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關穴?哪裏是內關穴?”她對穴位一竅不通。
看她滿眼問號,許斯年直接握住她的左手,翻過她的手腕內側:“腕橫紋上兩寸,橈側屈腕肌腱和掌長肌腱之間。”他邊解答她的問題,邊用手指掐住她的內關穴,“就在這兒。”順著內關穴,他能摸到梁小青的脈搏,心跳的速度,有些快。
“我沒事啦。”她極其不自然地把手抽出來,雙頰染上紅暈,似乎有一點點……嬌羞。
真難得。
許多事都和記憶裏大相徑庭,時間變了,空間變了,連模樣也不似從前,和她有關的一切隻能一點點重新積攢,但他卻能一眼就把她從芸芸眾生中認出來。
那是春雨絲絲的傍晚,忘記看天氣預報的梁小青沒有帶傘,她在瘋狂購物後在大廈樓下攔出租車,卻沒遇到一輛空車。
雨遲遲不停,她就靠著牆壁靜靜地等,雨滴從房簷落下,啪嗒啪嗒滴在地上,結成了水窪,雨點打在上麵漾出朵朵漣漪。
杭州的雨,即使過了千百年也如紗如霧,仿佛煙雨蒙蒙的另一端就是南宋。
那天他就在不遠處默默注視著她,直到她順利搭上出租車才重新啟動。後來,出租車在滿覺隴熄火,他佯裝路過,邀請她搭順風車。春寒料峭,天氣微寒,他把空調的溫度調到適中,直到她不再發抖。他一麵嫌棄地說著“別把頭發掉我車裏”,一麵感慨能等到她真好,不然他真有可能一輩子都是孤家寡人。
他們在小診所休息,午後寂靜無人,許斯年從暖壺裏倒了一杯溫水給她,而後向診所大夫打聽小男孩的家。提到這個八歲男童,年過六旬的老大夫避而不提,一問三不知的架勢讓人不禁懷疑事有蹊蹺。沒過多久,老中醫就以廟小人多為由,下了逐客令。
梁小青隱隱覺得這間診所有問題,側過頭看許斯年的神情,兩個人似乎想到一塊去了。等他們依循地址找到男孩的家,才發覺,繞來繞去,男孩的家就在診所後麵的巷子裏。古老的青石板上還殘餘著淡淡的水漬,空氣裏彌漫著洗衣液的味道,腰門內是一座四四方方的院子,裏麵靜悄悄的,一個老婆婆正坐在台階上洗衣服。
阿婆年紀很大,沒有聽到敲門聲,許斯年喊了好幾遍“阿婆”,老人才抬起頭看過來,遍布皺紋的臉,迎著陽光,顯得格外滄桑。
阿婆是那男孩的奶奶,兒子兒媳都外出工作了,留下她一個孤寡老人,以前還有孫子做伴……
老人顯然還沉浸在孫子離世的痛苦中,聽明他們的來意,臉上露出悲慟。許斯年怕老人受刺激,謊稱相關單位調查情況,趁青青陪老人閑談時在廚房來回踱步,想要尋找一些線索。
這件事因死者家屬不同意屍檢,終止了官方調查的進程,因此雙方各執一詞,卻都沒有證據。經媒體大肆報道,大眾自然傾向弱者,那就是死去的男童一方。如果這件事一直沒有確切的結果,許家的藥堂將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創,即便日後洗刷了罪責,遭受的損失也是無法彌補的。
而今天就是一個很好的時機,梁小青不知道和老人說了什麼,哄得老人家咯咯直笑,一張年老的臉顯得格外孩子氣。這麼熱的天,男童早就下葬了,家屬雖然急於要討說法,要賠償,但更注重“入土為安”。泛黃的牆上還掛著全家福,小男孩一副天真的模樣。
阿婆從裏間拿出孫子的遺物,大部分已經燒掉了,剩下這些是沒來得及處理的。老人舍不得一樣東西都留不下,總想留個念想。許斯年從中發現了一隻水杯,經過阿婆的允許,他把它帶走了,除此之外,還有給孩子煎藥用的藥罐子。
梁小青看他叮叮當當拿了這麼多東西,很是不解,回程的路上才得知他有在中科院醫學部的朋友,這些東西可以寄給他拿去化驗,多少能查出一些。
許斯年暗自慶幸,如果男孩的爸媽在家,此行可就麻煩了。
梁小青把這些好不容易弄來的東西收好,回頭看到許斯年正在和阿婆告別。老人熱淚盈眶地握住他的手,喃喃地重複著一定不能讓孫子這麼糊裏糊塗地死,一有消息別忘了告訴他們。
許斯年一一答應下來,安慰老人要節哀順變。
離開這個村莊的時候,經過診所門口,老大夫遠遠地就把門關上了,對他們這些不速之客避而不見。
因為天氣太熱,加上梁小青暈車,青山湖之行無疾而終。
她連連說沒關係,本來因病人家屬認識許斯年,應該由她出麵向家屬尋要男童遺物,剛好隻有阿婆在家,自己也沒幫什麼忙,青山湖就不用去了。回到杭州天色已晚,還沒到家門口,許斯年就看到宿宿坐在門前台階上,還是早上那套衣服。
“你們回來了?”她瞪著梁小青,心裏說不出地嫉妒。
宿宿一直坐在這裏等他們,怕他們不回來,在外麵住……雖然一再告誡自己別胡思亂想,卻無法控製言語和行為,傻兮兮地頂著毒辣辣的太陽在外麵候了一整天,從晨光熹微到飛鳥還巢。
看到她這副樣子,許斯年忍不住蹙眉:“你在這裏等了我一整天?”
