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三章 闌珊(2 / 3)

洛瀧突地攥住朱弋雙肩切齒道:“你胡說!你在騙我!你說的全部都是假的!”朱弋秀麗雙眉微微蹙起,卻仍不改雲淡風輕的神情,“就在這裏,我曾問過你願不願意拋棄皇位,你卻說,要一個國家作後盾,呼風喚雨才不是神話。現在我再問你一次,你要不要拋棄這個皇位,把世人應該知道的真相公諸於眾?”洛瀧大吼一聲,“閉嘴!”抬手發力揮出,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打在臉上,紅玉古簪飛落出去,跌得粉碎。

洛瀧一怔,訥訥道:“朱弋……”

朱弋站直,摸了摸火辣辣的麵頰,微微笑起,“好,打得好。你這樣打我,我才不會對你太過愧疚。”

她伸出舌尖,輕輕舔去嘴角血絲,一張臉雖然蒼白,卻也更加冶麗,“我已經害了很多對我好的人,你這一耳光,多少能讓我心裏舒服些。”

洛瀧一陣恐懼。

這種恐懼,在多年前他初識朱弋的那個月夜裏,已經分外明顯。一陣風沙,就能將她帶走,像她的感情一樣,命中注定,留不住。

洛瀧忽然發出一聲野獸一樣的悲咆,將桌上琴酒壺杯全部打落在地,狂奔而去。

風聲淩亂,搖動燭影昏亂,又是一夜。

明明每個晚上,克孜戈爾都是這樣度過,然而這一夜拜慈卻隻覺心緒煩亂,仿佛有事要發生。輾轉反側,無論如何沒法安心入睡,正打算披衣起身時,內侍在宮女帶領下來稟,說太子求見。

白天的不快也是影響情緒的原因之一。從來循規蹈矩,不曾在深夜時分來打擾過他的兒子首次破例,讓拜慈略微怔忪了半晌。

隻點了一盞燈的偏廳裏,洛瀧孤單一人坐在椅間,呼吸中散發著一層薄薄的酒氣。

拜慈皺眉道:“太不像話了!”

“哈!”洛瀧半轉身來,“我再怎樣不像話,也不過是酩酊大醉……哪比得上父王你,弑主奪位,好不威風!”

拜慈一怔,等回過神來時,霎時白了一張臉,“放肆!”

洛瀧眼圈殷紅,迷迷蒙蒙地看向他,“放……放肆?七年前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父王心裏不是最清楚麼?”

拜慈迅速看一眼四周,好在入內時早已揮退左右。他上前拎起洛瀧衣襟,啪啪兩記耳光,怒訛道:“你在胡扯什麼!都醉成什麼德行了!”

洛瀧奮力一揮,雖然掙脫,卻也腳下不穩滑跌在地,啞著聲音緩緩哭道:“哈!為什麼?你為什麼要做這樣大逆不道的事!世襲貴族的身份地位還不夠嗎?為什麼要冒天下之大不韙!這是死罪啊!”

他聲音過高,拜慈勃然大怒,一腳踢過去道:“為什麼、為什麼?不爭氣的東西!我這都是為了誰!我一把年紀了,親王還是國主又有什麼要緊,可是——你呢?!”

洛瀧渾身一顫,醉醺醺的眼神微微清明,拜慈歎息一聲,“我經營半生,為的難道是自己麼?你這渾小子,國主這個位子,我還有幾天能坐?我就你這麼一個獨子,等我死了之後誰來繼承?你想過沒有,啊?!”洛瀧苦笑一聲,酒氣更甚。

拜慈疑道:“這話是誰告訴你的,國師麼?”洛瀧慢慢搖頭,拜慈眉頭蹙得越發的很:“那能是誰?誰會知道這樣多?你——你說呀!”

洛瀧哭道:“是……朱弋!師父去中原查過了,說她是、是長公主和匪賊所生的餘孽!”

拜慈血都幾乎冷掉,倏然鬆開了洛瀧的衣襟。

洛瀧掙了幾下,沒爬起來,索性坐在地上,半哭半笑道:“師父給我一瓶藥,叫我,叫我毒死她……亡羊補牢,一了百了……”

拜慈慢慢緩過神來,泄進來的風突然一漲,燭豆噗一聲滅了,青煙升起瞬間,被風攪亂吞噬,一切陷於眼瞳暫時無法習慣的黑暗。洛瀧抬起眼來,酒也醒了大半。懵懵的隻聽有人淡淡道:“他說得對,這個女人……留不得。”

他瑟縮一下,黑暗中拜慈的背影不甚分明,是他說的麼……舉頭高望,那聲音又仿佛是從天頂上傳來,一陣一陣的,隨風潛入耳,直直鑽進心底。

婢女提著食盒,在桌上排開幾個精美小碟。夜色已深,洛瀧靜靜看她們做完這一切,淡聲道:“都出去吧,從現在開始不必你們服侍。”

朱弋直直立於一旁,洛瀧見狀,起身過來扶了她入座,又回到原位坐下。

朱弋嘴角微彎,笑道:“這是做什麼?”

