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迷羊 (1)(3 / 3)

說到戲園,這鬥大的A城裏,原有一個,不過常客很少的這戲園,在A城的市民生活上,從不占有什麼重大的位置,有一次,我從北門進城來,偶爾在一條小小的曲巷口,從澄清的秋氣中聽見了幾陣鑼鼓聲音,順便踏進去一看,看了一間破爛的屋裏,黑黝黝的聚集了三四十人坐在台前。坐的桌子椅子,當然也是和這戲園相稱的許多白木長條。戲園內光線也沒有,空氣也不通,我看了一眼,心裏就害怕了,即便退了出來。像這樣的戲園,當然聘不起名角的。來演的頂多大約是些行旅的雜湊班或是平常演神戲的水陸班子。所以我到了A城兩個多月,竟沒有注意過這戲園的角色戲目。這一回偶然遇到了那三個女孩兒,我心裏卻起了一種奇異的感想,所以在大街上的一家菜館裏坐定之後,就教夥計把今天的報拿了過來。一邊在等著晚飯的菜,一邊拿起報來就在灰黃的電燈下看上戲園的廣告上去。果然在第二張新聞的後半封麵上,用了二號活字,排著“禮聘超等名角文武須生謝月英本日登台,女伶泰鬥”的幾個字,在同排上還有“李蘭香著名青衣花旦”、“陳蓮奎獨一無二女界黑頭”的兩個配角。本晚她們所演的戲是最後一出《二進宮》。

我在北京的時候,胡同雖則不去逛,但是戲卻是常去聽的。那一天晚上一個人在菜館裏吃了一點酒,忽然動了興致,付賬下樓,就決定到戲園裏去坐它一坐。日間所見的那幾位姑娘,當然也是使我生出這異想來的一個原因。因為我雖在那旅館門口。聽見了一二句她們的談話。然而究竟她們是不是女伶呢?聽說寄住在旅館裏的娼妓也很多,她們或許也是賣笑者流吧?並且若是她們果真是女伶,那麼她們究竟是不是和謝月英在一班的呢?若使她們真是謝月英一班的人物,那麼究竟誰是謝月英呢?這些無關緊要、沒有價值的問題,平時再也不會上我的腦子的問題,這時候大約因為我過的生活太單調了,腦子裏太沒有什麼事情好想了,一路上用牙簽括著牙齒,俯倒了頭,竟接二連三的占住了我的思索的全部。在高低不平的灰暗的街上走著,往北往西的轉了幾個彎,不到十幾分鍾,就走到了那個我曾經去過一次的倒黴的戲園門口。

幸虧是晚上,左右前後的坍敗情形,被一盞汽油燈的光,遮掩去了一點。到底是禮聘的名角登台的日子,門前賣票的柵欄口,竟也擠滿了許多中產階級的先生們。門外路上,還有許多遊手好閑的第四階級的民眾,張開了口在那裏看汽油燈光,看熱鬧。

我買了一張票,從人叢和鑼鼓聲中擠了進去,在第三排的一張正麵桌上坐下了。戲已經開演了好久,這時候台上正演著第四出的《泗洲城》。那些女孩子的跳打,實在太不成話了。我就咬著瓜子,盡在看戲場內的周圍和座客的情形。場內點著幾盞黃黃的電燈,正麵廳裏,也擠滿了二三百人的座客。廳旁兩廂,大約是二等座位,那裏盡是些穿灰色製服的軍人。兩廂及後廳的上麵,有一層環樓,樓上隻坐著女眷。正廳的一二三四排裏,坐了些年紀很輕,衣服很奢麗的,在中國的無論哪一個地方都有的時髦青年。他們好像是常來這戲園的樣子,大家都在招呼談話,批評女角,批評樓上的座客,有時笑笑,有時互打瓜子皮兒,有時在竊竊作密語。《泗洲城》下台之後,台上的汽油燈,似乎加了一層光,我的耳畔,忽然起了一陣喊聲,原來是《小上墳》上台了,左右前後的那些唯美主義者,仿佛在替他們的祖宗爭光彩,看了淫豔的那位花旦的一舉一動,就拚命的叫噪起來,同時還有許多哄笑的聲音。肉麻當有趣,我實在被他們弄得坐不住了,把腰部升降了好幾次,想站起來走,但一邊想想看,底下橫豎沒有幾出戲了,且咬緊牙齒忍耐著,就等它一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