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2 / 3)

古人詩多煉,今人詩每不解煉。煉之為訣,煉字、煉句、煉局、煉意,盡之矣。而最上者,莫善於煉氣,氣煉則四者皆得。所謂煉氣之文,《三百篇》後竟不多見。

作詩原要有氣勢,但不可瞋目短後,劍拔弩張,又不可如曹蜍、李誌之為人,雖活在世上,亦自奄奄無生氣。其要總在精神內斂,光響和發,斯為上乘。

三五歲時,隨母往汲,天方初霽,寥廓明淨,仰視之,告母曰:“天之高,兒知之。”母曰:“天之高,孰不知之?”又曰:“天之高,兒實知之。”母曰:“癡矣。天之高,孰不知之?”不知目中所見,高之實地,與混言高,固自有辨。當時也說不出,隻自覺天之高,實知之而已。學問中亦有此一境。

太白七古短篇,賀季真稱其為精金粹玉,是真知太白者。然不讀鮑明遠樂府,其佳妙從何處識來?

阮亭雲:“唐詩主情,故多蘊藉;宋詩主氣,故多徑露。”吾謂唐詩亦正自有氣,宋詩但不及其內斂耳。五言古凡率句、拙句,甚至俗句,都還不妨,最怕是有懈句。

予在章安,有“閒徑糝細花,晚氣扶幽馨”二語,以為前人或未道及。少陵《大雲寺》詩則曰:“地清棲暗芳”。更簡淨矣。

西漢詩直接《三百篇》,發源乃是蘇、李。李“良時”篇,尤為擅勝。試思《三百篇》中,若“良時”篇者,何可勝道。

赤堇氏雲:“昔人以太白比仙,摩詰比佛,少陵比聖。吾謂仙、佛、聖猶許人學步,惟淵明詩如混沌元氣,不可收拾。”此評最確。

古樂府《董嬌饒》一篇,方舟《漢詩說》以“請謝”句下作問答語解。小隱氏以為不如作一人語,讀其“安得久馨香”一頓,接入“秋時”二語;下“何時”二語,見其本意,便結四句,煞有意味。如此似較方說更深厚。

秦代周而興,觀《小戎》之勇悍,《蒹葭》之蕭條,大不如《二南》。魏代漢而興,觀武帝之激烈,文帝之靡曼,遠不如西京。是皆以亂繼治,其著於音律者裕矣。若吹律而知楚敗,聞音而知隋亡,則又涓、曠之聰,審於一時者也。

作詩務在足意,意不足,詩可不作。每讀古樂府之佳者,皆有無限深意在內,發而為文,千古不朽。後世徒以時流之筆仗,描繪古詞之膚末,讀之總不動人心目,由其少真意也。唐人樂府,太白最多,太白唯借其名目,運以己意,甚有與古詞絕不相似者,此其所以為佳。

詩到極勝,非第不求人解,亦並不求己解。豈己真不解耶?非解所能解耳。

初唐五古,始張曲江、陳伯玉二家。伯玉詩大半局於摹擬,自己真氣僅得二三分,至若修飾字句,固有精深。曲江詩包孕深厚,發舒神變,學古而古為我用,毫不為古所拘。

衡論千古作者,何從見其高下,所爭在真氣靈氣耳。

陸士衡雍容華贍,詞穠態遠,固足動人,惜其心意之所至,大半分向詞麵上去也。

淵明精勁靜細,出以自然,後之詩,惟曲江庶可無愧。作詩猶雕工也,深刻易,淺刻難。予每登浮屠,同遊者往往及半而止。予必窮其巔,始則浩歌,繼則大叫,叫之不已,乃大哭,哭畢覺胸中猛氣始平。但不知所觸究為何事,豈非少陵所謂“翻百憂”者耶?

宋人七言近體,甚有可觀者也。

辛卯八月十一夜,夢入一堂,四隅坐四人,皆烏帽緋袍,高觀深目,赤麵微須,同狀貌,唯東北隅者,兩額有肉角半寸許。予中立悚惶,心暗暗若知其為杜文貞,而不敢有所請。次日語葉仲蘭,仲蘭曰:“想是高堅前後之意所致耳。”

嚐觀榴樹花棄之穠麗,極能動人深情,故蔡中郎以之興《翠鳥》,曹思王以之興《棄婦》,各出精心,並獲佳構。由其采色之寓於目者獨殊異,而意誌之感於內者益悱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