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三章 闌珊(3 / 3)

洛瀧震訥之餘,突覺胸悶腦脹,好似有一隻手狠狠掐住喉嚨,手中玉杯哐啷掉地。

朱弋冷冷看著這一幕,口中道:“你是不是又覺得奇怪,既是無害糖漿,你自己怎會中毒?”洛瀧已經說不出話來,朝朱弋死死伸著手,細細血流自耳孔中溢出。朱弋坐在桌旁攤開手,掌心一隻幽藍色羽管,美麗詭魅,“每個皇室女子攜帶的長意刀中都會配置這樣一管劇毒,用來自盡了斷,以保清白。”

她語氣冰冷如霜,一字一句緩緩道:“我一早發過誓,付出任何代價都要活下去,誰要我的命,我會先要他死。”

洛瀧摔落在地,桌上精致酒肴在他拉扯之下,狼藉滾翻一地。劇毒疾走周身,遍及五髒六腑,每一次掙動都是血濺數尺,慘不忍睹。朱弋怔怔看著,心頭隱隱絞痛,她彎下腰去,手指撫上他額際、臉頰,劃過下頜,語氣哀憐道:“痛麼?有一個人也受過同樣的苦楚,可那時他心心念念的,卻是我的安危。世上就是有這樣的傻子,自那一天起,我的命和他的命,便是連在一起,三生萬世,也別想分開了。”

說罷冷冷起身,任由洛瀧扯住羅裙下擺,鮮血噴灑豔紅紗衣上,畫出更冶豔的圖案。一次一次,直到腳畔的人完全靜止。

朱弋拿去燈罩,盯著那躍動的燭火看了半晌,唇邊泛起淡柔微笑,輕輕吹熄了它。

此後她一直靜靜坐在黑暗中,闔起一雙精妙的眸子,等待晨曦來臨。

天邊漸露灰白時,朱弋招來婢女,說太子醉酒,先是命人打來清水,後又取來朝服,親自擰幹布巾,為洛瀧擦拭渾身血漬,他周身已僵涼,膚色青灰,臉上最後定格的痛苦表情怎樣也無法抹去。朱弋替他整裝完畢後,扶他坐在床榻,此時,她要等的人的聲音也恰好在門外響起。

“殿下,姑娘,聶恒來了。”

朱弋柔聲說:“進來。”

聶恒推門而入,未等站定,朱弋又道:“把門關上。”

聶恒照做,待看清屋內景象後,不由暗暗一愣,“這……”

朱弋淡淡說:“我把他毒死了。”

聶恒驚怔道:“什麼?”

朱弋道:“不是他死就是我死,難道你認為那些人發現藥被掉包後,就會饒我一命嗎?”聶恒無言以對,朱弋淺淺笑一下,“你能幫我找一輛馬車嗎?”

聶恒訝道:“你要做什麼?”

朱弋說:“這個不用你管,我已經連累你很多了。”

聶恒咬牙道:“事到如今你說不要我管?若是讓鬱孤台知道我換了藥,也不會饒了我!”

朱弋輕描淡寫道:“他不會知道的,我隻要說和洛瀧的杯子搞錯了,被他誤飲就是。再說,誰饒誰還不一定呢。”

說著緩緩起身,來到鏡前最後一次整理衣裝。取下所有發簪金釵,洗去鉛華脂粉,端詳著一張清容麗顏,朱弋淡淡一笑,她終於又看到了母親當年那國色天香的樣子。

聶恒看得怔住。朱弋麵色凝重之中帶著悠然,輕輕將那支刺地花蕊別入毫無裝飾的雲鬢裏。仿佛摒棄世間一切浮華的天宮瑞香,卸下偽裝露出本來麵目之際,也綻放出全部的光華。

“朱弋,我們一起。”聶恒輕喚一聲,看她轉過身來,又低低重複一遍,“此時開始,我和你共進退。”

朱弋微怔,目光觸及他神情後,嘴角輕泛笑容,點一下頭。

馬車長驅直入,聶恒沿途出示太子府令牌,加上朱弋穩坐其中,一路過來竟也暢行無阻。到了朝堂之外,朱弋先行,聶恒則抱著洛瀧緊隨其後。二人的前後出現,先是讓端坐正位的拜慈一怔,繼他之後數十人接連轉過身來,人人目及於此,都是滿臉驚詫,卻一片沉靜。

朱弋走到大殿正中,緩緩停步,抬眼看過四周。玉柱金牆,飛梁畫棟,那是一種區別於任何地方的富麗堂皇。

聶恒彎腰,將洛瀧放於地麵。拜慈目光下移,霎時定住,朱弋道:“我此番前來是為了啟稟陛下,太子殿下他本想毒死我,可惜自己誤飲毒酒,先赴黃泉了。”

鬱孤台倏然起身,厲喝道:“拿下!”

