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印象西湖月
端午節,艾葉飄香,龍井村挨家挨戶包起了粽子。今年杭州氣溫還算正常,記得去年剛一入夏氣溫將近四十度,鬧得人連出門都成為一種折磨。每年這個時候橘井堂都會免費為過路人開放解暑的藥茶,任何人都可以進藥堂喝水歇歇腳,天井裏特地安排了給大家享用的座椅、茶桶和一次性紙杯。
梁小青每天上班前必定要去藥堂蹭一杯喝,隨著電影《雷峰塔》在橫店的拍攝,話劇版的門票也賣得非常火爆,已經達到了一票難求的程度,演出場次多了起來,連休息的工夫都沒有了。
難得法定假日,話劇團放假,姑姑組織大家去千湖島旅遊,她實在不想去,就宅在家裏躲清靜。這大熱天,她可不想沒事找罪受,本來體質就不好,這時候熱傷風最難受。
於是她在家裏過了三天醉生夢死的逍遙生活,沒練功,沒拉筋,沒跳舞。期間,隔壁橘井堂組織了一場戶外燒烤,她以鄰居的身份屁顛屁顛地跟去了。許斯年給學徒們放了假,留下的都是杭州本地的,算上她也就八個人,四男四女,其中一對還是小情侶。
燒烤地點在九溪,離藥堂不遠,把車停在碎石路口,徒步再走半刻鍾就到了。他們帶了帳篷、吊床、燒烤架……應有盡有。燒烤架就架在溪澗旁邊,炭火燃起來就開烤。幾個男士照顧女孩子,主動擔負起燒烤的職責。雞翅又香又嫩,梁小青直到吃撐了還不過癮,還要再烤,卻被突然出現的許斯年一把搶過燒烤簽:“也不怕吃多了消化不良。”
梁小青撇了撇嘴,摸摸圓滾滾的肚子,想到假期結束還要演出,遂打消了繼續吃的念頭。其他人都去溪邊玩水了,她好心幫許斯年收拾好燒烤架,就和他一起坐到了岸邊的大石頭上。這個季節正是杭州遊客多的時候,春雨季剛過,台風季未至,一切剛剛好。
溪水清涼,底部的石頭有些硌腳,卻不妨礙她玩水的興致。她一直都很喜歡杭州這座城市,雖然這是她六歲之後第一次重回故地。這裏是唯一一個讓她覺得山水田園和現代都市可以完美結合的城市,無論是西湖,還是九溪,又或者其他任何一個地方,都沒有誇張的圍欄或者其他防護措施。
她記得在很早以前,她還在上大學的時候,表演課老師去杭州出差,回來時跟他們講在杭州發生的趣事。老師說,她去杭州最意外的就是西湖四周沒有防護欄。她問工作人員:“為什麼沒有防護欄?”得到的答案是:“給遊客近距離接觸大自然的機會。”
她再問:“那萬一有人不慎掉進去怎麼辦?”
答:“我們有工作人員及時救助。”
老師環顧四周,又問:“我怎麼沒看到工作人員?”
對方得意一笑,緩緩地吐出三個字:“在暗處。”
當時他們都把這事當樂子聽,直到她再度回到這座城市,才發覺,是這樣,沒錯。這裏的一景一物都讓她油然而生一種感動,雖然說不清楚為了什麼,但她隻要站在杭州的任何一個街頭,都能打心底湧現出幸福感和前所未有的安全感,這是連家鄉也給不了她的。
她不會遊泳,遇到水從來都躲遠遠的。可是在西湖邊,她竟沿著狹小的一段岸邊通路從花港觀魚走到了雷峰塔,腳邊就是西湖,稍不留意就能掉下去,她卻一點都不害怕。
偶爾能聽到樹林掩映的另一端嶽麓和辛瑩幾個人正在放肆地打著水仗,歡笑聲此起彼伏。而她一門心思用腳心抓足底的石子,卻總是失敗,撲通一聲,石頭再度落進水裏。她這種自娛自樂的行為被許斯年突然靠向她的動作嚇得停了下來,她僵在那裏,久久不知道該怎麼辦,最後就這樣和他背對背坐在那裏,直到背部出了汗。
那個和他接吻的夢在這時忽然出現在她的腦海,似夢非夢,連她都有些懷疑,但又不敢貿然求證。她摸了摸嘴唇,這時卻聽到他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怎麼不和嶽麓他們一起去玩?”
她想了想,胡扯道:“吃撐了,怕岔氣。”
許斯年笑了一聲,問她:“你們劇團那部《雷峰塔》好像挺不錯的,前些天藥堂幾個學徒組團去看,回來一個勁‘安利’我,我正在考慮要不要也去支持一下。”
“你還知道‘安利’這個詞?”梁小青覺得這個詞從他嘴裏說出來簡直是新鮮。
“身邊都是‘90後’,能不知道嗎?”
梁小青作為“90後”的元老級成員,莫名產生一種自豪感。她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喂,你和我們之間少說也得有一個代溝吧?”
“誰說的?”他明顯不服氣,嚴肅地反駁道,“明明是兩個好嗎?”
“啊?”梁小青扭過頭,震驚地審視著他那張臉,扔出一句話,“許斯年,你都這麼老啦!”
老?
老嗎?
而立之年對男人來說正是好年華啊!
