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雲樓中,燈火通明。
雲歌緊抿著嘴屈身候在紫檀書桌旁,他雙手交疊垂於腹間,全神貫注地盯著少爺手中的瓷碗。
碗中是熱氣騰騰的三色湯圓,中等個頭、渾圓飽滿,躺在碧色茶水裏,顏色更顯嬌豔。
手持青花湯勺,易名揚在碗中信手撈出一粉色的圓子。晶瑩透亮的圓子泡在清淺的茶水中,畫麵楚楚動人得直叫人想起嬌豔的出水少女。
還有撒上了芝麻的軟糯外皮,交融了茶水的香味後,立即擁有了獨特的味道,光聞著就足以讓人食指大動。
馥鬱的香氣誘得他不得不放棄了欣賞,將湯圓咬破一角。
圓子中最精華的餡料瞬時如流沙般緩緩流入勺中,棗紅色的圓子心被磨得又綿又軟,合著甘苦相交的茶水放入嘴中時,茶香、芝麻香、糯米香,還有圓子自身的甜味雜融到了一塊兒,神奇的滋味讓他的舌頭也不由歡愉起舞。
易名揚有滋有味地品著湯圓,湯圓也乖巧地一個接一個有序輕快地跳入了他的腹中。本就為數不多的湯圓,眨眼隻剩下三個,孤零零的依偎著躺在碗底。
忽然,他聽到一聲口水下咽的聲響因而也停下了進食的動作。易名揚尋聲瞟向站在一旁的雲歌。從他進食開始,這小子的視野就未曾從碗上移開呢。
“想吃?”話一脫口易名揚便覺自己問了句廢話,因雲歌對湯圓強烈的企圖早明明白白寫在了臉上。
雲歌傻笑點頭,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腦袋。自覺嘴角濕潤,一摸才知唇邊果不其然地流出了口水。略感尷尬之餘卻未能打消美食的迷惑,他眉毛興奮地揚起,眼中憧憬的神色就像護院犬看到了新鮮肉骨頭時那般熱忱。
“主子是要賞給我麼?”閃閃發亮的眼配上躁動不安的臉,雲歌像極了守門福伯最疼愛的阿旺,唯一的區別恐怕隻在於雲歌身後沒有尾巴。易名揚不知當笑不當笑,但他無意識的再度拿起勺子時,巴巴等候的雲歌卻憋不住了渴望,失望地叫出聲來。
“啊……”
易名揚放下了碗,狐疑滿滿地開了口,“你不是吃過了麼?”
一瞬臉色煞白,“沒,沒有。”雲歌口齒含糊不清,眼神也開始閃爍。他不敢看向目光如炬的主子,隻盼身邊能突然冒出一個洞來,好讓他藏入裏麵。
“真的?”易名揚笑問,“但我怎麼發現,我吃下湯圓前,勺子上卻已粘有了湯圓的餡料?”
被一語中的,雲歌臉上霎時紅透。提籃入樓前,經不住香氣的迷惑他吃去了一個,但因偷吃有些慌張並沒將湯圓吃個幹淨,不想卻因此被少爺發現了。
“這……這……”想要辯白可證據已擺在了台麵上,除默不作聲外他唯有耷拉著腦袋等著少爺的責罵,唯一的遺憾或是再無機會吃到碗裏的湯圓。
不知不覺這夜更深,中天之月漸漸西斜,溫和的月光越過窗戶映照在書房裏。案台上,書架上,賬本上,包括易名揚俊秀的臉龐都被銀色的光輝薄薄地籠罩著。
“實在想吃就拿去吧,別為三個湯圓擾了心情,今是元宵我不會動氣的。”易名揚嘴角揚起,從交椅上起身後緩步走到窗邊。窗外,除了廊道還點著燈,其餘的屋宇已浸泡在濃濃的夜色裏,包括那間不起眼的,躲於園子邊緣的小小廚屋。
“是新來廚子弄的?”易名揚好奇問,未轉過身。他望向窗外,看著風中稀疏搖擺的樹影。
“唔……唔……唔唔。”一連串的怪聲響起卻沒人回答,易名揚扭頭瞥向桌邊,他的目光似讓雲歌更慌措了。
狼吞虎咽的同時又想回答主子的問話,吃得太急雲歌讓湯圓粘住了喉嚨,憋得滿臉通紅之餘還透不過氣。他慌張地衝到不遠的圓桌邊,顧不得禮儀規矩抓起茶壺就狠狠地往肚裏倒水,好一會兒後才將哽在了喉嚨的湯圓給咽了下去。
見著這好笑的場麵,易名揚單是倚在窗邊春風和煦的笑著。忙了整晚賬目,他的腦袋本有些發熱,但因雲歌有趣的遭遇忽然放鬆了許多。能吃到相思湯圓實在是件意外的好事兒,不僅消除了他對點心的偏見,還讓他緊繃的情緒也得到了極大的緩解。
他失神地盯著被吃空了的瓷碗,忽然對做出了這等美味的廚子產生了莫大的好奇。“我怎不知這京中竟有如此厲害的點心師傅?”易名揚喃喃。而那頭終是緩過了勁的雲歌則回到了桌邊又捧起了碗來,吊詭的行動不由再度奪去易名揚所有的目光。
“怎麼?難不成是連碗都想吃下去?”