“嗯,一整天。”她忽然覺得鼻子有些不通氣,腦袋也昏沉沉的,未等再說些什麼就被他拽住了胳膊,帶進了藥堂。濃鬱的中藥味她卻聞不到,隻是一步步跟在他身後,反而是他身上日積月累的茶香馥鬱濃烈。
梁小青頓時覺得自己不該站在這裏,直直地盯著他們的背影看了一會兒,扭頭準備往家走,卻聽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青青。”
這是他第二次這麼稱呼她,每一次都隔著一段不近不遠的距離,聽在耳中卻異常清晰。她猛地回頭,看他側身站在門前台階上,微笑著對她說:“答應帶你去的地方,以後我們再去。”
不知道是不是她太敏感,總覺得有一種曖昧因子在他們之間悄悄發酵。她能感覺得到,他對她的非比尋常;更能感覺到,她的心思已經盡數被他知曉,隻差最後一步,他們卻仿佛舉步維艱。
在等什麼?
感情是一件覆水難收的事,她怕自作多情,更怕一旦開始,卻不能永遠。
那他呢?
他怕什麼?
宿宿中暑了。
據說就是在外麵等許斯年才中暑的,高燒三十九度,夢裏說著胡話,頻繁念叨著許斯年和梁小青的名字。爸媽因這件事很快就知道了梁小青是何許人,哄宿宿睡下後就把許斯年單獨叫到了房間。夫妻二人對梁小青的身份、家境進行了細致的審問,主要是許太太,很想知道是誰讓兒子開了竅。
許斯年始終沉默,不願意多說。他重視孝道,但厭惡爸媽幹涉他的感情。
爸媽的意思他多少了解,前幾年他對談戀愛很抵觸,他們急得不行。後來他們放寬政策,八成是看在宿宿的麵子上,母女連心,就算沒有血緣,許太太也知道這小丫頭在想些什麼。之前宿宿要以學業為重,所以許太太不阻撓也不提倡。現在高考結束,小丫頭決定主動,她這個當媽的總不能視若無睹。
之前也再三思量過,就法律來說,他們是親人。可事實上,女追男隔層紗,未必培養不出感情,這算盤她已經打了很多年。老許總說她把宿宿當童養媳,她則理直氣壯地說:“手心手背都是肉,進一家門不好嗎?”
不是不好,隻是這根本是兩回事。
惹不起,他就躲,躲到龍井村做閑散自由的中醫大夫,家裏的事他們愛怎麼折騰怎麼折騰。宿宿還小,以後會碰到很多不錯的男孩子,總有一個能替代他。未想過時至今日,她依然執迷於他,看不到別人的好。
現在連躲都沒辦法躲了。
許太太慵懶地靠在座椅上,端著一個長輩應該有的嚴肅,和在牌桌上判若兩人。同親生兒子“談心”,就不兜圈子了,她問得直接:“聽宿宿說,你喜歡梁小青?”這個梁小青她是知道的,在牌桌上聽左鄰右舍講過,和她理想的兒媳婦……簡直南轅北轍。
一來,她從事表演行業,這個圈子魚龍混雜,而許家世代行醫,遠近親友無不和醫學掛鉤,她太格格不入了。二來,她的穿衣風格最讓許太太看不慣,一副特立獨行的姿態,太過醒目。這些當然不是主要原因,主要還是許太太自家有個乖巧可愛的宿宿,看誰都百般挑剔。
這也是許斯年遲遲沒有和梁小青明言的原因,一人談戀愛,全家矚目。他總想等用藥致死的事情過去,爸媽和宿宿都搬回泉香堂,橘井堂步入正軌後,再正式處理感情問題,現在,他無暇顧及。
他想轉移話題,卻被許太太一眼洞穿。她太了解兒子,越珍視越避而不談,她搶先起身:“你不說那就是承認了。我不管你是怎麼想的,我隻想表明我的態度,梁小青不適合你,別在她身上白費功夫了,沒什麼用。”
許太太平時玩牌歸玩牌,遇到家中大事卻一改風範,儼然兩個人。建國初,許家就是杭城的大戶,之後經曆了動蕩浩劫,一度沉淪。直到七十年代,許家重整門楣,家中人人行醫,大多從事醫學研究,唯獨老許有意接替父輩的中醫行當,許斯年的爺爺皈依佛門後自然把藥堂交到了這個崇尚中醫文化的二兒子手上。除了行醫,許太太也借用娘家的背景做些藥材生意,幾乎壟斷了江浙一帶的中醫藥行業。和生意有關的事,許斯年概不插手。媽媽總責怪他,身為男兒,缺少那麼一點點的野心,他則一笑而過。
隨著時間的推移,生意越做越大,長輩理所應當地想要子女接班。許斯年無心從商,顯然要找一個兒媳婦輔佐他的事業,梁小青並不是一個好的人選。
這一切他心知肚明,可是,比起借用藥材賺取金滿罐,不如用藥救人來得實在。他生來就有一顆歸隱心,隻願安分守己,行醫者之責。
青青有沒有資格做許家的兒媳婦,他不知道。
他隻知道,他等她良久,隻為攜手共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