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2 / 3)

崇禎十七年,李自成破神京。次年乙酉,大清兵南下,宏光被擒。八月初三日,都督李成棟破鬆。是時鄉鎮大亂,殺人如麻。新場孝廉朱襄孫,創為“懷忠社”,分別主仆。豪奴乘釁而起,殺入朱孝廉家,手刃一家六命。孝廉兄弟三人,寧馨,晉卿,載馨是也。晉卿為孝廉長兄,受禍尤慘,並及其子連官、富官、嘉官。操戈者數十人,事定問大辟者,止張回、方龍、喬寅五六人而已。大抵變亂之際,止有趨避一法;若挺身圖事,未有不受其害者。後人當以朱氏為鑒

順治十六年,六月十三日午後,黑雲四布,狂風陡作。餘於葉起淵館中坐談,忽起淵報雲:東北有白龍雲自天而下,其長數丈。餘急往視之,龍入杳冥中矣。少刻,蜻蜓蔽天,俱自北而南。

北三灶王通甫家,被龍拖去屋舍數十餘間。其家有一舟,亦自地而上,截為兩段。所置六鬥斛,十八兩重秤,俱碎之場上。可知通甫為人谿刻,其遭變蓋有自也。

順治十七年五月十九日。盛家橋顧鳴玉,張給諫之堂舅,有腴田三百畝,自種百畝。家畜一牛,向不觸人。一日鳴玉牽之田中,向鳴玉腰間觸之,悶絕於地,間一日而死。初給諫在都,有大盜應死,許鳴玉七百金,於給諫前解免。鄉人傳其事:當時鳴玉得其金而不解免,此必大盜之報。

吳天培之母家殷氏,有家人畜一牛將老。向其妻曰:“此牛無用,不如賣之屠戶,再湊銀若幹,買一肥牛。”商議已定,次早,以草喂牛,牛不起。蹴之再三,牛作人言曰:“爾家殺我,家必敗亡:留我則興旺。”其人大駭,後果飼養之。自此衣食漸裕。

高橋關帝廟,為鄉先達錢元衝所建。於順治十七年六月廿七日早,泥塑周倉忽立於廟門外。鄰人見之,奔告於主僧,而僧固罔知也。神像約重百餘斤,且欲攜之甚難,原立之所,灰塵不動。據鄰人陳明遠雲:是夜有鐵鍊聲,若四五十根之多,自廟而出。又鎮人夜半啟戶,遠望前廟燈火光如白晝,聞馬鳴五六聲。

餘外太祖念默公,年九十六方卒。肘餘年十三矣。嘉靖壬子,倭亂海上,念默公年二十五。時趙文華至青村,念默公親見之。奉令使倭,幾為倭所斃,遲十餘日始歸。家人以為鬼也,夜半不敢啟戶,細詢始知其尚生。餘祖母曾氏早亡,念默公無子,先君子方六歲,即撫為己子,餘家姓曾者以此。先君子於十六歲遊庠,念默公年六旬,家已大饒。遂為壽官,與總練、千戶俱抗禮。而金山指揮使如魏、如翁、如萬,皆稱通家矣。念默公自倭亂之後,享太平之福者七十餘載。當九十時,餘見念默公乘四人牙轎。遇歲朝必冠帶司香,始係棕竹帶,繼則假金帶,並用獬豸補。禦史錢元衝送套禮至,念默公喜而受之,不論應用與否也。餘每與外太祖談往事,輒喜為奇聞,將謂終吾身不見荒亂事也。至崇禎六七年,餘年三十。值流寇縱橫,青村有調兵之舉。或征安慶,或守桐城。二三仆人如朱二、童喜、王受、王常,不時從征,歸述流寇事甚悉。此時鄉民頓興立教。有“一拜天,二拜地,三拜朱朝滅,四拜我主興”之語。又有“蝴蝶滿天飛,身穿和尚衣,彌陀清世界,大明歸去時。”餘始以為妄談也,不知十年之後,其兆立應。至崇禎十四年,我地大旱,飛蝗蔽天。餘家後牆,蝗高尺許。佃戶葉某,種稻田六畝,食之不留寸草,惟見之墮淚而已。餘時館於新市王與卿家,每歸,以扇蔽麵,而蝗之集於扇上及衣帽間,重不可舉。

又於七月間,忽傳立教反矣。餘時尚坐皋比,聞戶外號呼甚急。命徒視之,乃見男女攜包裹避難者填塞路左,皆望東南而奔。元兒方十三歲,餘挈之歸,而青村城(即今奉賢城)已閉。武弁皆盔甲登陴,旌旗奪目。城外男女叫號者不可勝計,及餘至時,管莊鎮撫陸韜士方啟之,而婦人行囊已半為奸民所掠矣。至晚始定,竟不知其何來?是時平湖一帶皆然,鹹以為鬼兵動也。

次年大荒,人死無數。先君子令餘兄長孺,自郡城載米二十石歸。思糶後再糴,不意糶完後,河已淤塞無滴水矣。餘家亦缺米,令一勇仆王長,每次負米一斛,從日船歸。後為路人所攘,即鬥米亦不能攜也。米價日昂,遠近罷市。餘家不得已,命王長至新場告糴。南北遍覓,止得米五升而歸。幸有大麥數石,得以救荒。餘是年正月,同方爰、周銀科試澄江(按:其時科試在江陰縣舉行),至四月方歸。一路所見,屍骸遍野,兒童之棄於道路者,不可勝記。鬆江西林寺,聚兒童三四百,方太守(按:即方嶽貢,字禹修)命以粥飼之。死者大半。餘船過青浦,見榆樹旁有六七人取其皮以為食。鬆江府橋男女坐而叫號者二三百。衣冠整齊,而橫屍於路者,接踵而是。此真有生以來未有之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