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2 / 3)

先君言:米元章“瓜洲閘”三大字,神彩飛動,姚絕古今,非惟他人所不能仿佛,元章自書亦無及此者。嚐於膝上,以指畫此三字,歎息不已。因言:元章晚病瘍,前知死日,買棺,舁至便齋,倦則臥其中,客至,邀至棺側,臥與語,如期死。且死,索筆大書,曰:“吾自眾香國來,今複歸矣。”

先君為淮西提舉常平日,因行部,至舒之三祖山,所謂山穀者也。其長老惟照號照闡提偶出,先君留頌壁間曰:

芙蓉已入雙林寂,山穀今傳佛祖衣。千裏客來何所遇,夜堂人靜雨霏霏。

照歸,作四頌和答曰:

芙蓉已入雙林寂,掛角羚羊無氣息。立關撥轉異中來,借問時人何處覓(其一)。山穀今傳佛祖衣,一回拈起一回疑。豐幹饒舌可知也,引得寒山不肯歸(其二)。千裏客來何所遇,一念超然無去住。全身放下火中蓮,誰能更為無生路(其三)。夜堂人靜雨霏霏,潤澤枯焦總不知。堪笑當年淨名老,對文殊語恰如癡。(其四)

芙蓉者,照之師芙蓉庵主道楷也。又有正覺者,住持泗州普照寺,為其徒道瓊、守鄞所訟,州方窮治。先君為淮南漕,適至臨淮,即日杖道瓊、守鄞,逐出境,人皆莫測。方是時,照與覺皆未甚為人知,覺又年少,先君獨深知之。後兩人者,果有盛名,為緇流之傑。照住寶峰,覺住天童,學者至千餘人。先君之知人類如此。

先君言:玉璽,舊有六而已,其文曰“皇帝之寶”、“皇帝行寶”、“皇帝信寶”、“天子之寶”、“天子行寶”、“天子信寶”。雖各有所施,其寶皆藏而不用。凡詔書,別鑄“書詔之寶”,而內降手劄及與契丹國書,用“禦前之寶”而已。至紹聖末,得秦璽,青玉也,文曰“受命於天,既壽永昌”,故改元元符。崇寧中,又獲一璽,文曰“受命於天,既壽億,永無極”,莫知何代物。然此二璽及祖宗時六璽,皆樸質,亦不甚大。蔡京乃請別求璽材,即用舊文重書刻之,謂八寶,皆美玉大璞,絕勝舊寶。然篆文皆以意造,為蟲、魚、烏、獸、龍、蛇之形,筆意華藻柔弱,無複古法矣。又得玉璞絕大者於闐,色如凝脂,玉工皆謂目所未睹,乃琢以為璽,徑九寸,細為九龍,文曰“範圍天地,幽讚神明,保合大和,萬壽無疆”,謂之定命寶,冠八寶之上,總稱九寶。定命者,時方興神霄之事,言神霄帝君賜上定命,故以名寶。置符寶郎,又以內臣為內符寶郎,緘啟沐浴,皆以內符寶郎司之,所謂符寶郎者,莫得與也。

先君言:“元圭”者,赤黑玉也。初莫知何物,狀亦殊與圭不類,而議者附會穿鑿,以為元圭,遂降詔禦殿受之。壽春處士李璞見其議,歎曰:“是玉柙也。小竅蓋穿貫金珠處,是必秦、漢陵墓中物,後乃聞本出楊康功家,實得之長安。”璞博洽,蓋無所不通雲。

先君言:昭德晁氏多賢,自蔡京專國以來,皆安於外官,無通顯者。有疏族,居濟州,以京薦為大晟府協律郎,舉族恥之。宣和中,有禦史,晁氏婿也,舊有喘疾。一日,與叔用言:“自入台後,喘乃已。”叔用之妻顏夫人正色答曰:“某郎莫是不敢否?”蓋其家習為正論,雖婦人亦漸漬如此。

