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從真相中拯救信任(1 / 1)

全世界每天都在發生交通事故。1998年德國高鐵出軌,奪去了101個人的生命;2011年7月印度就接連發生三起軌道交通事故,總共造成70多人遇難。相比之下,“7·23 ”動車追尾事故絕不是最嚴重的一次。此後,幾千人趕赴求援,鐵道部發言人次日麵會記者,總理抱病親臨現場悼念安撫,並承諾要將事故徹查到底,而賠償金額一路升到91.5萬元,各種後續工作都在展開……但是,這一切似乎都不足以平息質疑、批評與責難的浪潮。為什麼一起交通事故會引起如此強烈的不滿?

許多人認為,公眾義憤的原因不在於交通事故本身,而在於救援過程中有漠視生命的粗暴行徑,有掩蓋證據的嫌疑舉動。但誰又有確鑿的證據坐實這種指控?鐵道部已經有官員表示,這種質疑完全沒有根據,而且“很傷感情”。至少,目前流傳著大量消息和說法有不少是相互矛盾的,事件的全部真相還沒有水落石出。那麼,為什麼就沒有足夠的耐心去等待?或者,即使要去推測可能的情景,為什麼不能懷著更多的善意?

讓我們想象一下最善意的推測可能:事故現場有人曾宣布“已經沒有生命跡象”,但這隻是對生命探測儀檢查結果的一個事實陳述,並沒有任何人發出過“停止生命搜救”的指令。特警支隊長邵曳戎的異議隻是針對一位工作人員的建議,他的行動沒有遇到任何壓力,實際上對生還者的搜救仍然在繼續。而掩埋車頭的措施確實是出於方便救援作業的考慮,即便是一個技術失誤,也與銷毀證據毫無關係。盡快恢複通車或許是鐵道部工作的一個考核指標,但事故的傷亡人數也同樣是重要的考核指標。那麼,無論是出於人道倫理還是職業責任,甚至相關人員自身的利益,都不該做出不惜增加傷亡而急於恢複通車的選擇。這樣善意的推測難道不是合情合理的嗎?

一個理性健全的社會,麵對尚未澄清的事件應當更有耐心和善意,至少大多人不會匆忙地去做“有罪推斷”。但是,為什麼善意的推測是如此微弱?為什麼主導民間輿論的仍然是對“無視生命價值”的指控和對“蓄意銷毀證據”的質疑?有自視清醒的網友認為是妖言惑眾,並熱心於“理性辟謠”。有自作聰明的人士開始編造各種“陰謀論”(幸好還沒有嫁禍於似乎最有嫌疑的航空公司)。當然,有關部門總是可以套用“少數別有用心的人”以及“大量不明真相的群眾”這個萬能公式。但在根本上,圍繞“7·23 ”事故的輿論狀況反映出社會民眾對公權力的信任危機。看不到這一點就無法認清大局。

魯迅曾在一個黑暗的時代說過:“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然而我還不料,也不信竟會下劣凶殘到這地步。”85年過去了,曆史已經曆經了改天換地的變化。但今天的中國仍然沒有杜絕公權的濫用,其中也不乏超出人們想象的“下劣殘忍”的個案:有貪贓枉法的惡行、有草菅人命的“管理”、有營私舞弊的交易、有欺上瞞下的伎倆。就在本文寫作前的五個月,原鐵道部部長劉誌軍被免職,原副總工程師兼運輸局局長張曙光被停職檢查。在成千上萬的公職人員中,公權私用者也許隻是極少數,但他們的腐敗以及產生腐敗的機製,已經對整個社會造成了極大的傷害,民眾對公權力的信任已經嚴重透支,這是我們當下國情與民情的一個特征。於是,任何造成生命財產重大損失的事件都可能引發公共輿論危機,惡意的推測往往會壓倒善意的理解。

如何拯救我們的善意與信任?在根本上,這要求深遠而有效的製度改革,這當然不是一日之功。在對公共危機的具體處理中,相關的責任部門有必要拋棄慣用的息事寧人模式。時代不同了,誰若是以為憑借一點公關策略就能打發民意,“消除負麵影響”,那就太過天真了。隻有以徹底敞開真相的決心麵對公眾的問責,以誠懇的對話態度麵對尖銳的質疑,才有可能獲取信任與理解。以此而論,7月24日晚上鐵道部發言人的表現是大可商榷的。他沒有解釋清楚掩埋車頭的技術必要性,也沒有澄清可能由此造成的嫌疑。更重要的,他沒有回答是否有人過早發出了停止生命搜救的指令,也沒有確認救援過程中罹難者的遺體是否得到應有的尊重。當說出“至於你信不信,我反正信了”,對話就中斷了,再說出“這是一個奇跡”、“就這麼發生了”,相當於無可奉告,對話也就中斷了。這類言辭當然會被視為掩飾與推諉,會導向更深的質疑。而當輿論變得更為複雜的時候,有關部門再次采用慣常的通令來規約媒體,那麼真相就變得愈發撲朔迷離。

在對話中斷的地方,善意就可能被傷害,在真相朦朧的時候,信任就可能被斷送。這將為下一次事故埋下更大的隱患——更惡意的推測和更嚴重的不信任。若是無力打破這種惡性循環,無論有沒有“少數別有用心的人”,都會出現越來越多“不明真相的群眾”,爆發出難以應對的公共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