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3 / 3)

先君言:宣德門本汴州鼓角門,至梁建都,謂之建國門。曆五代,製度極庳陋,至祖宗時,始增大之,然亦不過三門而已。蔡京本無學術,輒曰:“天子五門,今三門,非古也。”天子五門,謂皋、庫、雉、應、路,蓋以重數,非橫列五門。京徐亦知其誤,而役已大興,未知所出。其客或謂之曰:“李華賦雲:‘複道雙回,鳳門五開。’是唐亦為五門。’京大喜,因得以藉口,窮極土木之工,改門名曰太極樓。或謂太極非美名,乃複曰宣德門,而改宣德郎為宣教郎。門成,王履道草詔,曰:“閣道穹窿,兩觀騫翔於霄漢;闕庭神麗,十扉開辟於陰陽。”十扉,謂五門也。昔三門,惟乘輿自中門出入,若賜臣下旌節,則亦啟中門而出,蓋異禮也。至是,中門之左右二門,亦常扃。賜文臣旌節,則啟左而出;賜武臣旌節,則啟右而出。門雖極精麗,然氣象乃更不及昔之宏壯也。遊外曾王父唐質肅公,忠言直節,備載國史。當南遷時,朝士多作送行詩。如李誠之所作《山字韻》一篇,及梅聖俞《書竄》固已盛傳於世;謝景初師厚五篇,尤高妙,而世少知者,今見於此。“長蛇齒牙毒,誰使赤手捕。六月河破堤,捧塊捍奔注。匹夫徒昭昭,天下皆慕顧。後世至有公,此計不為誤。”其一。“木秀風所折,膏明自煎然。折固理之必,明性其可遷。趨向人各異,公議日月懸。開言死不測,暗噤貴且年。”其二。“鬱鬱炎海旁,氣蒸霧露毒。得罪往投畀,未貸吭頸戮。彼心學聖賢,於義無不足。奈何觸主威,未嚐有是辱。”其三。“身行言責地,眼見公路埋。胡寧包心顏,踐履天子階。言出謫隨至,吏送南海涯。一臣不足惜,喋喋狽與豺。”其四。“諫逐古今有,例為朝政疵。況與廊廟臣,世複惡其私。安危治亂跡,此事姑置之。倘未監謗者,失得何須悲。”其五。此詩可謂妙矣。黃魯直自言得句法於師厚,豈虛語哉!又劉宏絕句數首,亦甚工。其警句雲:“黃茅苦露宜加意,莫累吾君殺諫臣。”其措意殆非常人可到也。先夫人嚐言李誠之詩本雲“未死奸諛骨已寒”,蓋畏禍者避斥潞公也。然不知如此則句乃不工。

質肅公喜作詩,世所傳者,惟《渡淮遇風》一篇耳。先夫人嚐為遊誦公《九日贈僧》小詩,雲:“今日是重陽,勞師訪野堂。相逢又無語,籬下菊花黃。”

質肅公長子司諫公,宣仁臨朝,召為左司諫。同日,召蘇黃門子由為右司諫,命下,公已歿矣。識者谘惜焉。紹聖流竄元大臣,範忠宣歎曰:“囗唐士憲、程伯淳不遽死,元之政,可以無憾,亦當囗囗今日之禍。”其為正人所推如此。

質肅公之第三子大夫公,亦以直名紹聖。初至京師,調官謁時相。相府接客有定數,數溢輒卻之。公一日坐客次,聞門外有喧競聲,頃之,一人朱衣象笏,匍匐自門閫下入,蓋以來暮,在數外,為典客不納者也。問之,則嚐為江淮郡守矣。公歎曰:“士大夫汩喪廉恥,乃至是耶!”即拂衣徑去,自此終身不求堂除,不謁執政,每官滿,輒從吏部注合入闕以去。仕亦至遠郡守,積官至朝奉大夫。

遊之外王父奉議公,質肅公季子,博學篤行,所交皆知名士,尤不喜進取,終身常為管庫。錢穆父、呂原明皆深知之。宣仁山陵,錢公以京尹為頓遞使,奏公領汜水。頓中人往來如織,公一以法令共給之,非法,雖束芻不與。錢公亦為公危之,而公不恤也。黃魯直以史事拘於陳留。或謂大臣且坐以謗訕先烈,置極典,雖親戚不敢與通,公獨自京師馳至陳留,謁之。比魯直謫命下,公又調護其行,至衣襪茵被,皆出公家。陳無已客京師,食常不足,公分米給之者累歲。仕既不偶,又數以觸當路,自免去。最後得監中嶽廟而歿。過江後,士大夫惟呂居仁猶能道公言行,蓋公與原明尤善也。

質肅公之父宮師,已有盛名。宮師弟殿丞,亦豪傑。在場屋,與孫漢公齊名,早登甲科,與寇萊公、丁晉公皆交舊,恃氣不肯屈,終身州縣。謝希深特銓薦之。始遷大理寺丞,以殿中丞致仕。

