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非本能要奪,卻到底沒有接去,目光隨著驟然伸出的手一起輕輕垂下。江寄水搖頭道:“你啊你啊!真讓人哭笑不得!天下間怕也隻有朱弋這樣性情如火、心機似海的女子要得起你,愛得動你!若是換作其他人,誰能這樣費心勞力,隻為把對你的傷害減到最低?”
燕非驀地轉過臉來,一絲淡淡疑惑從漠然神色中破土而出,“為我?”
江寄水笑道:“你要知道,女子從來都是口是心非的。”這句話突如其來,觸動燕非腦海深處最原始的記憶,疑色也漸漸擴大起來,江寄水笑加一句,“而且越是喜歡,說的謊就越多、越深。一句一句,編織成網,直到自己也陷入其中,深信不疑。”
燕非突然一怔,朱弋那如花笑魘宛若隔了淡霧模糊不清,然而那聲音卻像利箭穿透朦朧的時空,直中心底深處,他喃喃地就把那句話念了出來:“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就越要倚靠騙局和謊言?”
江寄水道:“勢單力薄的她也唯有騙你,才能把你推出險境吧。”他看一眼指間纏繞的紅紗,暗暗忖道:真是一抹冶豔奪目的色彩啊……淺笑著第二次把它遞送出去,這一回燕非目光觸及,立即一把拉過,惶促小心的舉動弄得江寄水微微一愣,複而笑道,“今夜聖朝軍隊入貯克孜戈爾後,朱弋就卸下了所有的負累。一個身處高位、權勢名利唾手可得的女子為了能和你廝守,竟然拋家棄國成為末闌史上的罪人,這種驚世駭俗的舉動,天下間有幾個男人當得起?”
燕非愣愣盯著那條紅紗凝視半晌,江寄水靜聲道:“她要你今夜在都城外的沙堡等她。燕非,無論如何,你都要見她這一麵。”
燕非忽然淡笑一聲,冷冷說:“何必!是她斷絕在先,如今與我已無瓜葛,再續前緣,癡人說夢而已。”說著竟然揚手,雲層中的疾風吹過,那條紅紗輕輕自他指間流走,飄入雲層深處,像鮮血滴落水中,盈盈化散開來。
他臉上的神情,冷淡決絕,最後那一絲疑惑也被凍住,牢不可破的堅冰,就像麵具一樣根深蒂固地覆蓋了清俊的五官,再也找不出一點昔日癡情的影子。
朱弋騰的從椅子上坐起來,深吸一口氣,手腳冰涼的顫抖著。
奏章等物散落一地,還有一件黑絲鬥篷。
“朱弋,怎麼了?!”
朱弋驚怔著轉過身子,聶恒一臉訝色,混雜著擔憂望過來。她呆愣半晌,突然噗地一笑。
“我做了個夢。”
聶恒回過神來,目光掃過她額際布滿的細密汗珠,柔聲道:“什麼夢?”
“很好的夢啊。”朱弋笑一笑,“我夢到江寄水去勸燕非來見我,這夢境像真的一樣!”
聶恒笑道:“喔?燕非怎樣說?”
朱弋一怔,一絲惶惑被迅速浮起的笑容壓飾過去,“他說……”
她赧赧笑過,彎腰一本接一本地拾起奏章,動作緩慢,有條不紊,等到最後一本理整齊了放在案台上時,那笑容已是純淨剔透,宛如陽光下逐漸散去的輕霧一樣無憂無慮、溫柔篤定,“燕非說,他一定會來等我的。”
聶恒也笑了笑。
“我知道最後一天,一定很難熬,但是熬過去,你就完完全全地自由了。”
朱弋輕輕揚起唇角,點一點頭。
大圓乃天,陽德為日。盛世黎民,嬉遊於光天化日之下;太平天子,上召夫景星慶雲之祥。
兩軍對壘,勢相懸者如天壤。
……
聖帝昭明,迢迢恩德。
……
史官宣畢,交換璽印,任命督護,正式交接,宗主國大軍進駐……所有事宜,盡在十日內一一完成。
讚歌,唾罵,朱弋充耳不聞,就像當初她登上這個王座一樣等閑視之。權勢所能帶來的,永遠和它所能奪走的一樣淺薄。晨昏交替,夜色垂臨,萬籟俱靜,當她走進寢宮,發現滿心滿腔的歡喜和輕盈,這才赫然明白,自己原來隻是一個如此簡單平凡的小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