先君言:何文縝、蘇在庭,皆以宗東坡為中丞擊罷,謂之曲學。文縝謝表雲:“師友淵源,妄追參於千載;文章戶牖,期自立於一家。嚐簡聖知,何名曲學。”是時黨禁方厲,士氣頹弱,文縝猶不屈於言官如此,亦可喜也。至在庭表雲:“與彼逐臣,別由高祖;既同譜牒,難逭刑書。”則賢士大夫少之矣。

先君言:紹聖初,宗室仲忽得古銅器,有銘曰:“魯公作文王尊彝以獻。”詔送秘閣,而館中劾奏,仲忽所獻,實非古物,請正欺誕之罪。於是仲忽坐罰俸一月。蓋是時猶惡其以怪奇惑人主也。至崇寧後,古器畢集於禦府,至不可勝計。一器之值,或數千緡,多因以求恩澤。所至古塚屬刂鑿殆遍,而仲忽所獻,巍然冠群器之上矣。有《博古圖》百卷,然猶其略也。宣撫司入燕,得古玉器以獻,亦編於圖,命王黼作序,館中代之雲:“宣撫司得耶律德光所盜上世寶玉。”當時阿諛之士,翕然稱其囗囗得《尚書》、《春秋》之法,其可笑如此。

壽春一士人,所居瀕淮,有小樓。一日坐樓上,望淮灘雲氣如線。俄而震雷暴雨,有龍騰躍升天。明日,因至灘上,見一蚌,房頗大,怪之。漫取視,則房中乃有龍跡,蜿蜒蟠屈,頭角、尾足、鱗鬣纖悉皆具。士人遂持歸,寶藏之。先君蓋目睹,嚐為遊道姓字,今忘之矣。

先君言:鄉人姚待製輝中π,嘉四年進士及第。年三十為縣令,以母老疾,遂求致仕,冀亟得朝官封其母。母卒,輝中哀毀瀕死,屏居窮巷者十五年。歲時上塚,終身常徒步往返,且行且泣,路人見者,皆為感動。

先君言:故事,侍從以上奏事,上有所褒稱,則拜謝於殿上,謂之曲謝。多者或至再三。餘官則俟下殿,並再拜而退。政和中,蔡京致仕,謝日,凡曲謝者十五六,其實眷遇已衰,懼為人所乘,故曲為詞說,鉤致上語,僅得一語,則亟拜,示之以上眷不替。其奸如此。

黃安時,名安,其先虔州人。父克俊,仕至尚書膳部員外郎。安時少有聲太學,楚公授《禮》、《春秋》。父死,即罷科舉,退居於壽春縣之鳳橋,自號鳳橋耕叟。初,安時妻與弟寬不相得,安時妻早死,遂終身不娶。布衣蔬食,閉門教授《禮》之度數、因革。他人累歲不能窮者,安時對客指畫解說,皆粲然可見,如言其室中事也。晚好《易》,尤尊伊川程先生之說。方是時,天下無為程氏學者,安時不拘世俗如此。嚐曰:“程先生於《易》深矣,然如《蠱》之《九二》,則非也,其說曰:‘周公輔成王,能使之為成王而已。守成不失道,則可矣,固不能使之大有為羲、黃、堯、舜之事也。’是不然,以成王為中才,後世之論也。古蓋以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為六君子。成王之幼,雖嚐不知周公,及周公教誨之、輔翼之,既久,則成王亦周公矣。若周公朝夕教誨輔翼,而成王終為中才不變,則周公何以為聖人,而成王又安得與禹、湯、文、武並稱君子哉!且以守成不失道為中才,而必以大有為為賢者,正近世儒者之蔽也。當成王之世,不知謹守文、武之業,而複思大有為,吾見其妄作以禍天下矣而已。”安時著書數百卷,不幸遭亂,無複傳者。安時亦死於兵。有子曰牧兒,獨得脫。先君物色求之,竟不遇,每以為恨。

