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堇氏曰:“揣摩諸先正,要若蜂取眾花之蕊,釀而成蜜,方是自己家貨。”
詩家之設色,要加稚子以丹砂詞絡緯,身體本青色,漸變為朱色。其光彩晶晶然從皮肉內發越於外,不是向外麵塗抹上去,方是真色。
昌黎詠物,古稱好手,仗此健筆,淋漓揮灑,固是明快。至如沈著細致,神形俱活,獨有少陵。
鮑明遠樂府,少陵學其五言,太白學其七言,各能采擷精髓,而自合神丹。
或曰:“《三百篇》直抒性情,無一不佳,請問當日詩人,所讀何書?”餘謂不然,不讀書必不能有此。古今人性情皆同,惟其薰染不同,故文字亦不同。少時聞田歌雲:“謝豹香花滿山紅,癩頭娘子嫁老公。”原其情之所發,即是《周南桃夭》之詩。一文一俚,難可裏計,由其有無書味薰蒸故耳。
讀張茂先《博陵王宮俠曲》、《壯士篇》,傅休奕《惟漢行》、《苦相篇》、《和秋胡行》、《明月篇》諸詩,亦如三山仙露,惟朱草玉芝,使獲其沾溉耳。
心神快爽時,則氣易粗浮。當此時,要平素有實積工夫,抒寫之間,自然如春雲出岫,望之蓬蓬勃勃,而其噓吐又極自在也。
唯天不知其高,亦不計更有高於我者,其高終莫得而逾焉。五嶽參錯字內,各自雄傑,亦無較量尊卑之意,以下矗矗者,恐未能解脫此想。
赤堇氏雲:“讀張曲江詩,要在字句外追其神味。”又雲:“曲江詩若蜘蛛之放遊絲,一氣傾吐,隨風卷舒,自然成態。初視之若絕不經營,再三讀之,仍若絕不經營,天工言化,其庶幾乎?”
吾郡光溪王丹山濤,予詩友也。嚐記其《為孫三姊留別十郎》雲:“不去誠無計,欲行臨鏡遲。紅顏妾自有,薄命竟如斯。試帶腰添瘦,檢衣心自悲。反憐憔悴影,誰使到今時?”“亦知未忍別,無奈強相呼。多少傷心語,其如一字無。寸心從此訣,望眼為誰枯?羞唱《蘼蕪曲》,緣君非故夫。”“女子身原賤,男兒情亦深。休教今日淚,重上別上襟。破鏡前生事,量珠再世心。留將畫眉筆,多寫《白頭吟》。”“聞道新郎好,風流舊姓溫。玉台非妾願,金屋是君恩。河水不流恨,落花空斷魂。他時行馬去,慎勿過侯門。”
友人方甫生崧嶽《郊行》雲:“夕陽如避俗,隻在遠山紅”。又《山家聯句》雲:“疏雨不到地,竹梢時有聲”。時人呼為“方疏雨”雲。
予每當風雨時,輒喜畫行,畫畢視之,又不似竹。不似竹便是風雨。畫竹易,畫風雨難。然則畫似竹易,畫不似竹難。於詩中詠物亦然。
少陵七古《杜鵑》詩有二,近來有以“古時杜鵑稱望帝”,為後人偽為攙入。吾謂詩中細微道理,且不暇論,總之人能為此種詩,其人必非笨夫,必不肯幹此笨事也。
太白姿稟超妙,全得乎天,其至佳處,非其學力心力所能到,若天為引其心力,助其學力。千載而下,讀其詩隻得歸之無可思議,即其自為之時,恐未必一準要好到如此地位。少陵則不然,要好到如此地位,直好到如此地位,惟不能於無意中增益一分,亦不欲於無意中增益一分。此二公大分判處。
新興陳雪漁在謙,南越詩人也。主講吾邑景行書院,因得與交。嚐觀餘詩曰:“五言可矣,七言散漫,當少一‘對’字。”餘從此會意,真一字師也。
予初遊郡中,得遇徐敬夫先生,謂餘近體如屈翁山,古詩如吳淵穎,但須取柳柳州詩盡讀之。予因盡讀柳詩,並上追陶公,旁及王、韋,自覺稍有進益。
舊作中往往有自以為佳者,一經明眼人點破,如一物碎於地,心固惜之,而終不能用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