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到了此地,也有點心酸起來了,因為當我在A地於無意中積下來一點貯蓄,和臨行時向A省公署裏支來的幾個薪水,也用得差不多了,若再這樣的過去一月,那第二個月的生活就要發生問題,所以聽她講到了這一個人生最切實的衣食問題,我也無話可說,兩人都沉默著,默默的走了一段路。等將到旅館門口的時候,我就靠上了她的身邊,緊緊捏住了她的手,用了很沉悶的聲氣對她說:
“月英,這一句話,讓我們到了南京之後,再去商量罷。”
第二天早晨我們雖則沒有來時那麼的興致,但是上了火車,也很滿足的回了南京,不過車過蘇州,終究沒有下車去玩。
十二
從上海新回到南京來的幾日當中,因為那種煩劇的印象,還粘在腦底,並且月英也為了新買的衣裳用品及留聲機器唱片等所惑亂,旁的思想,一點兒也沒有生長的餘地,所以我們又和上帝初創造我們的時候一樣,過了幾天任情的放縱的生活。
幾天過後,月英更因為想滿足她那一種女性特有的本能,在室內征服了我還不夠,於和暖晴朗的午後,時時要我陪了她上熱鬧的大街上,或可以俯視釣魚巷兩岸的秦淮河上的茶樓去顯示她的新製的外套、新製的高跟皮鞋,和新學來的化妝技術。
她辮子不梳了,上海正在流行的那一種勻稱不對、梳法奇特的所謂維奴斯——愛神——頭,被她學會了。從前麵看過去,左側有一剪頭發蓬鬆突起,自後麵看去,也沒有一個突出的圓球,隻是稍微高一點的中間,有一條斜插過去的深紋的這一種頭,看起來實在也很是好看。尤其是當外國女帽除下來後,那一剪左側的頭發,稍微下向,更有幾絲亂發,從這裏頭拖散下來的一種風情,我隻在法國的畫集裏,看見過一兩次,以中國的形容詞來說,大約隻有“太液芙蓉未央柳”的一句古語,還比較得近些。
本來對東方人的皮膚是不大適合的一種叫“亞媲貢”的法國香粉,淡淡的撲上她的臉上,非但她本來的那種白色能夠調活,連兩頰的那種太嬌豔的紅暈,也受了這淡紅帶黃的粉末的輝映,會帶起透明的情調來。
還有這一次新買來的黛螺,用了小毛刷上她的本來有點斜掛上去的眉毛上,和黑子很大的鼻底眼角上一點染,她的水晶晶的兩隻眼睛,隻教轉動一動,你就會從心底裏感到一種要聳起肩骨來的涼意。
而她的本來是很曲很紅的嘴唇哩,這一回又被她發見了一種同鬱金香花的顏色相似的紅中帶黑的胭脂。這一種胭脂用在那裏的時候,從她口角上流出來的笑意和語浪,仿佛都會帶著這一種印度紅的顏色似的。你聽她講話,隻須看她的這兩條嘴唇的波動,即使不聽取語言的旋律,也可以了解她的真意。
我看了她這種種新發明的裝飾,對她的肉體的要求,自然是日漸增高,還有一種從前所沒有的即得患失的恐怖,更使我一刻也不願意教她從我的懷抱裏撕開,結果弄得她反而不能安居室內,要我跟著她日日的往外邊熱鬧的地方去跑。
在人叢中看了她那種滿足高揚,處處撩人的樣子,我的嫉妒心又自然而然的會從肚皮裏直沸起來,仿佛是被人家看一眼她身上的肉就要少一塊似的。我老是上前落後的去打算遮掩她,並且對了那些餓狼似的道旁男子的眼光,也總裝出很凶猛的敵對樣子來反抗。而我的這一種嫉妒,旁人的那一種貪視,對她又仿佛是有很大的趣味似的,我愈是坐立不安的要催她回去,旁人愈是厚顏無恥的對她注視,她愈要裝出那一種媚笑斜視和挑撥的舉動來,增進她的得意。
我的身體,在這半個月中間,眼見得消瘦了下去,並且因為性欲亢進的結果,持久力也沒有了。
有一次也是晴和可愛的一天午後,我和她上桃葉渡頭的六朝攬勝樓去喝了半天茶回來。因為內心緊張、嫉妒激發的原因,我一到家就抱住了她,流了一臉眼淚,盡力的享受了一次我對她所有的權利。可是當我精力耗盡的時候,她卻悠閑自在,毫不覺得似的用手向我的頭發裏梳插著對我說:
“你這孩子,別那麼瘋,看你近來的樣子,簡直是一隻瘋狗。我出去走走有什麼?誰教你心眼兒那麼小?回頭鬧出病來,可不是好玩意兒。你怕我怎麼樣?我到現在還跑得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