先君言:楚公罷政,吳材章疏也。先是材及王能甫交章論呂希純、劉安世不當還職,朝廷為寢二人之命。而材曆詆元人不已,公乃請降詔一切不問。詔下,侍禦史鄒餘言當堅守詔書。公又請榜其章於朝堂,且進曰:“此詔,臣願以死守之。”材大不快,複求對,力論元人不可不痛治。徽宗曰:“已降詔,且大臣力謂不可,姑止,如何?”材乃曰:“請不可者,陸某也。某乃黨人,正恐相及耳。”明日,乃上章專論公,曰:“位雖丞轄,情實黨魁。”時壬午六月。然章乃不出,但中批謂名在黨籍也。是晚,遂命蔡京代為左丞。因言:元符之末,台諫論蔡卞,並及京。方是時,京為翰林學士承旨,議者謂必去矣。而京自若,則皆曰太後主之,欲專付以兩朝史事也。俄而太後歸政,則又曰京結外戚向宗回、宗良,內臣張琳、劉璦、裴迪臣。故太後雖歸政,猶預政事。上欲從眾議去京而不得也。於是,陳瑩中、陳伯修之徒,皆上疏兩宮,攻之不置。京卒逐去,奪職,奉外祠,太後亦崩矣。而太學博士範致虛者,忽除諫官,命自中出,乃以其投匭上書,乞用京為相故也。然後中外知上意亦屬京矣。是時,諸賢在朝,公論猶未屈,會致虛又乞照洗安、蹇序辰,其言曰:“若不明二臣之非辜,何以解兩朝之深謗。願正議臣之罪,以慰在天之靈。”台中論之,遂出致虛知均州。後省以為謫輕,封還,改通判郢州。致虛雖斥,而吳材輩繼在言路,為京道地愈力,已斥者皆複還。於是遂相京,此治亂之分也。

先君初有意居壽春,邑中亦薄有東皋矣。宣和末,方欲漸葺治之,會亂,不果。晚與客語及淮鄉漁稻之美,猶悵然不已也。

建炎之亂,先君避地東陽山中者三年,山中人至今懷思不忘。有祠堂,在安福寺。方先君之歸也,嚐有詩雲:“前身疑是此山僧,猿鶴相逢亦有情。珍重嶺頭風與月,百年常記老夫名。”

先君臨終之歲,嚐夢侍楚公登海岱樓。楚公願,又曰:“汝在此日,才數歲,今亦老矣,而況我乎!”先君既覺,悲感泣下,嚐有詩雲:“歲月悠悠悲往事,川原冉冉夢重遊。”蓋記此夢也。

先君言;蔡京自少好方士之說。自言:在錢塘常遇異人,以故所至輒延道人輩。崇寧初作相,即為徽廟言:“泰州徐神翁,能知前來物。元中,蘇軾知揚州,遣人往來求神翁字,神翁大書曰:‘泄慢墮地獄,禍及七祖翁。’神翁雖方外之士,而能嫉元人,所宜禳顯。”其言可笑如此。然上頗喜之。群閹又言:元符中,哲宗嚐遣人密問嗣。神翁曰:“吉人君子。”“吉人”者,上名也,於是召至都下,上用太宗見陳摶故事,禦絛褐,即便殿,以賓禮接之。

又有劉混康者,茅山道士,其師祖朱自英,以傳著名。章獻明肅太後臨朝時,嚐召至京師,從受法,故混康亦得召。混康頗有識,善劾鬼神,然未嚐行。每曰:“安能敲枷擊鎖作老獄吏耶?”二人者既至,皆物故。上疑其變化仙去,益求其類。初,京為真定帥,道人王老誌自言鍾離權弟子,嚐言京必貴極人臣。至是,物色得之。京館之後圃,引與見之上。老誌敢大言,孰視上,曰:“頗記老臣否?”上亦自記,嚐夢遊帝所,有仙官讚拜者,其麵目真老誌也。恩禮尤渥。車駕遊幸,老誌輒羽衣導駕,言:“有非常,輒能知之。”未幾,老誌夜叩京門,告以鍾離公大怒我語涉欺誕,行當謫墮,公福亦不終矣。明日,得疾,力辭歸河朔而死。自是,方士自言有異術者相踵,而林靈素最後出,尤為魁傑。

