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行的時候,要天晴才好哩!你們比不得我,這條路長得很呀!”
質夫又對鄺夫人說。夫人眼看著衣外的雨腳,也拖了長聲說:
“啊啊!這個雨真使人不耐煩!”
後門的門鈴又響了,大家的視線,注視到從後麵走到他們坐著的前室裏來的戶口去。走進來的是一個穿洋服的麵色黝黑的紳士和一個背脊略駝的近視眼的穿羅罷須軋的青年。後者的麵色消瘦青黃,一望而知為病人。見他們兩個進來了,海如就問說:
“你們尋著了房子沒有?”
他們同時回答說:
“尋著了!”
“尋著了!”
原來穿洋服的是曾季生,穿羅罷須軋的是霍斯敬。霍斯敬是從家裏出來,想到日本去的,但在上海染了病,把路費用完,寄住在曾季生鄺海如的這間一樓一底的房子裏。現在曾鄺兩人受了壓迫,不得不走了,所以寄住的霍斯敬,也就不得不另尋房子搬家。於質夫雖在另外的一個地方住,但他的住處,比曾鄺兩人的還要可憐,並且他和曾鄺處於同一境遇之下,這一次的被迫,他雖說病重,要回家去養病,實際上他和曾鄺都有說不出的悲憤在心的。
曾、鄺、於,都是在日本留學時候的先後的同學。三人的特性家境,雖則各不相同,然而他們的好義輕財,傾心文藝的性質,卻彼此都是一樣,因為他們所受的教育,比別人深了一點,所以他們對於世故人情,全不通曉。用了虛偽卑劣的手段,在社會上占得優勝的同時代者,他們都痛疾如仇。因此,他們所發的言論,就不得不動輒受人的攻擊。一二年來,他們用了死力,振臂狂呼,想挽回頹風於萬一,然而社會上的勢利,真如草上之風,他們的拚命的奮鬥的結果,不值得有錢有勢的人一拳打。
他們的雜誌著作的發行者,起初是因他們有些可取的地方,所以請他們來,但看到了他們的去路已經塞盡,別無方法好想了,就也待他們苛刻起來。起先是供他們以零用,供他們以衣食住的,後來用了釜底抽薪的法子,把零用去了,衣食去了,現在連住的地方也生問題了。原來這一位發行業者的故鄉,大旱大水的荒了兩年,所以有一大批他的同鄉來靠他為活。他平生是以孟嚐君自命的人,自然要把曾鄺於的三人和他的同鄉的許多農工小吏,同排在食客之列,一視同仁的待遇他們。然而一個書籍發行業的收入,究竟有限,而荒年鄉民的來投者漫無涯際。所以曾鄺於三人的供給,就不得不一日一日的減縮下去。他們三人受了衣食住的節縮,身體都漸漸的衰弱起來了。到了無可奈何的現在,他們隻好各往各的故鄉奔。曾是湖南,鄺是四川,於是浙江。
正當他們被逼迫得無可奈何想奔回故鄉去的這時候,卻來了一個他們的後輩霍斯敬。斯敬的家裏,一貧如洗。這一回,他自東京回國來過暑假。半月前暑假期滿出來再赴日本的時候,他把家裏所有的財產全部賣了,隻得了六十塊錢作東渡的旅費。一個賣不了的年老的寡母,他把她寄在親戚家裏。偏是窮苦的人運氣不好,斯敬到上海——他是於質夫的同鄉——染了感冒,變成了肺尖加答兒。他的六十塊錢的旅費,不消幾日,就用完了,曾鄺於與他同病相憐,四五日前因他在醫院裏用費浩大,所以就請他上那間一樓一底的屋裏去同住。
然而曾鄺於三人,為自家的生命計,都決定一同離開上海,動身已經有日期了。所以依他們為活,而又無家可歸的霍斯敬,在他們啟行之前,便不得不上別處去找一間房子來養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