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7章 迷羊 (12)(3 / 3)

“住在這兒的幾個女戲子怎麼樣了?”

“啊啊,她們啊,她們去年年底就走了,大約已經有一個多月了罷?”

我和他談了幾句閑天,順便就問了他那一位小白臉陳君的住址,他忽而驚異似的問我說:

“您老還不知道麼?他在元旦那一天吐狂血死了。呀,這一位陳先生,真可惜,年紀還很輕哩!”

我突然聽了這一句話,心口裏忽而涼了一涼,一腔緊張著的嫉妒和怨憤,也忽而鬆了一鬆,結果幾禮拜來的疲勞和不節製,就從潛隱處爬了出來,征服了我的身體。勉強踉蹌走出了旅館門,我自己也意識到了我的肉體的衰竭和心髒的急震。在微雪裏叫了一乘黃包車,教他把我拉上聖保羅病院去的中間,我覺得我的眼睛黑了。

仰躺在車上,我隻微微覺得有一股冷氣,從腳尖漸漸直逼上了心頭。我覺得危險,想叫一聲又叫不出口來,舌頭也硬結住了。我想動一動,然後肢體也不聽我的命令。忽兒我覺得腦門上又飛來了一塊很重很大的黑塊,以後的事情,我就不曉得了。

後  敘

五六年前頭,我在A地的一個專門學校裏教書。這風氣未開的A城裏,閑來可以和他們談談天的,實在沒有幾個人。

在同一個學校裏教英文的一位美國宣教師,似乎也在感到這一種苦痛,所以我在A城住不上兩個月,他就和我變成了很好的朋友。

秋季始業後將近三個月的一天晴朗的午後,我在一間朝南的住房裏煮咖啡吃,忽而他也闖了進來。他和我喝喝咖啡,談談閑天,不知不覺竟坐了一個多鍾頭。門房把新到的我的許多外國雜誌送進來了,我就送了幾份給他,教他拆開來看,同時我自家也拿起了一份英國印行的關於文學藝術的月刊,將封麵拆了,打開來讀。

翻了幾頁,我忽而看見了一個批評本年巴黎沙隆畫展的文章,中間有一段,是為一個入選的中國留學生的畫名《失去的女人》捧場的,此畫的作者,不曉是哪幾個中國字,但外國名字是C.C.Wang。我看了幾行,就指給我的那位美國朋友看,並且對他說:

“我們中國留學生的畫,居然也在巴黎的沙隆畫展裏入選了。”

他看見了那個名字,忽而吊起了眼睛想了一想,仿佛是在追想什麼似的。想了兩三分鍾,他又忽而用手拍了一拍桌子,對我叫著說:“我想起了,這畫家是我認識的。”

我聽了也覺得奇怪起來,就問他是在美國認識的呢還是在歐洲認識的?因為我這位美國朋友,從前也曾到過歐洲的,他很喜歡的笑著說:“也不是在美國,也不是在歐洲,是在這兒遇見的。”

我倒愈加被他弄昏了,所以要他說說明白。他就張著嘴笑著說:

“這是我們醫院裏的一個患者。三四年前,他生了心髒病,昏倒在雪窠裏,後來被人送到了我們的醫院裏來。他在醫院裏住了五個多月,因為我是每禮拜到醫院裏去傳道的,所以後來也和他認識了。我看他仿佛老是愁眉不展,憂鬱很深的樣子,所以得空也特別和他談些教義和聖經之類,想解解他的愁悶。有一次和他談到了祈禱和懺悔,我說:我們的愁思,可以全部說出來,交給一個比我們更偉大的牧人的,因為我們都是迷了路的羊,在迷路上有危險,有恐懼,是免不了的。隻有赤裸裸地把我們所負擔不了的危險恐懼告訴給這一個牧人,使他為我們負擔了去,我們才能夠安身立命。教會裏的祈禱和懺悔,意義就在這裏。他聽了我這一段話,好像是很感動的樣子,後來過了幾天,我於第二次去訪他的時候,他先和我一道的禱告,禱告完後,他就在枕頭底下拿出了一篇很長很長的懺悔錄來給我看。這篇懺悔錄,稿子還在我那裏,我下次可以拿來給你看的,真寫得明白詳細。他出院之後,聽說就到歐洲去了,我想這一定就是他,因為我記得我曾經在一本姓名錄上寫過這一個C.C.Wang的名字。”

過了幾天,他果然把那篇懺悔錄的稿子拿了來給我看,我當時讀後,也感到了一點趣味,所以就問他要了來藏下了。

前麵所發表的,是這一篇懺悔錄的全文,題名的“迷羊”兩字是我為他加上去的。

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十九日達夫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