真淡先生,殿丞公之孫,以伯父質肅公任,為試將作監主簿,調巴縣尉,棄官歸江陵,遂不仕。自號真淡翁,所居曰藏拙堂、炙背庵。博通《六經》,尤精於《易》,亦頗好道家說。平生不服藥,不晝臥,夏不持扇,冬不衣纊,雖燕私必莊坐。拱手日夜玩《易》,自謂了了見伏羲、文王、周公、孔子,非以意度之也。彭器資、鄒至完皆師尊之,至為下拜。歿於元符庚辰歲。臨終,灑掃道室,燕坐而逝。先生不甚著書,既歿,獨有《春秋說》二卷、《易論》三卷行於世,門人魏倚等集其言為《說約》十卷。

舅氏處厚、居正,皆司諫公之子。崇寧末,群閹恣橫,淩駕縉紳。二公皆仕州縣,即相約棄官歸鄉裏,杜門不複出。居正歿於宣和中,處厚南渡後,仕至徽猷閣待製。

政和中,朝廷已與女真通使。女真來,約我共滅契丹而分其地。大臣力主之,以為不及今與定要約,異時女真滅族契丹,且與我鄰奈何。或以訪居正舅氏,居正為言曰:“今與女真共蹙契丹,未必能得地也,而先棄信義,無以複禦夷狄。況女真、契丹,勝負尚未決,萬一契丹複振,能敗女真,我海上結約之事,理無不知。一旦以大義責我,師直為壯,何以待之?若中道遽絕女真,亦未必能全契丹舊好,而徒又與女真交怨,皆非計也。為今之計,莫若厚禮重幣以通女真,而書之大指則曰:‘聞契丹得罪大國,兵久未解,本朝與契丹,有百年兄弟之好,不忍坐視。今欲與契丹議備封冊建立大國,各捐細故,共圖休息。若契丹車服、儀物有未備者,本朝當為相給。’又遣使告契丹曰:‘聞女真連年侵犯未已,本朝念祖宗盟誓之重、兄弟急難之義,已自海道,遣使和解。又慮北朝和輯,女真或須金帛,欲先借歲幣一二年者。亦惟命。’使契丹不忘其德我既深和好,當益堅使女真滅契丹,亦服中國禮義,易以懷柔,此邊鄙百年無事之策也。”識者謂自通女真以來,或言當通,或言當絕,而絕無一人議論及此者,惜乎其不見用也。

唐子西庚晚自嶺表歸客荊州,與處厚、居正兩舅氏遊,因通譜為兄弟。其自荊州歸蜀也,來別兩公,而居正出,獨見處厚,約複來卜鄰,且留詩為別,曰:“舊交零落半存亡,晚歲荊州得兩唐。臨別眼中無小謝,再來天外有他揚。預行後日誅茅地,要近先生避世牆。會與幽人數晨夕,安能結客少年場。”

居正舅氏精於史學,考驗是非尤精審。有滁州《漢高祖廟碑陰記》,乃紹聖初所作,是時年尚少也。今具載於此。

滁之西曰豐山,其絕頂存有漢高帝廟。或雲:漢諸將追項羽,道經此山,至今土俗以五月十七日為高帝生日,遠近畢集,薦ゾ觴焉。某嚐從太守侍郎曾公禱雨於廟,因讀庭中刻石,始知昔人相傳,蓋以五月十七日為高帝忌日。按:《漢書》:高帝十二年四月甲辰,崩於長樂宮,五月丙寅葬長陵。五月十七日,必其葬日,又非忌日也。以曆推之,自上元甲子之歲,至漢高帝十二年四月晦日。凡積一百九十一萬六千三百六十三年,二千三百九十四萬九千五百九十一月,七億七百二十四萬六千八百十五日,以法除之,算外得五月朔日也,己酋,十七日乙醜,則丙寅葬日,乃十八日也。班固記漢初北平侯張蒼所用《顓帝曆》,晦朔、月見、弦望、滿虧多非是,故高帝九年六月乙未晦日食。夫日食必於朔,而食於晦,則先一日矣,豈非丙寅乃當時十七日乎?不然,歲月久,而傳之者失也。遂以告公,命刻其碑陰。紹聖二年五月旦日江陵唐某記。記中所謂太守侍郎曾公者,即子開也。時蓋坐修史事,謫於滁雲。

彥猷侍讀,質肅公無服兄弟。吳越之末,唐氏有名渭者,從其王歸朝,得為王官,出領歸州刺史,遂居荊渚,質肅公之祖也。名渙者,留居錢塘,侍讀之祖也。侍讀平生酷好硯,甚愛紅絲石,以為備硯之美,非端、歙可比。紅絲者,侍讀初得之青州山穴中,紅黃相間,紋如纏絲,以分布滿硯為尤貴。亦有如山峰、林木、花卉之狀者,瑩潤而有芒,故宜墨而不損筆。石中往往自出膏液,與墨相和,落紙如純漆,天下石無此奇也。每一作墨,旬日不乾。匣必用銀,若用漆匣,則氣液蒸潤,未幾輒敗。然侍讀言,自得石,才琢二十餘硯,而山穴為崩崖所窒,遂不可複取。今世所有,皆山外頑石,徒竊其名耳。後人詆紅絲硯,至以為但堪研朱及作投盆,蓋徒見頑石竊名者,不足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