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鄺於霍四個人和鄺的夫人小孩們,在那間屋裏,吃了午膳之後,雨還是落個不住。於質夫因為天氣漸冷了,身上沒有夾襖夾衣,所以就走出了那間一樓一底的屋,冒雨回到他住的那發行業者的堆棧裏來,想睡到棉被裏去取熱。這堆棧正同難民的避難所一樣,近來住滿了那發行業者的同鄉。於質夫因為怕與那許多人見麵談話,所以一到堆棧,就從書堆裏幽腳的手的摸上了樓,脫了雨衣,倒在被窩裏睡了。他的上床,本隻為躺在棉被裏取熱的緣故,所以雖躺在被裏,也終不能睡著。眼睛看著了屋頂,耳朵聽聽窗外的秋雨,他的心裏,盡在一陣陣的酸上來。他的思想,就飛來飛去的在空中飛舞:
“我的養在故鄉的小孩!現在你該長得大些了吧。我的寄住在嶽家的女人,你不在恨我麼?啊啊,真不願意回到故鄉去!但是這樣的被人虐待,餓死在上海,也是不值得的。……”
風加緊了,灰膩的玻璃窗上橫飄了一陣雨過來,質夫對窗上看了一眼,歎了一口氣,仍複在繼續他的默想:
“可憐的海如,你的兒子妻子如何的養呢?可憐的季生斯敬,你們連兒女妻子都沒有!啊啊!兼有你們兩種可憐的,仍複是我自己。全家都在秋風裏,九月衣裳未剪裁……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著鞭。……啊啊,黃仲則當時,還有一個畢秋帆,現在連半個畢秋帆也沒有了!……今日愛才非昔日,莫拋心力作詞人。……我去教書去吧,然而,然而教書的時候,也要卑鄙齷齪的去結成一黨才行。我去拉車去吧!啊啊,這一雙手,這一雙隻剩了一層皮一層骨頭的手,哪裏還拉得動呢?……啌啌,……啌啌,……啌啌啌啌噯呀……”
他咳了一陣,頭腦倒空了一空,幾秒鍾後,他聽見樓下有幾個人在說:
“樓上的那位於先生,怎麼還不走?他走了,我們也好寬敞些!”
他聽了這句話,一個人的臉上紅了起來。樓下講話的幾個發行業者的親戚,好像以為他還沒有回來,所以在那裏直吐心腹,又誰知不幸的他,恰巧聽見了這幾句私語。他想作掩耳盜鈴之計,想避去這一種公然的侮辱,隻好裝了自己是不在樓上的樣子。可憐他現在喉嚨頭雖則癢得非常,卻不得不死勁的忍住不咳出來了。忍了幾分鍾,一次一次的咳嗽,都被他壓了下去。然而最後的一陣咳嗽,無論如何,是壓不下去了,反而同防水堤潰決了一樣,他的屢次被壓下去的咳嗽,一時發了出來。他大咳一場之後,麵漲得通紅,身體也覺得倦了。張著眼睛躺了一忽,他就沉沉的沒入了睡鄉。啊啊!這一次的入睡,他若是不再醒轉來,那是何等的幸福呀!
第二天的早晨,秋雨晴了,雨後的天空,更加藍得可愛,修整的馬路上,被夜來的雨洗淨了泥沙,雖則空中有嗚嗚的涼風吹著,地上卻不飛起塵沙來。大約是午前十點鍾光景,於質夫穿了一件夏布長衫,在馬路上走向鄺海如的地方去吃飯去。因為他住的堆棧裏,平時不煮飯,大家餓了,就弄點麥食吃吃。於質夫自小就嬌養慣的,麥食怎麼也吃不來。他的病,大半是因為這有一頓無一頓的飲食上來的,所以他寧願跑幾裏路——他坐電車的錢也沒有了——上鄺海如那裏去吃飯。並且鄺與曾幾日內就要走了,三人的聚首,以後也不見得再有機會,因此於質夫更想時刻不離開他們。
於質夫慢慢的走到了靜安寺近邊的鄺曾同住的地方,看見後門口有一乘黃包車停著。質夫開進了後門,走上堂前去的時候,隻見鄺曾和鄺夫人都呆呆的立在那裏。兩個小孩也不聲不響的立在他們媽媽的邊上。質夫闖進了這一幕靜默的劇裏與他們招呼了一招呼,也默默的呆住了。過了幾分鍾,樓上撲通撲通的霍斯敬提了一個藤篋走了下來。他走到了四人立著的地方,把藤篋擺了一擺,灰灰頹頹的對鄺曾等三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