然則朱弋出聲比他更快,語氣更利:“大家不想知道這幾個人為什麼非要取我性命不可嗎?”

一語甫出,滿朝輕震。

朱弋道:“所謂匪賊,根本不存在。七年前的國難,隻是這兩個人裏應外合一手製造!一個引狼入室,殺兄弑位,一個就狼子野心,為了創國神器刺地夜華而在末闌的土地上大開殺孽!”

鬱孤台沉喝道:“還不將這瘋婦拉下!”

不待兵士上前,兩道流光輕閃,無聲劃出,無聲湮滅,消失的終點洇出無邊無際的血光腥霧。鬱孤台微微一怔,雙肩一涼,低頭看去,竟是齊臂斷開,切口齊整無比,當即驚呆。

朱弋背在背後的右手輕慢抬起,掌心一株似花非花、形狀質地都堪稱詭奇的物什,兩頭含苞待放,中段若隱若現。朱弋淡淡道:“利刺為蕊,鋒刃為瓣,荊棘為根,無莖無葉,鬱大人,還不快睜大你的眼睛,臨死前將你夢寐以求的刺地夜華看個夠?”

鬱孤台眼中怔懼與驚愕交織一片,然而雙臂已殘,血流如注,猶如廢人,饒是功力精湛也難行救著,一聲都未來得及發出,便軟軟昏厥過去。

這時有人悲愴狂喝一聲:“賤人!你這賤人!”

凝眸望去卻是國主拜慈。失了獨子,巨創之下,竟然神誌混沌不清,一手拔出佩劍揮舞砍殺過來。聶恒低歎一聲,也不知他是怎樣做到的,輕輕旋身便劈手奪去了,拜慈猶自狂罵道:“賤人!賤人!”

朱弋回身睨他,冷冷笑道:“《古華誌》中記載的刺地夜華,一直被先祖封存於豔疆山中,鎮以五行至極之物,隻有天賜機緣作引,皇室血脈為匙,方能開啟。我這個長公主和匪賊所生的孽種,憑著一半血統和機緣巧合,陰差陽錯得到了創國神器,你七年來寢食難安,千算萬算,卻斷然不會料到千秋大業要毀在我手上吧?”

此時已滿朝血光,昔日國之棟梁死的死傷的傷,瘋的更是胡言亂語,如此突變,百官俱驚,麵麵相覷也發不出隻字片語,朱弋望向階上王座,眼中閃過混雜著莫名柔意的複雜神色,頓一頓,邁開步子,直直走了過去。

在她身後有屍體,有殘肢,有血泊,有震天撼地的狂罵,朱弋充耳不聞,視而不見,踏過一切阻礙,邁上最後一級台階,輕輕站在了王座前,纖指撫上扶手、靠背雕花……沉寂中,身後有人說了一聲:“座前監察參知何蘇濟,恭迎……女王陛下。”

朱弋眼中微動,倏然回身望去時,隻見殿中緩緩跪下一人,雙手成禮,高舉過頭。

朱弋慢慢道:“你叫我什麼?”

那人抬頭,複又低下,朗聲說:“臣何蘇濟,恭迎女王陛下!”

朱弋笑了笑,向眾人道:“這位大人,你剛才沒聽清楚麼?我隻是個長公主被強暴後生下的野種,能夠偷生人世已經謝天謝地,怎有資格覬覦這皇位?”

何蘇濟伏額觸地道:“臣聽聞刺地夜華乃創國神兵,更是振國寶器,此物威能,非先祖之德才,莫能駕馭。陛下得此神器,我末闌武弁定能如虎添翼,迎戰聖軍無往不利!”

朱弋漠然道:“不是指望血統,便是指望神器,你們衡量一個君王合不合格的,也就是這兩樣東西了。”

說著微微欠身,在王座坐下,背倚雕花屏,纖指按扶手,雙眼閉合,細細體味心中即將湧起的所有感覺。

然而隻有空茫,竟然……什麼也察覺不到。沒有欣喜若狂,亦沒有如釋重負。仿佛置身黑洞,一切感覺慢慢遠去。

再睜開眼時,殿下已無站立之人。朱弋低頭看一眼手中的刺地夜華,漠漠忖道:“你們哪裏是在拜我,眼中分明隻有這株刺地夜華,隻有它……而已。”隨即淡淡一笑,鐵令道,“左右肱股,傳我旨意。親王拜慈,謀亂弑位,顛覆國綱;國師鬱孤台,助紂為虐,狼子野心……”停了一停,語氣由淡轉冷,“一群亂臣賊子,即日杖斃,不得延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