她說了幾次要去,我拚命的強留著她,末了她似乎也覺得無可奈何,就俯伏了頭,盡坐在那裏默想。
太陽下山了,房角落裏,陰影爬了出來。南窗外看見的暮天半角,還帶著些微紫色。同舊棉花似的一塊灰黑的浮雲,靜靜地壓到了窗前。風聲嗚嗚的從玻璃窗裏傳透過來,兩人默坐在這將黑未黑的世界裏,覺得我們以外的人類萬有,都已經死滅盡了。在這個沉默的、向晚的、暗暗的悲哀海裏,不知沉浸了幾久,忽而電燈像雷擊似的放光亮了。我站起了身,拿了一件她的黑呢舊鬥篷,從後邊替她披上,再伏下身去,用了兩手,向她的胛下一抱,想乘勢從她的右側,把頭靠向她的頰上去的,她卻同夢中醒來似的驀地站了起來,用力把我一推。我生怕她要再跑出門,跑回家去,所以馬上就跑上房門口去攔住。她看了我這一種混亂的態度,卻笑起來了。雖則兀立在燈下的姿勢還是嚴不可犯的樣子,然而她的眼睛在笑了,臉上的筋肉的緊張也鬆懈了,口角上也有笑容了。因此我就大了膽,再走近她的身邊,用一隻手夾鬥篷的圍抱住她,輕輕的在她耳邊說:
“老三!你怕麼?你怕我麼?我以後不敢了,不再敢了,我們一道上外麵去吃晚飯去吧!”
她雖是不響,一麵身體卻很柔順地由我圍抱著。我挽她出了房門,就放開了手。由她走在前頭,走下扶梯,走出到街上去。
我們兩人,在日暮的街道上走,繞遠了道,避開那條P街,一直到那條M港最熱鬧的長街的中心止,不敢並著步講一句話。街上的燈火,全都燦爛地在放寒冷的光,天風還是嗚嗚的吹著,街路樹的葉子,息索息索很零亂的散落下來,我們兩人走了半天,才走到望海酒樓的三樓上一間濱海的小室裏坐下。
坐下來一看,她的頭發已經為涼風吹亂。瘦削的雙頰,尤顯得蒼白。她要把鬥篷脫下來,我勸她不必,並且叫夥計馬上倒了一杯白蘭地來給她喝。她把熱茶和白蘭地喝了,又用手巾在頭上臉上擦了一擦,靜坐了幾分鍾,才把常態恢複。那一臉神秘的笑和炯炯的兩道眼光,又在寒冷的空氣裏散放起電力來了。
“今天真有點冷啊!”我開口對她說。
“你也覺得冷的麼?”
“怎麼我會不覺得冷的呢?”
“我以為你是比天氣還要冷些。”
“老三!”
“……”
“那一年在蘇州的晚上,比今天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