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7章 迷羊 (12)(1 / 3)

茶房開進門來,問我要不要吃飯,我隻搖搖頭,朝他呆看看,一句話也不願意說。等他帶上門出去的時候,我又感到了一種無限的孤獨,所以又叫他轉來問他說:

“今天的報呢?請你去拿一份給我。”

因為我想月英若到了上海,或者乘新年的熱鬧,馬上去上了台也說不定,讓我來看一看報上的戲目,究竟有沒有像她那樣的名字和她所愛唱的戲目載在報上。可是茶房又笑了一笑回答我說:

“今天是沒有報的,要正月初五起,才會有報。”

到此我又失了望。但這樣的坐在房裏過夜,終究是過不過去的,所以我就又問茶房,上海現在有幾處坤劇場。他想了一想,報了幾處,但又報不完全,所以結果他就說:

“有幾處坤劇場,我也不大曉得,不過你要調查這個,卻很容易,我去把舊年的報,拿一張來給你看就是了。”

他把去年年底的舊報拿來之後,我就將戲目廣告上凡有坤劇的戲院地點都抄了下來,打算一家一家的去看它完來。因為我曉得月英若要去上台,她的真名字決不會登出來的,所以我想費去三四天工夫,把上海所有的坤角都去看它一遍。

從此白天晚上,我又隻在坤角上演的戲院裏過日子了,可是這一種看戲,實在是苦痛不過。有幾次我看見一個身材年齡扮相和她相像的女伶上台,便脫出了眼睛,把身子靠上前去凝視。可是等她的台步一走,兩三句戲一唱,我的失望的消沉的樣子,反要比不看見以前更加一倍。

在台前頭枯坐著,夾在許多很快樂的男女中間,我想想去年在安樂園的情節,想想和月英過的這將近兩個月的生活,肚裏的一腔熱淚,正苦在無地可以發泄,哪裏還有心思聽戲看戲呢?可是因為想尋著她來的原因,想在這大海裏撈著她來的原因,又不得不自始至終的坐在那裏,一個坤角也不敢漏去不看。

看戲的時候,因為眼睛要張得很大,注意著一個個更番上來的女優,所以時間還可以支吾過去。但一到了戲散場後,我不得不拖了一雙很重的腳和一顆出血的心一個人走回旅館來的時候,心裏頭覺得比死刑囚走赴刑場去的狀態,還要難受。

晚上睡是無論如何睡不著了,雖然我當午前戲院未開門的時候,也曾去買了許多她所用過的香油香水和亞媲貢香粉之類的化妝品來,倒在床上香著,可是愈聞到這一種香味,愈要想起月英,眼睛愈是閉不攏去。即有時勉強的把眼睛閉上了,而眼簾上麵,在那裏曆曆旋轉的,仍複是她的笑臉、她的肉體、她的頭發和她的嘴唇。

有時候,戲院還沒有開門,我也常走到大馬路北四川路口的外國鋪子的樣子間前頭去立著。可是看了肉色的絲襪,和高跟的皮鞋,我就會想到她的那雙很白很軟的肉腳上去,稍一放肆,簡直要想到她的絲襪筒上麵的部分或她的隻穿了鞋襪,立在那裏的裸體才能滿足。尤其是使我熬忍不住的,是當走過四馬路的各洗衣作的玻璃窗口的時候,不得不看見的那些嬌小彎曲的女人的春夏衣服。因為我曾經看見過她的褻衣,看見過她的把襯衫解了一半的胸部過的,所以見了那些曾親過女人的薌澤的衣服,就不得不想到最猥褻的事情上去。

這樣的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了,我早晨起來,就跑到那些賣女人用品的店門前或洗衣作前頭去呆立,午後晚上,便上一家一家的坤戲院去看轉來。可是各處的坤戲院都看遍了,而月英的消息還是杳然。舊曆的正月已經過了一個禮拜,各家報館也在開始印行報紙了。我於初五那一天起,就上各家大小報館去登了一個廣告:“月英呀,你回來,我快死了。你的介成仍複住在四馬路××旅館裏候你!”可是登了三天報,仍複是音信也沒有。

種種方法都想盡了,末了就隻好學作了鄉愚,去上城隍廟及紅廟等處去虔誠禱告,請菩薩來保佑我。可是所求的各處的簽文,及所卜的各處的課,都說是會回來的,會回來的,你且耐心候著罷。同時我又想起了在A地所求的那一張簽,心裏實在是疑惑不安,因為一樣的菩薩,分明在那裏作兩樣的預言。

我因為悲懷難遣,有時候就買了許多紙帛錠錁之類,跑到上海附近的郊外的墓田裏去。尋到一塊女人的墓碑,我就把它當作了月英的墳墓,拜下去很熱烈的祝禱一番,痛哭一番。大約是這一種禱視發生了效驗了罷,我於一天在上海的西郊祭奠禱祝了回來,忽而在旅館房門上接到了一封月英自南京的來信。信的內容很簡單,隻說:“報上的廣告看見了,你回來!”我喜歡極了,以為上海的鬼神及卜課真有靈驗,她果然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