對麵那俊美青年笑了一笑,端起桌上酒壺,排開一對精妙無雙的玲瓏玉杯,一邊傾斟,一邊低柔道:“朱弋,這酒是你出生那年釀下的,至今已舉世難見。這些年來你受苦了,來,我敬你一杯。”

朱弋接了,一雙同樣精妙的玲瓏眸子定定看著杯中,目光柔和下來。

說到朱弋出生,說到二人相識,那都是許多年、許多年前的事兒了。

洛瀧端著酒杯,靜靜凝視著朱弋道:“我前些日子……失手打你的事,是我不對,事後我也極為後悔,可是冷靜想了幾日,朱弋,他們到底是我的父親和恩師,你……你能不能給他們一個機會?”

朱弋揚眉道:“喔,什麼機會?”

洛瀧道:“他們是用了卑鄙的手段得到權勢,這我再無異議。可他們畢竟也做了些對臣民有益的事,難道一定要做得那麼絕麼?”

朱弋臉上罩了一層淡霜,那笑容也朦朧得幾乎無法看出,“對臣民有益的事?斬殺聖朝使者,發動戰事,也是對末闌子民有益的事?”

洛瀧一怔,朱弋柔聲道:“洛瀧,你想想那麼多慘亡的末闌兵士,他們犧牲性命死在這場利欲熏心而導致的國難中,為某些人鋪就了通向高位權勢的雲梯,我自認這個要求並不過分,再說你若想做一個治國賢君,首先就要學會辨清是非,拿捏輕重。不錯,這七年來末闌的確風平浪靜,人人和樂,可是這並不足以抵消他們當初犯下和即將製造的殺孽!”

洛瀧麵如死灰,低頭不語,朱弋微微一笑,“不過你放心,我想,你會是一個好君主。

”洛瀧怔怔地抬起頭來:“……你真是這樣想的麼?”

朱弋笑道:“是啊。”

洛瀧說:“可是,我畢竟不是末闌皇室嫡係所出啊。”

朱弋淡淡一笑,“那又如何?”

洛瀧翕動嘴唇,一字一句道:“如果有一天,有個血統比我純正的嫡係子弟出現,哪怕我有天大的功績,人民也會奉他為王的——末闌史記中這樣的先例,比比皆是!”

朱弋歪過頭,笑了,“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正統皇室的所有成員,不是全都死光了嗎?”

洛瀧僵笑一下。深深呼吸一口氣,聲音微微有些顫抖說:“來,別光顧著說話,這酒是我向你賠罪的,你若原諒我就飲下吧。”

那玉杯被他親自端起,送到朱弋手中。那雙手十指纖長精妙,朱弋目光柔和地低下去,淡淡說:“這酒是你向我賠罪的?”她抬起眼來,笑道,“你真會說話啊,明知道我沒有怪你的意思,這下是不喝不行了。”說著用袖邊微微攏了,湊到唇邊,洛瀧一顆心提到喉嚨上下,說不出是什麼滋味,那一瞬間腦中用天人交戰來形容亦不為過,然則……終究沒有出聲阻止。

朱弋將空杯放回桌麵,猶帶笑意的唇上閃著動人的潤澤水漬,仿佛塵埃落定,洛瀧渾身力氣都被抽離了一樣,冷汗順著額際流下,神情似哭似笑地喃喃道:“朱弋,你別怪我……我也不願意這樣的……”

朱弋微微笑道:“洛瀧,你在說什麼啊,不是說要給我賠罪麼,怎麼自己那杯卻放了不喝?”

洛瀧強自鎮定下來,想到那毒藥是塗在她杯壁上的,與己無關,也就顫巍巍地端了,眼一閉,一口飲盡。

朱弋靜靜笑了,起身手執酒壺,皓腕高抬,壺口傾出的水注卻準確無誤地倒進了玉杯內,“一杯而已,賠罪要三杯才夠呢。”兩杯倒滿,自己又是先幹為敬。

洛瀧卻驚了一驚,“朱弋你……”

朱弋道:“是啊,算起來,燕非離開我的第二天,我已經看得見了。”

她嫣然巧笑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我怎麼還沒七竅流血一命嗚呼呢?”說著第三杯飲下,開始兀自把玩那小巧酒盞,“鬱孤台那瓶孔雀膽是向聶恒討要的,他起了疑心,所以暗自更換成了無毒的漿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