靈素字通叟,本名靈噩,溫州人。少嚐事僧為童子,嗜酒不檢,僧笞辱之,發憤棄去。為道人。頗知小術,亦時時自寫所為歌詩遺人,然筆劄詞句皆鄙惡,了無可觀。既得幸,其徒黠者稍潤色之。然靈素本庸夫,每升高座說法,肆為市井俚談,聞者絕倒。或擇日施符水,為人治病。車駕間幸其所居,設次臨觀,則陰募京師無賴數十人,曲背為傴,扶杖為盲,噤口為喑,曳足為跛。既巽水投符,則傴者神背,盲者舍杖,喑者大呼,跛者疾走,或拜或泣,各言得疾二十年或三十年,一旦都除,歡聲動地。上為大悅。靈素以為未足,則又倡言神霄事。謂天有九霄,神霄最尊,上為神霄帝君,實玉帝長子,下降世間,而其貳曰青華、長生二帝君,實治神霄府事。每齋醮,上必親劄辭表,以禱二帝君。或久無靈響,亦禱焉。好事者或謂青華為上,長生為鄆王,蓋過矣。然宮觀設醮,亦或言見上禦道家冠服,跨金龍,冉冉自空而降,呼奉祠官及道士與語,其事秘,不可知也。惟擲果自空而墜,則往往得之,皆絕大異常。靈素又自謂己乃神霄計吏褚慧,有兄曰褚嘉卿,位至右極仙卿。嘉卿今亦生世間,是為王黼,黼和禦製詩,有曰“君王猶記褚嘉卿”是也。其他如蔡京則左元仙伯,範致虛則東台典籍,王孝迪則西台詳閱真文吏。靈素與王革有隙,則曰“革廄吏也,嚐與帝君馭馬”。其他有名者甚眾。是時,明節劉後方幸;又曰:“後在神霄為九華玉真安妃。”蔡京曲燕詩曰:“保和前殿麗秋暉,恩許塵凡到綺闈。曲燕酒闌傳密詔,玉真軒裏見安妃。”是也,安妃,在《真誥》,蓋天之高真,而靈素敢瀆冒如此。又嚐密奏玉靈真裔將誕,蓋明明節方就館耳。靈素賜號蕊珠殿侍晨金門羽客通真達靈先生。上刻玉為“降真召靈之寶”,自用之。而賜靈素塗金印,文曰“通真達靈之印”,班視執政,錫齎至不可計。有弟子姓丁,自言謂之四世孫。上為下詔,贈為少保。士大夫無恥者,日萃其門,所薦進即拔擢。又著令,道士居僧上,而道士入僧寺,輒據主府,已而遂冠笄僧尼矣。先是宮中數有物怪,或見一老媼,黃衫黃帽,抱十餘歲兒,紅袍玉帶,乘輿鳴蹕而出,媼、兒皆有悲泣容。其將見,必先有聲如雷,宮中為之雷。上嚐手劄賜靈素,略曰:“元符三年冬,內人自永泰陵還,摘皂莢一籠閃宮門,籠輒自躍,皂莢皆跳出。自是崇物顯行,宜善治之,勿為髡徒所笑。”靈素竭其術,不效。既久,上益厭,遂放靈素歸故郡。宣和末,病死。靈素之逞憾釋氏也,每謂之金狄亂華,又創圖宮殿為仙女騎麟鳳之狀,名之曰女真,皆妖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