他黑著臉,擺出一副“你這麼不會說話,我真不想理你”的表情,逗得梁小青樂嗬嗬的:“行了,你損我的時候我不也沒說什麼。你不老不老,年齡正好。”然後她就興致盎然地講起了《雷峰塔》的劇情。
講到最關鍵的部分,許斯年突然說:“蛇。”
她停下來,眨巴著眼睛:“對,女主角是蛇。”
許斯年卻伸手向她身後指去:“我說,你身後有蛇。”
……
梁小青連叫都不敢叫,她小時候被蛇咬過,有陰影。
她聽到身後嘶嘶的聲響,僵硬而緩慢地扭過頭,隻見在蔥鬱的樹叢底部,盤旋著一條手腕粗細的青蛇,正衝她吐著芯子。
她和它大眼瞪小眼,瞪了許久她才想起後退,很沒出息地躲到了許斯年的身後。
“竹葉青蛇,咬人後,傷者會出現惡心、嘔吐、腹痛等症狀,重者休克致死。”
聽到“死”這個字,梁小青整個人都不好了,她緊緊地攥著他的胳膊,手心都冒出冷汗來了,結結巴巴地說:“那……那怎麼辦啊?總不能這麼幹站著吧,咱倆快跑吧。”
看她緊張的樣子,許斯年忍不住嗤笑一聲:“我說的是竹葉青蛇,眼前這條又不是竹葉青。”他一字一句地說,“翠青蛇,無毒無害,對人體沒有任何危害,蛇性內向害羞,畏人,本身有藥用價值,可以帶回去宰了入藥,或者泡藥酒。”
意識到他剛才是故意嚇唬自己,梁小青連忙護到翠青蛇前麵:“醫者仁心的許大夫,愛護野生動物,人人有責!”
許斯年挑眉壞笑:“我知道,我說著玩的。”
梁小青咬牙切齒,許!斯!年!
夜幕來臨他們才收拾東西往回走,辛瑩抱怨自己被蚊子咬了,梁小青聽了這話也覺得渾身不自在,到了家門口,她在腿上發現了四五個蚊子包,越撓越癢。江南的蚊子殺傷力太強,一咬就紅成一塊大包,幾天都下不去。
許斯年變著法嘲笑她穿得太少:“這世道,連蚊子都好色。”他在林子裏待了一天,一點事都沒有。辛瑩雖然挨咬了,但就一兩個。屬她最招蚊子喜歡,好好一條腿,登時被撓得通紅一片。
嘲笑歸嘲笑,回家後許斯年還是善解人意地拿了止癢的藥膏給她。
梁小青開門,看他站在門口,手裏拿著一隻很古舊的瓷瓶,她接過來,握在手裏清涼如雪,拔開紅綢木塞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薰衣草?”她判斷道。
“還有紫草和薄荷。”他補充著。
她取出一些均勻地塗在被叮咬的地方,涼涼的,很舒服,還有這麼好用的東西?她把瓶子攥在手裏,扔下一句謝謝,砰的一聲就把門關上了。誰讓許斯年故意嚇唬她,她懶得給他好臉色,這個人,最壞了。
而這時被拒門外的許斯年無辜地聳了聳肩,返身回了藥堂,其實他還有一句話沒來得及說,就是這瓶藥膏雖然對蚊蟲叮咬有奇效,但是花粉過敏者,要慎用。
“阿嚏!”數日後,梁小青的身上平白長了許多小紅點,臉上也有。她從小皮膚就好,連青春期都沒長過青春痘,突如其來的災難讓她束手無策。她沒有對付這些不速之客的經驗,把小紅點的出現歸咎於那頓油膩的燒烤,早知道要為此付出這麼沉重的代價,她是絕對不會跟去湊熱鬧的。
她敷蘋果片、土豆片,用淘米水、白醋擦拭……她從網上看到許多偏方,逐一實驗,卻通通不頂用。姑姑幫她買來祛痘麵膜,仍然不好使。眼看後天就要演出了,她總不能把臉撲上厚厚一層粉吧,她是演話劇,又不是唱戲。
“要不你去找許大夫看看?”姑姑建議。
提起許斯年,她突然想起來,小紅點就是塗上藥膏的第二天出現的。她好像找到了致使她身上出現小紅點的源頭,憤然從梳妝台旁拿起白瓷瓶,凶神惡煞地奔著橘井堂去了。
她到了大門口,正好碰到辛瑩出門。看到她,辛瑩傻眼了:“小青姐,你臉怎麼了?”
“都是拜你們學長所賜!”梁小青咬牙切齒,一副興師問罪的氣勢衝了進去,直接把正在後廚煎藥的許斯年拽了出來。他好脾氣地任她又捶又打。她沒輕沒重,一拳搗在他的左胸膛,他啊的一聲,頓時彎下腰去。
梁小青以為自己下手太重了,連忙俯身扶他,他卻笑嘻嘻地抬起頭:“多謝,我沒事。”
她氣急敗壞,咬著嘴唇暗恨自己心太軟,剛才就應該揮起瓷瓶,照著他腦袋上拍。
許斯年看到她手裏的瓶子,猛然想起那天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噢,對了,前幾天給你送藥膏的時候忘了告訴你,這藥花粉過敏者慎用,不過你應該沒那麼倒黴吧。”他說到這裏,才注意到她的臉色不大好,而且臉頰兩側還遍布著零星紅點,就順嘴問了一句,“你臉怎麼了?”再聯想瓷瓶裏的藥膏,他忍俊不禁,“你……不會剛好對花粉過敏吧?”