雲歌端著碗用力地嗅了嗅,“碗是吃不下了,但聞上一聞都會覺得神清氣爽。”他咧嘴大方地笑,“平日裏少爺您不吃甜食,所以我也沒機會去嚐。之前聽夫人房中的下人說,花榮手藝奇好,那時我還當是句玩笑,不想真那麼好吃。”舔了舔唇,他意猶未盡地繼續說道:“就算再來三大碗,我都能將它吃個幹淨。”
“他叫花榮?”小廚雖在冠雲園牆邊,但閑來無事易名揚也不會往廚房去,乃至他真從不知園裏竟有這般人才,“他入府多久?”
“似有一年了吧。”雲歌皺了皺眉,“聽說是一年前的比試中勝出的,夫人看著好生喜歡就讓餘管家將花榮留在府裏了。”
“看著好生喜歡?”多奇怪的說辭,提起廚子多半不該讚廚藝精湛麼?
“花榮長得水靈手藝也好,夫人自然喜歡。少爺不是也見過了麼?前些日,少爺去夫人房裏問安時,花榮就在邊上呢。”提起花榮雲歌顯得興奮,他與花榮雖不常交往,但私下他也十分喜歡花榮。誠實地說,他喜歡的是花榮比女孩還要秀氣的臉龐。
易名揚單手撐在窗邊,眉頭一斂。花榮這名字他根本沒有聽過,或是聽過卻也忘了。府裏下人眾多,如不是長期在他身旁照顧的,他哪裏有時間去特別留意府中又來了哪些下人。
花榮?易名揚心中念道,這名字他倒似從娘那兒聽過幾次,可當時尚未留心,匆匆過耳也就忘了。“長得水靈?難道不是男子?”
“是男子,但生得比女孩還要標誌。興許是年齡小才顯得粉嫩。少爺是不知了,花榮在府裏也算小有名氣,脾氣軟又愛幫人,夫人房裏的丫頭別說多喜歡他了,逢人就替他說好話。府裏的人隻倒是有說我的壞話的,也絕不會有人說上花榮半句不是。”
“這麼說倒讓我更好奇了。”易名揚邊說邊走回到了桌前。他讓雲歌捧來了烏木箱子,箱體上有把精致的金鎖。接著易名揚將腰間玉飾取下,填滿了鎖上的空缺,箱子也就能打開了。在他把賬本入了箱後,雲歌便將箱子又放回了書架後的暗格裏。
“明日起,讓花榮也送些點心過來吧。”在完成了一日的工作後,易名揚終能從冠雲樓裏離去。今日的湯圓讓他回味無窮,加之雲歌的一再渲染,他倒很想試試那叫花榮的廚子還能做出怎樣的點心。
打著燈籠合上了門後雲歌自然走在了易名的揚前邊,貼心的為少爺照亮了前路。他回過身點了點頭,卻意外發現少爺還陷在沉思中,沒有多問,隻是轉過身後默不作聲地繼續走著。
花榮這名字雖不曾記得,但清秀水靈的男子——易名揚眉頭一緊,不由還想著府上小廚子的那事兒。他不知自己腦中突然閃出的片段究竟是他淡忘的記憶還是他無名的幻覺。
可那在模糊的片段裏,他似乎曾在府上遇到過一個清秀的男孩,他有雙讓他不敢直視、清澈幹淨的眼睛,至於長相水靈不水靈——
易名揚淺笑,那模糊的記憶他倒當真想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